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納比看到那個傢伙的時候，它已經趨近於停止。

大量的油從側腹那個破口漏出，混雜著一點點碎肉和爆開了管線的鐵絲，就這麼一路蔓延，在它的腳下堆積成淺灘。

它穿在身上的衣服早就濕了個透，因為不是普通的水所以一時半刻也乾不了。這種灌在身體裡的循環液參雜了最普通的汽油，味道相當難聞，以至於巴納比一時間頭暈目眩地皺起了眉，本來就偏白的膚色更顯得毫無血氣。

它坐在那裡。正確說來應該是“奄奄一息地”，就像個等待死亡降臨的可憐人，只剩下最後一口氣。而那口氣卻永遠沒完沒了地拖延著最後這一點痛苦，折磨著它，好不讓它死得過於舒服。

它坐在那裡，面無表情，具有良好準星的瞳孔漸漸再也對不到焦距。

上帝是不存在的。

巴納比悄聲走了過去，他優雅的步伐使得這一切像黑白片片的慢動作一般緩緩播放，從他的鞋跟慢慢往上，還有照著它癱軟的身軀。

如果此刻畫面是彩色的，很可惜你也看不到鮮血濃豔的顏色，可我們不妨就將那想像為血液。

是的，它的血液。

這些循環液從某一條管線的破口漏出，源源不絕地，濃稠而刺鼻。它把它被炸開了花的身體和前臂渲染得曖昧，濕透的褲子和襯衫隱約還能看見被半遮掩住的黑洞，裡頭令人無限遐想。

這具身體裡裝了什麼呢？巴納比以前也這樣猜想著，這次終於有了機會。他走到它的面前，它沒有抬頭，低於標準的異常耗損讓它再也無法動彈，這種景象過於熟悉，一遍又一遍在腦海裡浮現，在大草原，在荒漠，在光禿禿的陸地上，他們靜靜地等待死亡。

而在這條巷子裡，幾隻老鼠沿著濕冷的牆角邊躲避著青年的腳往垃圾桶邊迅速地鑽了過去，牠們吱吱地叫著，停下來嗅著它鬆垮垮垂在腿邊的手臂，然後大概是漸漸了解到這個大傢伙的身體也並不是什麼有機物，沒有散發著“食物”該有的氣味，便一哄而散。

它艱困地動了一下垂在地上的那隻手的手指，幾條沒有斷乾淨的線還牽連著手腕，如果上帝存在，此時此刻它應是早已斷了氣的，沒有一個人類可以在流了這麼大量的血以後還能活著。

那麼由此可見上帝對於它並不仁慈，它還有一點知覺，可就人類來看這是極其殘酷無人道的。

“喂，”巴納比站在它面前看了好一會兒，忍不住用鞋尖踢了踢它破損的側腹，立刻就有一條被做成腸子形狀的管線掉了出來，“破爛東西，弄成這個樣子讓我怎麼收拾？”

接到技術部的回收作業指示的時候，巴納比正打著呵欠邊想著今天的晚餐，一面不停抱怨為什麼不派一個拖吊機去回收不就得了，發誓要是讓這沒用的廢物再回到自己眼前，就要狠狠地捅穿它。

嗯，從哪裡下手好呢。

這麼固定的任務也會失手，被英雄給逮到了還受了傷，只能躲在狹窄的死巷子裡，倚靠著垃圾桶等待回收。

它的身體已經破了個大洞，就這麼拖吊回去恐怕零件就先散在這條巷子裡解體了。那麼就找塊大布來把它包住，扔到海裡吧，像最拙劣的棄屍手法。它不會浮起來的，它那麼沉，不會說話，進了水就會徹底作廢，魚群也不會吃它。

真可憐。

因為沒有辦法掌控自己的意識，所以連選擇死亡的權利都在誕生的時候一併交給了未來的不知名的某一個人。

在什麼都還沒有決定以前，就先決定了總有一天要回歸原點。

擺在工具箱裡的螺絲，每一塊焊接成軀殼的鐵皮。

它是帶不回去了。巴納比這麼想。

“羅德安古那傢伙囑咐我得把‘晶片’帶回去……好吧，就這麼樣東西還值得我花力氣過來。”巴納比蹲下身子，循環液就積在他的腳下，分向兩側流去，而它身體裡的早就流乾了，只剩下一點水珠還纏綿在管線上。

巴納比和它平視著，發現它連闔上眼皮的力氣都沒有了，無神的雙眼瞪得老大。

它的眼紋很深，眼窩邊有些凹陷，就彷彿是歷經了滄桑後歲月無情刻劃的，最美的傑作。

可惜了這麼美的雙眼，巴納比近乎著迷地盯著，他發現這四周幾乎臭得讓人難以忍受，可也許是這氣味令他不正常了，太陽穴劇烈地跳動著，越發地感覺到這個死物竟然不是那麼惹人厭惡。

更令人興奮的是這傢伙，這傢伙還有遠遠不只一具。

不管怎麼摧毀，那群科學家總會再給他一個新的人造人，它們現在就躺在工廠裡，等著接替這個壞得慘不忍睹的前身，它的死亡與可憐，這些博取人類同情心的噁心的情感，那才將它作為一個人造人的優勢完整體現出來。

起先巴納比只是排斥它宛若裝飾的外貌，排斥它毫無品味可言，排斥它看上去那麼蒼老，還植了一對形狀怪異的貓鬍子。

它愚蠢的外貌和沉默的性格，這些相互排斥的特點那麼不協調，那麼可笑，在床上的時候它也什麼都不懂得抱怨，起先巴納比對此是相當反感的，然而現在它毫無保留地將“自己”攤開在他的面前，那些人類覺得看不透的東西，現在也能夠看得一清二楚了，把這些都毀掉的話，也不過和預料的一樣，只是當這些物質構成了另一種熟悉而未知的全新物質，可能就是自己，可能是和那些路上行走的其他人一樣的東西的時候，抗拒心便油然而生。

一個是這樣，兩個也是這樣，以後就永遠都是這樣，這些東西也不過如此。

青年伸出手扯住了它的頭髮，先前還閃爍著一點暗紅色微光的雙眼，這會兒是真正地消了下去，徹底熄滅。

再沒有什麼是比這具醜陋的皮囊更醜陋的東西了。

在它身體裡的那些東西，就是它最為欺騙世人的。

沒有“靈魂”的它，不存在任何謊言。

人類終其一生不得給世人所見的醜陋，在它而言只是這副難看的死相。

開心了吧？

開心了吧？

巴納比環顧四周，這空蕩蕩的地方大概找不到他心目中理想的布。要鐵灰色的，和它身上紅色的襯衫相反，越顯低調越好。和那些堆在廢棄場裡的車一樣，遺失在周圍的髒亂裡讓人再也無法一眼找到。

而這個地方沒有這麼一塊布。

“……對了，最後一次，那就再喊喊你的名字吧。”巴納比忽然想到了什麼似的，又把頭轉了回去，與它四目相交，“下次再見面的時候，‘你’大概又會有別的編號了……是吧？H01。”

巴納比低聲反覆地唸了幾次“H01”，試著將嘴貼到它的嘴唇上，仔細地描繪著，說著，它從來不會反抗，不會回應，他閉上眼睛，覺得和以前的每一次親吻毫無二致，也許它沒有死，也許它永遠沒有活過。可是，這是誰呢？是誰給了它這個樣子，使人著迷的模樣？

“無論是什麼，都無所謂。”

他緩緩撫摸著它的身體，粗糙的皮膚幾乎是愛不釋手。從隆起的胸肌慢慢向下，滑膩的循環液沾了滿手，說不定今夜他會再次聞到這個味道，以後永遠洗不去。

那樣也好，以後當他回收了別的人造人，別的“它”，他就可以徹底把它忘記，再也沒有回想起來的機會。

這個早在它剛出生時就決定了的死亡，連同這份醜陋一起被遺忘。

巴納比摸到了纏繞在破裂的身體邊緣的線，一些口子大點兒的地方，皮肉就碎得更徹底了，連金屬色的鐵殼也掩蓋不住，他把手小心翼翼地探了進去，自己的袖子也髒了，左胸的地方嚴密地架著一塊安置著晶片的強化盒。

他轉了轉頭，發現它始終在看著自己。

幾乎是同時，他還想起了臨走前說要毀了它的事。

這麼再仔細一想，是沒有誰能竭盡所能從這個死物身上得到發洩快感的。

算了吧。

他再湊上前去吻了吻它，用力把那些零件拽了出來，手心裡放著一個盒子，小得毫不起眼，他捏住了那個盒子，姆指摸到了上頭的突起。

死巷子裡光線斜斜地越過了兩棟緊緊相依的大樓頂端，只差一點就會照射到這裡，然而卻半點留戀也沒有地走了，在這麼暗的地方，巴納比赤紅色的眼珠子妖異得近乎可怕。

他還是看見了。

Kaburagi‧T‧Kotetsu。

巴納比吞了口津液，覺得自己大概是吸取這個味道過久，不僅發暈也頭痛欲裂。

大概是周圍的垃圾，或者是死貓的腐爛的屍體，那些怪味兒鑽到了鼻子裡吧。

巴納比只想快點回到柔軟的床鋪上好好睡上一覺。

這個可惡的傢伙最後仍然用誠實揭穿了自身存在的謊言。

直到最後……直到最後還是被它騙了。它那麼美，那麼醜陋。

巴納比記起來有這麼一種說法，在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便是誠實，除此之外的一切都只是瞬間即逝的虛妄。

他鬆開了扶著H01身體的另一隻手，它立刻就歪著脖子歪歪斜斜地朝著前方倒去，這個景象巴納比也記得很清楚，所有悲慘死去的人們，他們連同那些還不為人知的祕密一起成了再不會有人過問的謊言。

可是它不知道，它什麼都不知道，所以更顯無辜。

對了，就是這樣。巴納比──“他”想了起來，有個蠢男人，自己以為拯救得了全世界，所以被人從背後捅了一刀以後才不得翻身，羅德安古那個老男人急於把H01製造出來，也只是為了讓它代替自己成為那個說謊的罪人。

“啊……口有點渴了呢。”巴納比失神地笑了起來，恍惚著把手裡的小盒子放到西裝外套的口袋裡，從另外一面翻出了香菸和打火機，乾渴的喉嚨再怎麼吞嚥也得不到舒緩。

他顫抖著手反覆按了幾次才點著火，微弱的火光在掌心和煙管間將他漂亮的側臉映得發亮，銀色的打火機上刻著一個和右手背上同樣的銜尾蛇圖騰，那片皮膚灼燙得就像是要燒起來，把自己吞噬掉那般劇痛。

這是最後一次，往後還會有許多同類來頂替它的罪惡，而自己這個親手殺了“巴納比‧布魯克斯夫婦”的罪人，也從來沒有誰來頂替過他的罪惡。

就是因為這樣，才總惦記著要把痛苦嫁禍於它。總惦記著自己所討厭的和喜歡的都可以毀於一旦。

“這麼一想，我大概還真有點喜歡你……”巴納比頓了頓，瞇著眼睛腦子一片空白，“虎徹……先生。”

煙霧順著他打顫的吐息緩緩升上了天幕，要是就這麼空手回去了羅德安古肯定很不高興，他們還計劃著要把那些英雄都殺了，這個世界就再也不需要半吊子的保姆，但是管他呢，他也從來沒有在乎過這些人造人，只有Kaburagi‧T‧Kotetsu的數據才是真的。

巴納比拍了拍褲子直起身體，一手捏著菸管轉了圈兒還是塞到了嘴巴裡。他試著用力摁那個已經很難再點著火的打火機，低頭看到了右手，忽然也不太理解H01……還是其他的人造人它們最後留下了什麼，自己看著手背上的紋身圖案也不會想起它們，它們只是徒具編號的一種工具。

那又有什麼呢。

他用力地吸了一口氣，煙霧全都衝進了乾得快要裂開的喉嚨裡，肺裡。他轉身，手裡的打火機在半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拋物線，消光的銜尾蛇跌到了那堆破銅爛鐵裡。

最後就，留給你一點證明自己是H01，是那些沒有名字，一個個等待在工廠裡、把選擇死亡的權利在誕生的時候一併交給了未來不知名的某一個人的──T……。

他乾燥的嘴唇微微動了動。

比陽光更為慈悲的火光迅速照亮了它的臉孔。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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