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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娑世界·襄阳乱(1-3) - 2,1

[db:作者] 2025-06-25 14:42 5hhhhh 6240 ℃

              第三章 牺牲

  话音入耳,黄蓉如被电到,双肩陡然悚起,仓惶后退一步。

  「什……什么……什么来了?!」

  黄蓉这句话完全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仿佛一个不会武功的人,面对突如其来的当头一刀,只能凭本能反应伸手去挡,不可能预埋后续的腾挪反击,至于这一挡是不是真能挡住那迫近眉睫的一斩,又或这一挡之后会不会筋断骨歽?又怎有余暇深思熟虑?

  却见小王子,不知何时已经抖抖索索的站起身来,额头弓起一根粗大的青筋,双目皆赤,面孔扭曲,鼻息粗重,犹如一头饿疯了的掠食兽似的,浑身肌肉都随之贲起,绷紧了几欲炸裂的狂暴能量,胯下的阳具更仿佛充入了恶魔之血,竟赫然胀大了一倍有余,通体散发出一种魇人视线的赤红异光,就这般颤巍巍、晃荡荡的又向她迈近一步。

  「你……你……你想干什么?!」

  黄蓉心底一阵莫名惊骇,身不由己似的又再退后一步,双拳攥紧,骨节间突然「噼啵」一阵脆响,隐隐有风雷躁动之声,原来竟是不自觉地将功力逼到十足十,只消轻轻挥出一掌,眼前这个烦心物、磨人精、无羞无耻的恶孽障……就会眨眼间粉身碎骨。

  但……却不知为何,这一掌却始终挥不出去。

  仿佛有一根无形悬空的游丝,柔弱却坚韧,危危吊住了势若雷霆的一击。

  冷静!

  一个声音在内心最深处对自己大喊着。

  黄蓉啊黄蓉!万勿冲动!万勿冲动!杀这孩子却也容易,但……但……

  但那个于幽冥晦暗之中作祟,迟早有一天会在光天化日下酿成万民涂炭之劫的重大阴谋,只怕也要随着自己这热血上头的一掌,再也永无揭晓之期了!

  冷静!冷静!!冷静!!!

  她不停深呼吸,脑海渐渐恢复清明。

  而那小王子,却恍不知自己适才于对方转念之间,已经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兀自中魔一般一步步逼近过来。

  「你是叫娜仁么?」只听小王子喘息道,「还不……赶紧过来!!」

  娜仁?

  黄蓉一愣,转念间才想起叫的是自己,眼见对方步步逼近过来,饶是机变百出的女诸葛,也一时间没了半点应对之策,须知黄蓉一生中临危无数,无论是欧阳锋也好,裘千仞也好,金轮法王也好,无不武功绝顶心狠手辣,而对方分明只是个孩子,岁数足足小了自己二十岁,比芙儿还要小很多,武功呢,恐怕连丐帮最末流的无袋弟子也比不上,却怎的突然没来由的横生出一股强大又凌厉的气场,遥遥镇住了她的手脚反应,甚至连思维也被锁死,完全陷入一种只能步步后退,根本无计可施的险恶境地中。

  两个人你进我退,僵持拉锯,眨眼间「咚咚咚」进退了足足七步。

  小王子愈发烦躁,怒道:「你在四哥帐下为奴,一点规矩也不懂吗?」

  黄蓉沉默不答,脚下又急退多步,与对方一下子拉开七步之遥。

  小王子追赶不上,一腔燥火烧得周身如焚,嘶声吼道:「你这贱奴,敢不听命?!」

  冷静!冷静!!冷静!!!

  黄蓉仍旧不答,连续深呼吸,脑中急转苦思应对之策。

  只听小王子继续嘶吼道:「你既然是南奴之后,生是孛儿只斤氏(即蒙古黄金家族)的人,死是斡难河图轮金帐之鬼,主有差遣,在所不辞!这些四哥都没有教过你吗?!」

  不答。

  小王子又追紧几步,口不择言胡乱道:「你自小在四哥帐下,四哥那性情,想必除了日常护卫,是绝不会放过你这等美人的,定然经常让你在榻前服侍吧?

  看你身材,也一定替四哥生养过,你样貌美得紧,武功又厉害,四哥是不是特别宠幸你?你若是担心将来四哥追究今日之事,却也大可不必!我跟四哥一母同胞,从小就是只剩下一块鹿肉他也会分我一半,今日你从了我,四哥通情达理,也晓得你是为了救我脱苦海,必然不会怪罪,还会嘉赏!我若求他将你让了与我,想必也不是难事!「

  胡言乱语!

  乌七八糟!

  下流无耻!

  黄蓉嘴上一言不发,心里却被对方的胡说八道搅得纷乱如麻,脚下急速后退,与对方保持安全距离。

  如此这般,两个人一个追,一个退,如同蠢猫赶灵鼠,在洞中兜起圈子来,情景端的十分古怪,且看一个形容端丽,凛然难犯,如同九天玄女下凡尘;另一个一丝不挂,状若疯兽,恰似十狱淫魔破土出,你往右,我就往左,你向前,我就向后,你追我逐的速度越来越快,这座洞窟虽然十分阔大,但此刻却挤满了一地的尸体,无形中显得缩小了许多,两个人就在这尸山血海中间忽追忽闪,忽纵忽跳,奔驰往来,驱退如电,这场面……居然显出一种异样的滑稽来,直如儿戏一般。

  然则这等追逐虽看似古怪而又惊险,对黄蓉来讲却是小菜一碟,她功力深湛,气息绵长,平日疾驰百里不眠不休也属常事,于斗室之内辗转腾挪更是其桃花岛轻功所长,更何况对方武功本就粗疏,又怎可能追得上她?

  至于小王子,却刚刚受过「苦刑」,体力严重透支,更经那「轮回之环」内的毒物不断的刺激绞榨,元气极剧损伤,虽有暴起之能,却又从何处支取耐久之力?所以很快就支持不住了,不多时突然抚胸顿住,一双湛蓝色的大眼瞪得溜圆,死死瞪着黄蓉,脸孔暴胀扭曲,胸口剧烈起伏,胸腔内仿佛塞了棉絮,一呼一吸间简直是只能用「撕心裂肺」四字形容,兀地里低低嘶吼一声,一大口鲜血就从嘴里喷将出来,紧接着便仰面重重跌倒在地。

     ***    ***    ***    ***

  小王子突然间吐血倒地,倒把黄蓉吓了一跳,一时间竟没有丝毫如释重负之感,反倒是心里充满了莫名惊骇,脚下骤停,一时不知是否该上前探查。

  他……难道……难道就这样死了?!

  一念至此,脊椎骨顿时凉了,来不及深思,快步驱近小王子身边,只见他脸色铁青,双目紧闭,片刻前的狂躁表情仿佛突然定格在他的脸上似的,犹如中风猝死,连忙伸手去探他鼻息,一探之下,犹有温热,心中定了定,再探脉搏,只觉得三根手指如同搭上一块冰,脉象之阴冷,寒彻骨髓,更兼时有时无,断断续续,显然命若悬丝,正是半只脚已踏进了鬼门关,另半只脚正要往里踏的要命时节!

  好个黄蓉!事急从权,当断则断,一只手探入腰间囊中,取出一枚丹药,正是桃花岛的圣药「九花玉露丸」,二话不说塞进小王子的口中,另一只手抵在对方胸前,加紧渡入真气,神通所至先打通了对方喉部的经络,操控喉头肌肉运动,助他吞咽丹丸,接着快速流经小王子周身穴脉,一周天运转下来,忍不住震骇莫名。

  须知方寸脉象之间,无穷生机推演,中华内功一道博大精深,乃是一门由内而外,借各种神察内窥之法来磨砺修行自身,进而挖掘身体内隐藏的无限潜能,逼发出各类神通大能的方法。武林中的各大流派,无论少林武当昆仑崆峒华山,还是全真独孤九阴洪门桃花白驼大理……都有各自的窍门体系,千门万类,不一而足,但究其根本,却都源自周易两仪之说。

  中华大地上最古老的武功经典之一,被称为万武之源的武当道家秘籍《龙眠抱朴经》认为,人体脉络之内,存在着两种力量,一种是「生」,古人也称之为「虎阳」,另一种则是「死」,古人也称之为「龙阴」。人之前半生,「虎阳」

  盎然勃发,「龙阴」懵懂受制,故而萌发出力、劲、功、意、法、气、慧、觉等种种神识,精通内功者循着九宫、推背、龟演、山卦等推演法门,吞气纳虚、养神凝气,疏通经络,进而抱残补缺,导奇归正,就能将这些「虎阳」演化出的各种神识慢慢的化为神通大能,进而延缓、对抗、抑制「龙阴」的崛起强大。当然,随着时间流逝,年岁递增,人体内也随之枯荣消长,「龙阳」逐渐萎缩,而「虎阴」逐渐崛起,黑白攻守,逐寸侵蚀,逐寸腐坏,此消彼长,直至生死达至平衡后,阳越来越力不从心,阴越来越铺陈肆虐,终有一日阴阳易势,最终唯有一死而已。

  这是自然之道,生死僵持之间,人力必有穷尽时。

  但内功之道,本就源自道家长寿之道,长寿非长生,尽量在有限之内穷达无限,趋生避死,化病消灾,固元本精,强身健体,正是生命自强之道,更合自然更迭之理。

  闲话少叙,书归正传,却说那小王子体内脉象,不知何故竟全无阴阳两仪之分,只剩下一片暴烈席卷的白垩色混沌,在这混沌未分之中,竟又幻化出了三种「气机」,微微发亮者其形如龙,四下里绞缠环绕,稍稍暗淡者其形如虎,踞中央腾挪叱咤,还有一种又亮又暗,又或不亮不暗者,形态如鹤,夹在前两者之间忽肥忽瘦……便是这龙虎鹤三种「气机」,扰得丹田八脉周天寒彻,彼此间泾渭不分,时不时的互置方位,却全然没有痕迹规律可循,完全随机而发,应变而行,忽而此消,忽而彼长,忽而某一个扫荡如火,忽而又遁去如电,忽而又一个龙卷而来,忽而眨眼间消匿无痕……三方博弈,此消彼长,夹缠不清,诡异至极,怎一个「乱」了得!

  须知大千世界,无穷珍宝,皆由阴阳两仪构成,无论日与月、天与地、明与暗,又或动与静、奇与正、因与革、有与无、雌与雄、寒与暑、福与祸、花与蝶……万千奇观之演生莫不如是,遥想那《周易》创于民智未开的荒古时代,中华古人的智慧的确堪称奇迹,直到数百年之后,欧罗巴大陆的一座名叫「德意志」

  的小国中,有一位叫做莱布尼茨的数术奇才,偶得一份由波斯胡商夹带传至欧洲的《周易先天图》,竟从中生出一门数术奇学,能仅仅通过互为「奇与正」

  的两个数字「零」和「一」,便推演幻化出世间万相,称之为「二进制」数术,又过数百年,这门奇学被广泛应用于由数理符号驱动的计算机械之中,无论星辰之变,潮汐之移,还是雁行候鸟之迁,芸芸世相之化……皆可用数理符号予以推演预测,由此可见,纷繁万类说到根本处,竟全是由这极简两仪构成,造物之妙,壮伟何其哉!

  话说回来,既然连天地宇宙都是由两仪所筑,人体又怎能例外?但是匪夷所思的是,那小王子脉搏之内的一派乱象,却彻底颠覆了这一最最基本的大千命理。

  一个人的经脉里,竟然不再由两仪支配,而是居然有三态互动并存!

  老天爷!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个人此刻居然还是活着的!

  真是绝无仅有!匪夷所思!怎么可能!!

  黄蓉不自觉松开手指,停止了注入真气,任莫名的震撼如雷般碾过空白一片的脑海。

  完全无计可施。

     ***    ***    ***    ***

  就在这时,忽听一个声音若有若无的钻进耳膜中。

  「黄……帮……主,你……且……听……得……到……吗?」

  那声音其弱也微,却清晰无比,听来正是有人在洞外喊话。

  话音入耳,如电贯彻,黄蓉的头脑蓦地里清明许多,心中一惊,几乎以为之前的一番做作已然穿帮,下意识低头去看小王子,却见他仍处在那万般险恶的深度昏厥中,时不时抽搐一下,却对外界的任何刺激都一无所觉,心中这才定了定,暗叹自己多虑,须知这座洞窟深达山腹,隧道曲折深幽,回环往复,别说小王子并未昏厥,就算清醒着,地面之上有人发声也决然听不到丝毫,而自己则功力深厚已臻化境,感官之灵敏,方圆数里之内的尘惊叶落都逃不过她的耳目,听到洞外的人声也就不足为奇了。

  她略一沉吟,片刻间已有定夺,纵身而起,向洞口处潜行而去。

  愈近洞口,那声音便愈加清晰连贯,正是那魔鬼邢老大在喊话。

  「黄……帮主,兄弟知道你武功通玄,这秘窟虽深,你也一定……听得到兄弟说话。黄帮主在洞里面的时辰也不短了,一丝声息也无,兄弟真是有些担心啊,黄帮主恐怕有所不知自己所处的境况,兄弟有责任需知会帮主一声。」

  黄蓉背身贴紧洞壁,屏气凝声,并不回应。

  那邢老大稍顿片刻,便自顾自滔滔不绝起来,黄蓉凝神倾听,原来讲的却是那枚「轮回之环」的各种生发机理,与小王子之前所言大同小异,笔者也不必一一复述了,末了却听邢老大说道:「……兄弟早听说黄帮主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但这『轮回之环』却非中土产物,构造法理与周易两仪之学截然不同,若要解脱,唯有一条路可走,嘿嘿,黄帮主学究天人,不知可曾听过一个佛门掌故,讲的是观世音菩萨肉身布施,救淫者于迷途的故事?」

  黄蓉心中一动,却沉住气默然以对。

  洞外继续。

  「……《华瞻录》中曾有记载,中唐之时,长安城外忽现一女子,体貌均如天女下凡,设下一座金刚水陆道场,凡有人来,均裸呈相见,共赴巫山云雨,每每交媾之中,突显狰狞骷髅之相,与之欢喜者无不瞬间大彻大悟,从此清净灵魂,脱离肉欲皮念,不再受往生轮回之扰。据传这位女子便是观世音菩萨所化,以肉身布施红尘迷途之人,数年之内,渡人何止百万,长安城竟从此成了一座佛国,众生普渡,甘霖化雨,百代祥和,是为我佛慈悲,在此混乱婆娑世界求得大圆满,欢喜寂灭,阿弥陀佛。」

  黄蓉深深吸了一口气,忽觉胸腔之内,竟能听到碰碰心跳撞击之声。

  这个观音救世的故事,早在多年前她就已经听过了,那一年她与丈夫游历大理,在浩瀚洱海旁边的一座寺庙中见到一幅巨型壁画,所绘皆是男女交媾之形,直如一幅无耻至极的细密春宫,不禁脸红心跳恨声啐之,然而同行的一灯大师却微微一笑,带他们来到一座天台之上,幕天席地,枕海傍山,向他们讲述了这个奇幻怪诞的佛家故事。

  当时情境,一灯大师白须垂胸,娓娓道来,眉目宛如镜中仙,而身畔的洱海烟波浩渺,一望无际,眼前的青山苍翠欲滴,更有天风习习,晨钟发聩,举凡世界和光同尘,六息清净心神凝定……那个带着几分荒淫诡异色彩的佛教传奇在当时听来,却再无半分淫亵之意,反倒是油然而生一种慨然壮阔之情,被故事深处所蕴含的大慈悲之意深深感染。

  但此刻,她的心底,却只感受到了一种冻彻骨髓的寒。

  「你还在听兄弟说吗?黄帮主?」

  洞外邢老大又喊道。

  不答。

  洞外继续:「黄帮主好歹回应一句,也叫兄弟知道贵体无恙,不做白担心,也不致将来此间事传将出去后,江湖中人都说黄帮主被我等疤城的痞子镇住了,连出个声都不敢,只会像只老鼠一样,躲在肮脏的地洞里做缩头乌龟。」

  黄蓉丝毫不为他的激将法所动。

  又或,根本没心情在听他说些什么。

  洞外顿了顿,似乎在等洞中的回应,半晌无果,大概也觉得没意思,悻悻又道。

  「黄帮主既然打算沉默到底,兄弟自然主随客变,也不勉强了,不过嘛,有句话兄弟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要讲出来,眼下这局面,对黄帮主来讲绝对是一个骑虎两难的情势,若打定主意要从洞中出来一展神通的话,兄弟武功低微,为求自保,说不得是一定要拿千机连环铳挡上一挡的,至于挡不挡得住黄帮主你,走一步看一步兄弟也想不了那么多了;不过,若是黄帮主不想出来,执意就这么在洞里面耗下去的话,兄弟倒是没什么意见,只不过洞中无水无米,又能耗到几时?

  黄帮主大可不必担心兄弟会使出烟熏火燎、巨石封门、炸毁隧洞这些暴烈手段,毕竟除了黄帮主之外,那位蒙古小贼酋兄弟我也志在必得,听黄帮主说他知道一个比天还大的秘密,嘿嘿,什么秘密能大到让黄帮主如此紧张?想一想都觉得心痒难挠,所以之前忍不住要越俎代庖,先行一步拷问于他,至于现在,兄弟一样对那秘密一往情深,好像有一腔子火烧得兄弟坐立不安似的,所以也断不会让他与帮主珠玉同焚的……」

  黄蓉再次深呼吸。

  洞外忽的阴阴一笑,话风一转,愈发阴毒透骨,直刺人心。

  「……既然说到那小子,兄弟就多唠叨两句,算算时辰的话,『轮回之环』应该已经发作了,奉劝黄帮主别绞尽脑汁去想解除之法,我中土机关之术,与内功武术一样,都源自周易先天两仪之道,但那件东西却是来自异域,原理并不基于两仪,而是三玄通幽之术,『奇、正、间』三势互博,演算较周易之学还要复杂千万倍,奥义之深,深如大海,纵然黄帮主绝世姿才,恐怕对此也所知不多,妄加施救的话,稍有差错,机括就会咬合锁死注入剧毒,到时就算大罗金仙降临也一样回天乏术。嘿嘿,想让他死?那也容易!放之不管即可,但那个天大的秘密只怕也要随他一起埋骨在此了!黄帮主让他活?更容易,只不过还需黄帮主做一回普度众生的观世音菩萨,将肉身布施于他才行!活与死,全在黄帮主一念之间,兄弟言尽于此,帮主千金之体,进退之道还请好自为之。」

  洞外人言罢,果然再没了丝毫声息,变得如坟墓般寂静。

  黄蓉背靠洞壁,忽觉膝下发软,就势抱膝坐下,身体折成三段,膝盖抵住下颌,那姿势如同婴儿般蜷缩成小小一团,显得好生脆弱无助。

  无怪黄蓉束手,须知她遇到的乃是时至今日都未妥善解决的一个天大难题——「二进制算法」与「三进制算法」的相互转化问题,而所谓三玄通幽之术,乃是一支与《周易》诞生年代同样古老的古波斯数术流派所创,自西历公元前就开始研究「三进制算法」了。

  这支古波斯数术学派认为,天地万物之构成,并非简单的分为阴阳两极,而是在阴与阳之间,还存在一种非阴非阳、又阴又阳的状态,就如人类的大脑在回答问题时,不是只有「真」和「假」两种答案,还会做出一种「不知道」的回答一样,这三种不能明确界定、甚至可以互相转化的力量,就在永恒不停的角力博弈之中创生世间万物。

  这就是后世所谓「三进制算法」的哲学原理,也就是三玄通幽之术的最基本真髓。

  周易两仪,视世间万般变化,都来自两个清楚确定的极端。

  而三玄通幽,则认为万物起源于三个互为牵制,不断变形转化,绝无丝毫定式的「模糊真元」。

  原理不同,一切千差万别。

  怎么办?!

  难道真的已经是……

  绝路了?

     ***    ***    ***    ***

  隧洞幽长,前途深暗,犹如绝路。

  黄蓉慢慢的、慢慢的走在隧洞中,一脚高一脚低,梦游一般。

  她需要想清楚很多事。

  需要时间。需要独处。需要安静。需要思考。

  需要一个没有尸体,没有疯子、没有魔鬼的环境清理一下乱成麻的心绪。

  此时此刻,她感到自己的处境也跟这条隧洞一样,一头堵着恶魔,一头有个疯魔。

  隧洞一头的恶魔想要她的命,这还好办,大不了给他就是了。

  但隧洞另一头的疯魔呢,好吧,是个已经半死的疯魔,却要拿走她最重要的东西。

  最重要的东西……

  有多重要?

  比自己的命、比置万民于水火、比这大好江山社稷还重要吗?

  没法比,不能比,没有任何标准可以把这两样东西放在一起比。

  自己的命并不重要,自从她下定决心放弃一切,跟从靖哥哥镇守襄阳之后,自己的命便早已轻如鸿毛,随时可以一刀两断粉身碎骨。但是万民与社稷呢?那些对他们含泪祈望的一双双眼睛呢?那些在风雨飘摇中的一双双颤抖着向她伸过来的手掌呢?

  虽然……虽然她心里很清楚,这个腐败的朝廷迟早是要垮掉的,横军在襄阳城外的蒙古大军迟早也是要风云席卷,重整六合宇内的,那些眼睛和那些手掌,迟早是要被必然的车轮碾成尘土的!而她和他呢?也不过是这场洪流中两根妄图力挽狂澜的细柱,拼尽了全力撑着上方早已砖瓦松散摇摇欲坠的巨厦,迟早是要被冲垮、累垮、磨垮的。既然都是迟早的事,既然都是必然注定的事,她和他的一切挣扎、努力与作为,到底又有什么意义呢?

  说到底,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一个普通的妻子,一个普通的母亲。

  并不是菩萨。

  不会腾云驾雾,不会呼风唤雨,不会七十二变。

  没有无穷的法力,没有盖世的神通,也没有救世的大能。

  普渡众生其实并不是她的意义所在。

  那么意义又在哪里呢?

  她想起许多许多年以前,岛上桃花已败,正值初夏时节。

  一天晚上,父亲带彼时尚且年幼的她到海边去,将一只巨大的孔明灯放飞天际,她记得她扬起脖子拼命追着那灯的旅迹,一直到那灯升到极高处后,内中机关作用,突然炸开,将数以千万计的炫目焰火,瀑布一般泼在漆黑的天幕之上,在记忆中,那副场景仿佛海天尽头处忽然一颗流星划过,继而撞上云海后爆开绚烂无比的烟花,场景之美,无法形诸语言。

  那时的她虽然年幼,但也知道父亲是在祭奠亡母,所以尽量表现出很乖的样子。

  她记得父亲负手昂立,目送孔明灯飞去,衣衫猎猎,大放悲歌,「……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忽然为人兮,何足控抟;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愚士系俗兮,窘若囚拘;至人遗物兮,独与道俱。众人惑惑兮,好恶积亿;真人恬漠兮,独与道息。释智遗形兮,超然自丧;寥廓忽荒兮,与道翱翔……」

  她记得那歌声如痴如狂,似乎连海天都为之动容,一时间乌云密布,阴风四起。

  她记得父亲放歌之后,似乎镇静了许多,指着天幕尽头的灯火问她好看不好看。

  她记得自己回答了好看。

  她记得父亲这样对她说道:「蓉儿,你母亲本是苏杭富户之女,若不是嫁给了为父,一生也能长命百岁,子孙满堂,过的幸福美满,但她却把一切都抛弃了,什么道德,什么礼义,什么过去将来,统统不要,非要私奔,最终竟被那两个孽徒所伤,正值盛年就难产而死……你说你母亲如果真的地下有知,此刻会不会和为父一样追悔莫及?」

  她记得自己当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呆呆的注视着海天一线间。

  她记得父亲接着说道:「蓉儿,你且记住了,这世间繁花百态,取舍皆两难,一旦决定,就永远没有回头路可走,你的母亲其实生性叛逆,我行我素,根本不把那些寻常的道德礼法放在眼里,那时为父武功未成,仇家遍天下,她知道一旦跟了我,这一生恐怕就与寻常美满的生活再也无缘了,注定要过颠沛流离刀头舔血的日子,但她还是毫不犹豫,一跳就跳出了世人给她画好的圈子,哪怕最终一生迁眷,哪怕担惊受怕,哪怕万夫所指,哪怕早死他乡,也没有过丝毫的怨怼悔恨。你母亲这一辈子,就像流星,很快划过,又很快消失,这就是她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曾经映花了为父的眼,时至今日还有余烬灼烫为父的心。」

  她记得那是父亲唯一一次对她亲口诉说对亡母的思念之情。

  她记得那是她第一次开始思索自己存在的意义。

  母亲的意义是一颗流星。

  那自己呢?

  黄蓉慢慢的、慢慢的走在隧洞中,一脚高一脚低,梦游一般。

  转过一个拐角,火把光亮中,洞壁之上嶙峋百怪,仿佛天然生出壁画一般。

  她忽然又想起仍旧是很多年前,仍旧是某一夜,她与一灯大师曾经有过一席谈。

  在一间古寺的厢房之内,有一面墙整体都是巨幅壁画。

  青灯如豆,老僧枯坐,清水待客。

  她记得一灯大师指着那副壁画,娓娓道来佛陀舍身饲鹰,割肉喂虎的故事。

  这些故事她其实早知道的,但听一灯大师讲来,却居然无端生出许多困惑出来。

  她记得自己那晚问的唯一一个问题。

  「大师。」她说,「请问佛说万物皆空,却又为何执着于有?又为何非要在无限空虚中,强撑起一片有为之法?」

  她很清楚的记得一灯大师给出的答案。

  「空并非无,有也非有,世间万有,皆是空之变形化相,是空的另一种存在,执着于有,就是执着于空,有为无为,长生短死,互为对冲,皆是轮回。」

  说罢闭目不语,竟自枯然入定去了。

  空即是有,有也是空。

  这「空」与这「有」首尾相连,如蛇衔尾,形成了一个环。

  宿命之环。

  自己被圈在环中央,有因必有果,一切有为之法,都是环中宿命使然。

  难道自己的意义,就是作这宿命的囚徒,被冥冥中不知哪里来的混蛋力量裹挟夹持,全无丝毫周旋抗衡之力吗?

  自己可是堂堂东邪之女,信命才怪!

  黄蓉慢慢的、慢慢的走在隧洞中,一脚高一脚低,梦游一般。

  每走上几步,眼前就出现一根火把,晃晃然映得她的影子在洞壁之上跳动不休,如同僮僮鬼影,似乎带着一种催眠般的力量,让她恍惚间又想起另一幕场景。

  那是不久前的某一天。

  秋雨过后,祭祖时节,襄阳城楼之上,一场激战过后。

  登高望远,触目所及,只有残火、余烬、硝烟、焦尸、断箭、死马……直如一幅刚刚泼墨写意而成的九幽地狱图。天是阴的,风是烈的,血是红的,靖哥哥站在她身边,盔甲上遍布箭痕火烧的痕迹,他的一只胳膊中了箭,已经做过处理,血总算是止住了,他的脸上被烟熏的焦黑,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只有一双眼睛还能分辨出他来,那双眼睛里带着沉郁,苍凉、悲壮之色,像两枚深不可测的古潭,目光对上后就陷入其中,越陷越深,不可自拔。

  她记得自己当时依偎在他身边,轻轻的问了一个问题。

  她记得自己当时问的是:「靖哥哥,你后悔吗?」

  她记得他的回答是:「后悔?为什么要后悔?」

  她记得自己接着说道:「后悔当日踏上这襄阳城头,扛起了全天下最重的一个包袱。」

  她记得他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沉默了好久才道:「蓉儿,那你后悔吗?」

  她记得自己几乎是第一时间做出回答:「无怨无悔!」

  她记得他的眼神里充满柔情:「你又为何不悔?」

  她记得自己回答的每一个字。

  「与你在一起,就算立刻堕入十八层地狱,汤火交煎,凌迟车裂,蓉儿也无怨无悔!」

  她记得。

  是的!她记得!

  她不是宿命的囚徒,不是受上苍随意拨弄的齑粉,不是划过谁谁谁眼底梦中的一颗流星。

  她就是她自己,所思所行只凭自己做主!

  她很清楚自己的意义是什么。

  她的意义就是他。

  如果他一定要追求某个意义,为国为民也好,侠之大者也好,只要是他想要的意义,那么无论是不是自己的想要,无论会不会零落成泥碾作尘,那也将成为她自己存在的意义。

  不是三从四德。

  而是对他的爱,已经深入骨髓。

  那就是她必须活下去,而且还要活着把那个秘密带回襄阳的唯一意义。

  哪怕化为一颗短促的流星。

     ***    ***    ***    ***

  黄蓉慢慢的、慢慢的走在隧洞中,一脚高一脚低,梦游一般。

  这一路走回来,她仿佛穿行的不是由岩石构成的暗道,而是由她的过往今夕一幕幕片段拼贴而成的一条时光走廊,时间虽不长,但往昔历历回放,如电如露如梦幻泡影闪灭,她走过了稚嫩、彷徨与动摇,终于找回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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