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翌日，在看到被收拾得整洁一新的监控室时那个大叔果然发出了夸张的惊叹声。看着他那瞪大双眼合不拢嘴的模样，年轻的巴纳比不禁有些得意。他走到书桌旁边指着靠墙放好的那一排文件夹对虎徹说道：“另外，一些数据资料我也做了分类整理，其他行政事务要用到的申请和报表我单独放在左边的抽屉里了。”他说着伸手拉开抽屉，拿出每周工作总结的报表问道，“对了，前辈似乎还没告诉我这个东西要怎么填写？”

“真了不起……你居然一个人做完了这些……啊、你说什么？”刚刚回神的虎徹没有听清巴纳比刚才的话，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

“这个报表的填写规范，您还没告诉我。”巴纳比压抑下不耐换了个说法重复了一遍。

“嗯？这是什么东西？”虎徹走上去拿过巴纳比手里的报表努力回忆着，毕竟都过了好几年，加上他对这些东西一直都不怎么上心，这一时半会儿的他还真给卡住了，“唔……是、是工作总结吗？看样子没错了……哦，这个东西随便写写就行啦，反正只是个存档而已，再说了，蜉蝣飞艇的大型智能计算机里不是也有备份吗？”

虎徹态度随便的回答令巴纳比不由得再次蹙紧了眉头。

这份报表他昨天也认真看过，有关机械运作情况、损坏程度和次数以及修理后的使用情况都需要详细描述，这样也方便蜉蝣飞艇里的开发人员估算机械的实际使用情况和年限，有利于后续改进和进一步开发。不过按照这大叔这种随便的态度，估计交过去的报表也没有任何参考价值吧。

说不定那边的技术人员对此也是相当头痛呢。

“既然是随便填写……那以后每周就由我来填写这份报表吧。有异议吗？”为了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更加委婉及礼貌，巴纳比尽量放缓了语速。

“哦？太好了，那就交给你了，巴尼！”虎徹听说自己不用再为那该死的报表烦恼了，连忙点头。至于巴纳比那着实有些强硬的措辞，他只当是这个年轻人的个性使然——优秀的人总有那么一点高傲的特权。

“不是巴尼，是巴纳比！”

“嗯……差不多嘛……”虎徹笑嘻嘻地说道，走到整修室门口按了指纹锁开门，“那以后就拜托啦。”他说着走进整修室里开了灯，巴纳比放好报表也跟了过去。

整修室比昨天的监控室更乱。面积大概有半个学校操场那么大的整修室里四散着各种零件，角落里高高地堆着大型运输机器人的前挡板和坏掉的轮轴，地板上也到处都是难以清洗掉的油渍和锈渍，三面墙上也贴满了各种机械的结构图，其间还间或能听见机械蜜蜂扇动翅膀所发出的嗡嗡声。

“呜哇……居然给我留了这么多破烂玩意儿！”虎徹弯腰拾起那只坏掉的机械蜜蜂，一手拈起它那对活动已经不怎么灵活的翅膀，“他们到底有没有好好维护啊……这里怎么都锈掉了……”他说着走到整修室最里面，打开高大的铁皮柜，翻了翻却没找到除锈剂，“奇怪了……怎么找不到了……”他不死心地又找了找，结果只找到一小瓶稀硫酸。

巴纳比一直跟在虎徹身后看他为了一只机械蜜蜂到处跑，直到最后套着一件脏兮兮的工作服的虎徹终于给它上好了机油。

“螺丝也没有松，应该没问题了吧。”虎徹自言自语说着，松开手，那只蜜蜂便振动翅膀飞了起来，“果然没问题了！”

巴纳比低头看着坐在地上、手里还捏着机油壶的虎徹，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颊对他说道：“脸上沾到机油了。”

“诶是吗？”虎徹伸手用袖子擦了擦脸。

“是另一边。”巴纳比说着不得不换一只手示意道。

“哦唔……”虎徹于是也换了一只手，机油被脏兮兮的袖子蹭开涂抹在皮肤上，怎么都擦不干净。巴纳比似乎有些看不下去了，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递了过去。虎徹见状却摆了摆手说道：“不用了，弄脏的话就很难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这边限时限量供水。”

“那……”巴纳比举着手帕犹豫着，虽然客套一点说上一句那也没关系似乎也不成问题——反正在这方面有严重洁癖的他在掏出手帕时就打定主意不用虎徹还回来了，可既然对方都拒绝了，他也不好意思再继续纠缠。

“没事啦，一会儿过去畜养区的时候偷偷用给奶牛洗澡的水洗洗就好了。”虎徹从地上爬起来，又摸到柜子那边从里面翻出来另外一套工作服交给巴纳比，“以后在整修室里记得把这个套上，要是衣服上沾到锈渍和机油什么的就麻烦啦。”

巴纳比勉为其难地接过那套被揉得皱巴巴的工作服，拿在手里用力抖了好几下，犹豫着现在究竟要不要穿起来，一旁的虎徹却已经脱掉了他身上的那套，对这边的年轻人说道：“你昨天还没有去过最南边的加工作业区吧，一会儿吃过午饭之后我带你过去。”

“请等一下，为什么要等吃完午饭再过去，现在不是还早吗？”

虎徹笑着用手背拍了拍年轻人的胸膛，凑过去语带促狭地说道：“加工作业区还包括屠宰场，我觉得你要是现在过去一会儿可能就不想吃午饭了……呃……不过要是吃过饭了再去，我又怕你会吐……哎呀，这可真是麻烦了……”

巴纳比闻言，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

这个可恶的大叔！

“请不要在意那种事，可以的话，现在就请带我过去吧。”

虎徹看着一脸正经的巴纳比，撅着嘴思考了几秒钟之后这才又套上了那套脏兮兮的工作服对他说道：“那就走吧。哦对了，记得把那个穿上，到那边虽然还要套一件消毒外套，不过万一要是在衣服上沾到血迹什么的也很难办呢。”他说着正要出去整修室，可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折了回来，从柜子里翻出一双旧的塑胶雨靴，“巴尼你把这个换上吧，那边……呃……湿漉漉的，对你来说，血啊什么的可能还挺脏的。”

虎徹说着将雨靴递给刚刚套上工作服的巴纳比，看着他那张与脏兮兮的工作服格格不入的漂亮脸蛋，一时间没忍住“噗”地笑了出来。

巴纳比沉着脸接过雨靴，也不打算理会这个没礼貌的大叔，四下张望着想要找个可以坐下的椅子或是其他什么的，可是这里除了一地零件和污渍之外什么都没有。犹豫了一会儿，巴纳比俯身解了靴子的鞋带，接着别扭地顿了一下，终于还是坐到地上换上了雨靴。

可巴纳比果然还是太高估自己。当虎徹领着他戴好消毒帽、口罩、手套和消毒外套穿过果蔬加工作业区走进肉类分装区时，空气里弥漫着的新鲜肉类的腥味让他感觉有点难受。虎徹的皮鞋踏过湿漉漉的地板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脚步轻松，就仿佛是那双皮鞋的主人在向巴纳比卖弄一样。

巴纳比想深呼吸以压抑下不快的心情，然后当他吸进了充斥着生鲜腥味的空气时，恶心感顿时让他忍不住反胃咳嗽起来。

一只手隔着口罩迅速捂住了他的嘴。

“难受的话就不要勉强了。”虎徹一手捂着巴纳比的嘴一手搭着他的肩膀低声说道。巴纳比不甘心地刚想逞强说没关系，虎徹却又对他说道：“这边是无菌作业环境，全城的市民可都指望着从这里出去的干净食物呢。”

巴纳比顿时明白了虎徹话里的意思。他垂下眼睛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了……但是我会尽快适应的！”

“不着急不着急。其实你负责种植区那边就够了，这边就交给我好了。”虎徹笑了起来，伸手隔着消毒帽拍了拍巴纳比的头。

他的举动令巴纳比反感地撇过头。

“请不要随便碰我。”

“啊哦……抱歉。”虎徹尴尬地顿了一下，这才讪讪收手，又指了指出口说道，“那我们先出去吧，反正也快到午饭时间了，唔……就直接去吃饭好了。”

“大叔你一个人去就好了。”以手掩住口鼻的巴纳比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不当措辞，转身朝着分装区的出口走去。

“大叔……？”虎徹鹦鹉般地重复了一遍这个称谓，忽然不满地嚷嚷着追了上去，“大叔是怎么回事啊！我没有那么老吧巴尼！”

“我不是巴尼，我叫巴纳比！”巴纳比头也不回地狠狠地纠正道，而他这会儿似乎也才意识到刚才不小心率真了一下的失言，可既然都说出口了，也抹不开面子再虚伪地继续“前辈”“前辈”地叫下去了，“您是大叔这件事不是事实吗？”

虎徹想想小枫也快十岁了，被人叫做大叔似乎也是理所应当，可他如今不仅还没扔掉“镝木家的小家伙”这顶让人恨得牙痒的帽子，居然又多了一顶名为“大叔”的帽子……虎徹追过去本想拉住巴纳比跟他好好理论一下，可想起来那家伙似乎不太喜欢别人碰他，便又悻悻缩回手，不甘心地嘟囔道：“我说巴尼啊，虽然我……”

“都说了，我叫巴纳比！”青年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我先回去监控室了，大叔你要吃饭的话请便吧，请不要在意我的事。”他说着便加快脚步走出了这个令他异常难受的地方。

只要跟那个大叔站在一起说上几句话就立刻会觉得火冒三丈。

巴纳比甚至已经开始怀疑自己前二十几年的教养是不是都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幻觉而已。

真是没办法忍受那个令人讨厌的大叔。

然而那个大叔在吃过午饭之后居然还带了一罐果汁和一盒点心回来。

“给我的？”已经脱下了那身工作服的巴纳比有些惊讶的反问道。

“果汁最近是不是又涨价了，害我差点不够钱付账……”还穿着工作服的虎徹将果汁和点心放到巴纳比跟前，接着也脱下了工作服搭在胳膊上，“距离晚饭还有那么久，下午肯定会饿的。”

“谢谢，”巴纳比看了一眼点心包装盒上的小字，开口说道，“但是我不吃甜食。”

“诶？”虎徹连忙拿起那盒点心认真看了一下配料表——有奶油和糖——他有点挫败地放下点心，又瞥了一眼那罐西瓜汁，“那……甜的果汁呢？”

“也不喝。”巴纳比回答得很干脆。

“喂喂……我说，不吃饭可不行啊，虽然没买到合你口味的东西也是我的不对，不过你好歹将就一下嘛。就算年轻也不能这么折腾自己的身体嘛。”虎徹絮絮叨叨啰嗦了一大堆，巴纳比终于忍不住反驳道：“我已经跟大叔你说过了不用在意我，是你自己擅做主张地买了这些东西给我，我想我没有义务勉强自己去‘将就’。”他说着便从桌上抽出一册机型汇总背过身子不再理会虎徹地认真翻阅起来。

理亏的虎徹低头摸了摸自己的鼻尖，看着那罐昂贵的果汁不由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其后的一周里，虽然与虎徹时有意见相左的时候，但巴纳比也好歹算是逐渐熟悉了迦南里的大致情况。他头脑很好，见过图纸的机型拿到手里就能熟练拆卸和安装，只是由于经验问题，对某些故障判别还不是很准确。当然，这些只是因为“必要”，所以巴纳比才会认真。其实他也跟马贝里克联系过了，然而对方并不赞同他换工作。

——迦南是你的父母亲自参与规划设计的，我想，从那里你应该能学到很多东西。

这个理由令巴纳比无从反驳。但他真的很难容忍那个大叔的散漫随便——以及近来几天一直饶舌地问他有没有好好吃饭这一点。

或许青年在骨子里并不是“讨厌”那个大叔，而是略微居高临下地——瞧不起。

然而，对这些一无所知——或是知道了也只是装傻的虎徹则是欢天喜地地感谢上帝给他找来了一只会认认真真填写每周工作总结的兔子。

小说相关章节：共犯者共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