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じる目

花洒里的水从头淋了下来。睁着眼睛的他感觉有水流进了眼睛了，便眨了眨眼睛，伸手抹了一把脸。他挤了一点沐浴露在打湿的毛巾上，慢慢揉出了泡沫。

刚刚已经照过镜子了——不过他们那群人也都不是什么有闲情逸致跟一个老男人调情的家伙，所以他身上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他还特意仔细地看了看自己的脖子，因为刚才在宾馆的时候有个人掐过他的脖子，虽然还能看得出有一点点红色的痕迹，但只要告诉别人说那是被不知名的虫子爬过，大抵也是能糊弄过去的。

洗到下半身的时候他有些为难地顿了一下手脚，不过还是用沾了水的手指慢慢伸进了自己的股间。之前在宾馆里自己已经清理过一次了，虽然很好笑地用了很多草纸，但他始终没有冲水淋浴。当然，他这样并不是为了赶时间，只是久时旧日地，他也习惯了。虽然很厌恶，但与其在宾馆里憋憋屈屈地洗个澡，还不如早点收拾回家冲干净身体再泡个澡来得舒服。

——世界就是这样的，你只能将自己扭曲成它所需要的形状然后嵌进那些规则的缝隙中，缓缓向前，缓缓向前，反正已经无法随心所欲了，那么只能依着那些缝隙寻找一个最令自己舒服的生存方式，活下去。

最后从浴缸里爬出来的时候发现距离今晚的MVP发表只有差不多一个小时了，他慌慌张张地穿了衣服，晚饭也没有吃，匆匆打车到会场，却发现自己的经理人正在等着自己。

“本先生！”他迎了上去。

“哦，虎徹，你来了。”

两个人在后台说了很久的话，其中大部分时间都是本在告诫他不要再随便破坏市政建筑。

“你也不想想你究竟是托了谁的福才成为英雄的。”

本的一句话令虎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伸手挠了挠脸蛋应了一句“是赞助商大人们”。

对啊，都是因为他们，他才能成为英雄的。甚至为他那些破坏买单的，也都是他们。他们，真是一群热心城市和平的有钱人——只是这种热心，也是需要代价去交换的。

英雄为了他的保护城市，可以心甘情愿地付出很多。

姗姗走到台上时，发表会已经开始了。空天又是毫无悬念地当选本季MVP，虎徹本以为接下来颁发一个奖杯什么的就可以直接去酒会了，结果没想到阿波罗传媒的老板马贝里克居然来了，而且还带来了一个年轻人。

新的英雄。

能力同虎徹如出一辙，但就如马贝里克所说的，他还年轻。

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四五的样子，就同十年前的虎徹一样，即便只是站在那里默不作声，也会让人感觉英气逼人。

他曾经也是那样的，踌躇满志，自信满满。为自己冠上“英雄”之名时，就真以为自己可以凭借一己之力守护这个世界的纯洁与正义，就真的以为自己可以无所无能。

“……也小心不要成为那种被别人公主抱的英雄。”

马贝里克的话很幽默，观众们都笑了起来。

——啊，你就是那个被公主抱的家伙吧。

——做英雄做到你这个份上也够呛了吧。

——被你这种英雄接待，我们也很不爽啊。

心情一下子就变得更加糟糕起来。眼见马贝里克还在扯着不着边际的废话，虎徹干脆转身朝着后台走去，身后安东尼奥不安地叫了他一声，他也只是无所谓地说了一句“我回去了”。

时间尚早，春夜的风虽然有点冷，却稍稍吹散了些郁结在虎徹心上的不快。

即便入夜了街上依旧有熙熙攘攘往来的人群，街道两旁高楼林立，霓虹灯投下斑斓十色的灯光，巨大的墙体电视里播放着诱人的广告，马路上的车灯亮成长长的一串，分别向着没有终点的两头延伸过去。

这就是他所在的城市。

这是一座神奇的城市。

因为，只有这座城市里才有“英雄”。

路过一家小商店，看见门口摆着一排英雄卡，虎徹便不自觉地凑了过去。

他的英雄卡卖得果然很差。

想当年，他可是也蝉联过两年的MVP呢。

那个时候，他的英雄卡卖得很好。

想当年的同时，就会觉得现在有点凄惨。现在又是年轻人的天下了，其实这是好事，而且他以为，英雄不必、不需要在乎名气啊销量之类的东西。他们只要竭尽全力保护他们的市民就好。

可其实，并非是真的完全不在乎。

不甘心总是有的。

恶毒一点，甚至嫉妒也是有的。

明明都是一样努力——说不定，其实他为此付出了更多代价。然而世界其实就是这个样子的吧，朝着一个目标踽踽前行，不断妥协，不断舍弃，然而最后拖着空无一物的皮囊站在终点之前才发现，其实自己早就走错了某个不知道的岔路口。

如果终点错了，那么之前所作的那些努力、那些勉强为之的舍弃又是为了什么呢？

年轻的时候还有时间去走弯路，即便错了，还有精力与时间折回来再重新选择正确的道路，可如果一直一直走错，到最后，就再也没有力气去纠正了。

虎徹也想过，想当年的时候也顺便思考过他到底有没有走错。

大体是对的。

虽然，也妥协了，也舍弃了一些东西。好在那些都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好在他扔下的并非是没有了就再也活不下去的东西——他还可以忍耐。

所以，其实应该庆幸。十年之后，他居然还在作为一个英雄地活着。每天每天都有很多犯人会栽在他手上，每天每天也会有很多人会被他拯救。

光是这样，就应该得意了。

就像这样，老男人总会用一堆的道理去劝诫说服那个丑陋的自己，不甘心也好嫉妒也好，都是毫无意义的事情，他还能守住自己前进的方向——他还是英雄。

“老板，这个给我来十张！”

所以偶尔渺小一次……也所谓吧。

毕竟，虚荣心也是很重要的东西。

回到家里一个人吃了点宵夜，前几天喝完酒的瓶子和易拉罐还堆在桌子上，虎徹也懒得收拾，结果小枫打电话过来提醒他这才想起来原来明天就是发表会的日子了。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一面表诚心地告诉小枫说自己怎么可能忘记，一面祈祷明天也千万别又出个什么事件让他这支爸爸股再次跌停。

其实小枫是个很懂事的孩子。别的小孩八九岁的年纪还都粘着爸爸妈妈不放，她却很听话地待在乡下同奶奶和伯伯住在一起。虽然她也总会在电话里抱怨他这个做爸爸的是个骗子，每次约定好的事到最后总会用各种借口爽约。

凭良心说，虎徹对得起每一个人，那些，他认识的，或者不认识却被他救过的人；那些被他逮捕的罪犯、被他教训过的小混混——如果非要说他自我感觉良好他也认了，他可以摸着自己的心口对他们每一个人说一句“我对得起你”。

然而独独，他不敢在小枫面前这样做。

虽然他是小枫的爸爸，可是欠了，就是欠了。并且，他亏欠并不是承诺过的一个娃娃或者一件衣服，而是时间。像生日或者入学典礼这种类似纪念日的日子，如果恰巧碰上工作，那么他是怎么都赶不上了，何况因为职业的缘故，就连小枫放假的时候他都没办法回去。那些亏欠的时间积累到一起，像沙一样一点一点堆积起来，最后就会变成一种很可笑的恐惧。

会被讨厌的吧，总是爽约。

会变得很陌生吧，即便是亲生父女。

怎么办呢？

无计可施。

因为当英雄是要付出代价的。即便以后小枫知道了，她理解了，他也依旧无法摆脱那种负疚的恐惧感。

更何况——

虎徹靠在沙发上，缓缓抬起左手。

英雄所要付出的代价并非只有“女儿的时间”这一点。

他下意识地伸手抚摸上自己的脖子。

那些痕迹还在吗？还是已经消褪了？

一开始的时候怎么都无法相信，在他所憧憬的这座城市里，原来英雄也是需要付出这样——下贱的代价吗？

拒绝。

拒绝。

逃避。

拒绝。

妥协。

逃避。

逃避。逃避。逃避。逃避。

妥协。

他原本并没有注意，直到有一次他终于看到了自己左手上的戒指。在那些人走了之后，他拖着布满精液的身体冲进宾馆房间的浴室里大哭了一场。

他可以忍受那些所谓的接待。却无法容忍这个戴着与友惠同款的婚戒趴在他们下面忍耐着、忍耐着却还要讨好他们的自己。

他厌弃这样的自己。

你是英雄。

可英雄，究竟又是什么东西？

从那以后，每当本先生告诉他说又有接待的时候，他总会脱下无名指上的戒指，将它小心翼翼地放进天鹅绒的盒子里，收进柜子里。直到确认好这一切，他才会一个人过去宾馆。

他从没有告诉过友惠。

会被耻笑的吧。

即便是这样也非要做英雄的自己。

友惠会难过的吧。

那个时候，她已经病得很严重了。

然而直到友惠去世，她都不知道这些事。

直到去世，她都以她的丈夫是个英雄为荣。

年轻的虎徹也努力地守住了妻子的这点微小的幸福。

他可以守住一个人的幸福，也理所当然地可以守住更多人更多的幸福。

虎徹伸手握住了左手上的戒指。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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