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她的朋友骑她们的车，完全把我抛在一边。

　　想太多，太喜欢多想，没有办法不想多，是每一个陷入苦恋的人最常犯的毛病。

　　但我还能怎么做？我不想让她讨厌我，不想让她看见我就皱眉，不想让她看见我就生气发怒，要怎么做，才能让她喜欢我、温柔对待我？

　　每个人都想谈一场快乐的恋爱，却没有人定义『快乐』是什么。

　　我想，『快乐』跟贪心有关吧。

　　有些人，只要待在对方身边，就很快乐了；有些人，就算看着还不满足，还

　　　　　　　　　　　希望有更多更多的接触──

　　我想我是后者，贪心害了自己的笨蛋。

　　一踏一踏的转着轮子，老老实实地沿着车道赶着进度，脚上传来牵扯的撕裂感，低头一看，只见蓝色的裤管上已经沾满了殷红的鲜血。

　　忍痛咬牙从口袋里拿出一包面纸，用加压止血的克难方式压着伤口，心里暗自祈祷，希望伤口的缝线别因为这样的拉扯出问题，一面再继续赶路，冬天的黑夜总是像贪狼一样，很快咬上落日，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侵蚀吞没整个天空，心里的凄凉像是要背景来烘托，骑着骑着，居然连照明的路灯都没了──在医院工作太久，活像养殖场的肉鸡，太久没有做长时间的运动训练，根本没办法负荷突如其来，这么大的伤口真的痛得不得了，只得停下来，先调整调整自己的呼吸频率。

　　坐在黑漆漆的自行车道旁边，偶有几辆开着夜灯的自行车从面前经过，但那些短暂的光芒，亦随着自行车的动作消失在另外一端，冬天的晚风吹来，不再有日光加温的作用，只有清冷的感觉，抚上肌肤。

　　我知道自己现在一定很狼狈。

　　汗流浃背，原本抓出的头发造型，现在全部垂头丧气，运动饮料早就喝光，一阵干呕从胃里出来，体力大量消耗，又没补充其他的食物，感觉胃壁正在两面夹攻，胃酸从里面腐蚀着所有可以消化的东西。

　　更糟糕的是，裤管上的血渍似乎越来越大，加压止血好像已经没有办法将情况控制住，就像我对小丑鱼不能停止的爱慕思念──爱真的太苦，难怪小丑鱼当初会泪眼蒙眬地说出『不要懂爱』这句话。

　　对小丑鱼来说，我根本只是个过客，一个不应该存在在她既有正途轨道上的过客；一个昙花一现的人物，却不该地爱上了她。

　　虽然颜小英是个毒枭，但是再怎样说，我都站不住脚啊！她们是一对，而我这个『第三者』却出现在她们之间，还像只蛮牛般理直气壮──对一个旁观者来说，她们两个在一起是不好的，只会造成小丑鱼的毁灭，可就爱情的常理来说，我却是该死的第三者，是千夫所指的，是罪该万死的。

　　孰能无罪？只有比谁能辩解罢了。

　　我的身体已经厌倦这样的追逐，但是心里却还是存着微弱的希望火苗；这火苗虽小，却常常因为小丑鱼的反应而壮大，进而成为驱动的能量，让我还抱持着一丝丝的希望，去追求着一份不属于自己的爱情。

　　突然间，我觉得前面远方出现了一个小光点。

　　一抬头，只见那个点越来越大，就像远方的渔船见到的灯塔一样，那光线在接近之际，也照到了小丑鱼的脸──「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想说我们都已经骑到大稻埕那里了，怎么你还没有到，原来你还在这里休息！」

　　只见小丑鱼很快地骑到了我身边，车灯将她脸上的不满照得一清二楚：「是不是办公室坐久了，运动细胞都不好，瞧你外表看起来──」

　　原本她还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在车灯照到我小腿上的伤口之际，她嘲讽的话语全部收了口，立刻大叫：「你怎么流血了！」

　　「嗯……可能是因为一直骑脚踏车，使用小腿肌肉的关系吧。」我想要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但是情况实在不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失血过度，或者是因为接近晚餐时间，又或是因为骑车急需补充水分；脑袋轰轰轰的作响。

　　「真是受不了你！」小丑鱼脸上的表情显得怒气冲冲，「你自己在医院工作，怎么不知道怎么保养自己的身体？这伤口是刚刚骑车弄到的吗？」

　　「不，是上次帮你送奶粉那天……我的车突然坏了，开进修车厂的时候，没注意到下面有坏掉凸起的铁条，心里又急着去送奶粉，一个不小心就刮伤。」我只好老实的说出受伤原委。

　　「难怪那天我去找你，你同事说你去门诊。」小丑鱼冷冷地说道：「现在是怎样？你要怪我害你受伤吗？」

　　「不，我……」

　　「你真是一个爱找麻烦的人！有伤干嘛不说？还要跟我来骑脚踏车！现在停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上哪去帮你找药？」

　　她不客气地打断我的话，每一个字句都充满了不满，我听在耳里，痛在心里，一抬头，只见小丑鱼骑着脚踏车离去──她丢下我了。

　　在那瞬间难过与解脱的感觉，就像两只交缠的藤蔓缠在胸口。

　　难过，是因为生气自己太笨。

　　就像每个初次学步的婴儿，用最笨的方法去追求喜欢的人，初尝情果的时间太晚，以致于当每个人都有一定的经验值时，我却赤裸得像个乞丐，只能等待，并且伸手要爱。

　　一夜情的淋漓畅快，那种快速尝到体温过后的满足，是短暂。

　　懂了爱之后，这快速的活动已经不再合胃口，但是我却仍饥肠辘辘，开始只

　　　　　　　　　　　　　懂吃一样食物──

　　滔滔江洋里，鱼群千万，我的眼里只有她的存在；也只想捕获这条鱼；从初识至今，总是以为捕获她了；却在下一秒后，被逃得无影无踪。

　　这么一次次，一回回累积，我已经累了。

　　但是却又止不住该死的希望，单方面的渴望像是烈火，在胸口熊熊燃烧，希望当下能有一盆冷水从头浇下，断了这把欲火。

　　我阻止不了自己，但是她可以。

　　有时候爱一个人，也会因为得不到而生恨。

　　爱恨交缠，会迷失焦点。想要找抗拒的勇气，断了联络的音讯，却是点点不成线。

　　再多点儿愤怒，再多一点误解，再多一点厌恶与冷淡，这样就可以慢慢死心，热血也可以慢慢地降温，虽然我不愿意解脱，但是总好过跟自己过不去……

　　就在那一瞬间，我感觉又有车子经过，从远处的微弱一点光芒，慢慢地变大，然后小丑鱼的脸，又像作梦一样地出现在面前。这一次，她的脚踏车把手上，多了一个白色的塑胶提袋。

　　「你伤口裂开了怎么不讲！」

　　小丑鱼的声音听起来很生气，而她的脸上不知道染着怒气还是运动过后的红晕，那一瞬间，希望时间就此停下，伤口裂了没问题，血流光了也可以，只要现在这一刻，她一直留在我的面前，一直看着我，一直骂着我也没有关系──什么都没关系，只要她在我的面前。

　　「你自己在医院工作，不需要我这种门外汉提醒，也应该知道伤口裂开了有多危险吧？」她气喘吁吁地说着，一面把车停好，然后拿起提袋走向我，那张粉红色的嘴唇，仍不断地丢出抱怨的话语：「而且还逞强成这样，现在可好，这种地方没路灯又没店家，你知不知道我骑了多远去找药妆店？啊，还不快点把脚伸出来让我包扎上药，小心你等一下失血过多死翘翘！」

　　虽然她这么说着，可动作却跟锐利的咒骂完全相反；她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从两边握住快要剥落的胶带，慢慢地拉下来，然后拆开了雪白纱布的封套、大罐的生理食盐水开瓶，沾湿了纱布之后，将上面的血渍慢慢地清洗干净；清洗的每一个动作，都极为轻柔，就害怕再让我的伤口再度受到伤害，但是她却不知道，我心里的痛，比腿上的伤还要让我害怕。

　　「我只是想……」

　　我很想很想说一些什么来替自己辩解，但一瞬间喉咙里的话比鱼刺还要难咽，眼睛也突然在一瞬间模糊了起来。

　　「你不要对我这么好。」我低下头来，希望车灯不要照到狼狈的眼泪。

　　「啥？」

　　「如果你再对我这么好，我就会想要一直跟在你的身边，我就会对你死不了心，我就会没有办法克制我自己──」

　　爱的种子像疾病，没有人能够抵挡爱什么时候萌芽；唯一可以阻止爱萌芽生长的，是外力因素。

　　我阻止不了对她的渴求，但她却能拒绝我，让我死心。就像病虫害，一口一口咬掉所有爱芽滋生。

　　「我喜欢你，你应该知道！」我忍不住吼着，胸口淤塞的那一片苦楚，已经把尊严跟高傲逼到死角粉碎，「但是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可以再对我残忍一些，你可以再跟颜小英亲蜜一些，你可以去拈花惹草，你可以压碎我所有喜欢你的特点──」

　　眼泪扑簌扑簌地掉了下来，粉碎所有假面，我不喜欢做个爱哭的娘炮Ｔ，那样给人感觉实在没有担当，但现在难堪的真实见光死了，真的希望自己能有勇气终结蹲苦牢的日子，我已经受够了这该死的恋欲，但是却无力走出黑暗枷牢。

　　沉默的气氛在我们之间不断蔓延，四周的温度也益发降冷，冰冷的感觉从四肢末梢不断传来，流通到心脏里，汇成痛苦的冰墙。好一个冬天，恰巧与我的心境完全吻合。

　　「你这个人……」小丑鱼拿起了一份面纸，抬起我的脸，抽出一张擦掉眼泪，手上的温度暖得不得了，恰好给了我这张冻脸温暖。那是从夏娃号以后，我们第一次这么亲近。「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奇怪的人。」

　　「我也从来没有做过这么奇怪的事。」我苦笑，爱让人不正常。

　　「你真的很……大胆。」小丑鱼跟我四目相对，然后垂下眼帘，蹲了下来替我包扎伤口，宛若喃喃自语地说道：「从来没有人跟我这么直接的示爱过。也从来没有……没有人像你这样……这么热烈的……」

　　「我也从来不知道，有人真的可以让我迷恋到这种程度……」我抱着必死的决心，不管明天以后能不能再见到小丑鱼，都要在这个时候把自己的心情吐露出来：「我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只有找过一夜情……你是第一个想要交往的对象…

　　…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追女孩子』，我只知道，不想让你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但是……但是我好像怎么做怎么错……又带给你很多麻烦……「

　　发言很笨拙，很语无伦次，就连国小三年级的演讲都可以讲得比我好，但是这才是我心里想说的话，想要告诉她的事情。

　　「我很谢谢你在彩虹市集上替我做的一切，但是我不喜欢你殴打颜小英。」

　　她打断了我的话，在我的伤口上洒了止血的药粉，然后很快地包扎起来。「那天她带来的『糖果』真的很珍贵，我很少吃，她可是千方百计才帮我弄到那一点，结果你居然打了她……你可以答应我以后不许打人吗？」

　　「嗯……嗯！」我那时候太冲动了，事后想想真的也挺后悔的──因为打草惊蛇，实在不能彻底铲除毒虫。而且小丑鱼的个性，非常明显的需要用软性的方法来驱离坏朋友，所以我便很快地说道：「我答应你，不打人。」

　　在小丑鱼贴上最后一枚固定胶带之际，她的那双大眼望向别处，像是在害羞些什么，又像是在故作轻松，宣告了自己的心情：「我们……可以先从朋友做起，不是吗？」

　　突然间，我觉得胸口的那把快要被冰熄灭的火，又燃起了高高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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