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素贞也死了，许仙也死了，金山寺的和尚们也都死了，大师你自称普渡众生，接下来是要渡谁去黄泉地狱？”

青色的巨蟒盘踞在光线幽微的残破佛殿里，眯眼看着和尚身后佛光摇曳，微微扬起蛇头缓缓爬行到他脚下。和尚周围满是自佛像上剥离而下的金箔与碎陶，柔软的蛇腹碾过，有轻微刺痛。

青蛇头上还沾着鲜红的人血，那是它刚才举剑刺穿许仙胸膛时被喷溅到的。冷血的蟒蛇畏寒，那时当温暖的血泉喷涌时，它简直就想顿地化回原形缩小钻进许仙无情冷酷的心脏里，在他温暖滚烫的鲜血里打滚嬉戏。

结跏跌坐于蒲团上的和尚双目轻合双唇紧闭，额上那颗半没入肌肤的金刚珠为他平添了几分超然世外的空灵佛性。直到青蛇开口，他这才猛然睁开双眼直视青蛇，依旧平眉顺目，却语带威严地低喝了一声“妖孽”。

在青蛇眼里，人世莫不过男人丑陋粗鄙、女人风骚多情。这与他在还是蛇时形成的“雄性美丽雌性寡淡”的观念相去可就甚远。和尚倒是一副英俊皮相，却错入了佛门，明明性子偏执，还偏偏要硬拗成什么无欲无求无我自然。

他这条青蛇在紫竹林里拖着一身腥臭鳞皮吞着生腥野兽也活过了五百年，若不是遇险被道行比他高深的白蛇所救，他也不会甘心化作雌类随这么一条雌蛇到什么人世。

然而兜兜转转到最后，白素贞从蛇变成了人算是求仁得仁，可他却什么都没求到。

盯着和尚如枯井深潭般的双眼，青蛇吐着腥气冲天的信子缓缓缠上他的身体。和尚却不惊不惧，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这让青蛇觉得恼怒。他既怕惹恼了这脾气不好的和尚引火上身被收进金钵，又不悦于他此刻的淡定无波。他曾经那美人的皮囊与柔软的腰肢倒是为他博来不少男人毫不避讳的眼神，也只有和尚不卖帐。

是人，怎么可能逃得过美色的诱惑。

是人，又怎么可能不惧怕它这条有几百年道行的巨蟒。

“大师佛法无边，何不渡我成佛？”青蛇冰冷的信子划过和尚的耳廓，将缠在他身上的身体愈发绞紧。

“荒谬。”和尚轻斥，依旧目不斜视，许是他还在为杀死了白素贞懊悔，念在他青蛇与白蛇也有过情谊，所以没有收服他，“妖性不改何以成佛。”

“大师你不要唬我什么都不知，”青蛇放肆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它举目看着高高的天井，复又蹭了蹭和尚的额头，“莫呼洛迦不也是一条蟒蛇，终日贪酒嗜肉，何况佛说祂痴愚，最终不也修成善果？”

“妖孽，莫呼洛迦是以痴愚才能一心向佛修行。你虽懵懂于人事，却妄念颇多，怎能与祂相提并论？”和尚说到这里，终于垂眼与蛇目相对。青蛇见他依旧满面无波无澜，一时恼得恨不能一口将他吞入腹中，就算他皮相再美再如何佛性空灵也不过皮厚肉粗，一介凡俗男人罢了。

“大师你何不想想那毗那夜迦，”青蛇缓缓滑下和尚的身体，变做裸身的男人攀在他身上，“他心已成魔，不也依旧在观音的感召之下顿化成佛？”他说着伸手捧上和尚的脸，凑过去就吻了他。

和尚忽然双目圆睁，伸手握着青蛇的手将他远远甩开。霍然起身，他一扯身上的袈裟盖到青蛇身上，居高临下看着他斥道：“佛门之地休得造次！倘若你再敢胡来——”

青蛇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等着和尚的后半句话，然而和尚忽然眉尖一敛，俯身用袈裟裹紧青蛇的身体毫不留情地将他扔出了残破的金山寺。

青蛇裹着袈裟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狼狈地滚了两圈，看着缓缓走入寺内的和尚，不由得讥诮说道：“大师不肯渡我，不知是罔顾众生平等地嫌弃我这蛇妖低贱，还是害怕自己定力不够怕被我带入邪道？”

和尚闻言猛然驻足，回头看向青蛇的眼神中竟有几分煞气。青蛇披着大红袈裟缓缓起身，他以一种比这地面更加潮湿的眼神从和尚的额头一路向下滑到他的赤足，复又缓缓将视线上移，终于再次与他四目相对。

“我佛慈悲，然你可知我佛不但有慈眉观音，亦有怒目金刚。”和尚声音低沉，即便双眼带煞也依旧容貌威严，他缓缓走下台阶，青蛇的视线就随着他的赤足小幅地一上一下，直到那双脚踩到距离他五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妖孽，我再问你，你可知观音如何感化毗那夜迦？”和尚声音沉稳，垂目看着青蛇的眼神却傲然不可一世。

青蛇盯着和尚的脸，吃吃笑了起来。

“我若不知，怎么敢在大师你面前口出狂言？”青蛇拉紧袈裟缓缓转身，低头露出半截白得近乎透明的颈项与堪堪一握的细腰。往前就是下山去的台阶，穿过整座临安城，就是那片紫竹林，“大师你佛法无边，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他说着举步走下台阶。

佛法无法降服残忍成性的毗那夜迦，观音唯有化作美女与他夜夜欢爱。爱的欲望化解了恨的欲望，毗那夜迦终于皈依。

“那日在紫竹林，你分明早就见过女人的胸脯与腿间。你们世人都是从女人的腿间爬出来的，咬着女人的乳头吸着女人的奶水长大，不知为何还偏偏惧怕这些？何况你明明无心无情，我一条雄蛇也不会再变做什么妖媚女人，你又有何恐何惧？”

傍晚，没有一丝风。正是夕阳血色正浓之时天空被一袭乌云笼罩。铅灰色的厚重云彩掩住夕阳，使得整片天空都呈现出一种妖异的暗红。不过多时，一道闪电急急劈下，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雷声忽然炸开。

忽然狂风大作。

暴雨。

变回原形的青蛇伏在紫竹林里任由雨水濡湿它的身体。好水的它慵懒地扭动身体缓缓向前爬动，嘴里还咬着那日法海为他裹上的大红袈裟。那袈裟却因为沾染了雨与泥，此刻已经变得肮脏不堪。

它再也没有去找过法海。甚至就连着紫竹林都未踏出过半步。

它在等。

虽然它不知它等待的那个人是不是真的会来。

那个可恶的和尚一定是在它身上下了最恶毒的诅咒。

青蛇时常、时常会这么认为。

即便白素贞还活着的时候，在她迷恋着那个许仙时，青蛇也总会不时地想起“竹林里的和尚”。甚至，他玩性打发地勾引许仙时，脑子里想的却还是那个和尚枯井般深寂的眼神。

世人会被人的皮囊迷惑。

可它是条蛇。

靠着两条腿行走的人类在它眼里不过只是奇怪的异类罢了。

吞进腹中才知是否肉多味美。

长长的巨蟒在雨中缓缓化作人形，美丽的男人裹着湿漉漉的袈裟翻过身仰躺在泥里，朝向不断坠下雨丝的天空伸出双手。

我心里生了魔障。你为何还不来渡我。

不知是厚重的乌云彻底掩住了夕阳，亦或是真的已经全然天黑，没有月光与星光照亮的暴雨中的紫竹林因为青蛇身上的妖气而外溢着妖异的青光。青蛇揪紧了身上大红的袈裟懒懒地在雨中滚了两圈，而后忽然静静伏在地上。

因为他听见了脚步声。

沉着稳重，不疾不徐。

白衣的法海举着伞赤足踏水而来。

青蛇眯起眼睛，还能看清雨水打在法海的伞上溅起的细密水花。伞下的法海表情空寂，脸颊上还沾到被风吹进伞里的雨水。青蛇吃吃笑了起来，他懒得起身，便裹着袈裟缓缓爬向法海，爬到他脚下，伸出冰冷的手一把便握住了他温暖的脚踝。

冷血动物总是很迷恋这样的温暖。

“我还以为我会一直等到我下地狱的那一天。”

他说着低下头伸出舌头缓缓舔上法海沾着泥水的脚背。

脚背上湿濡酥痒的触感令法海猛地皱紧眉头，下意识想要踢开抓着他脚踝的蛇妖。

蛇妖却轻轻咬住他的脚趾，翻起眼睛笑看着他问道：“大师你今日……是慈眉观音、还是怒目金刚？”

法海一手用力握紧伞柄生生忍下呵斥蛇妖造次的冲动，只是抬脚后退了一步。然而青蛇却紧随而来，伸手抓住他的小腿，缓缓从地上爬起来跪在法海脚边，将脸贴上了他的腿。

被紧贴的触感令法海暗暗吸了一口气，他缓缓俯下身低头俯视着青蛇的脸，问道：“我有心渡你，你可会皈依？”

“倘若我说不会，大师你会就此转身回去？”青蛇眯起狭长好看的眼睛，笑得颇有几分狡猾，“还是直接举起金钵收了我？”

“孽障。”法海终于忍不住出声低斥，他见青蛇笑得更加开怀，不由得一阵恼怒。

当年他刚刚剃度之时师父便叹息过。

人有八苦。生、老、苦、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与五蕴盛。

师父说他五蕴炽盛，所见所闻与所受所想往往易郁于心，虽躲过贪嗔痴三毒，却极易行识偏执。他修行二十年，却依旧难改。

当日强行要收服白素贞便是行识偏执，认定人是人妖就是妖，然而一旦证实自己是错的，懊悔变成了他心里的魔障。

他要破除魔障。

青蛇也是妖。

“好，我渡你。”法海缓缓舒开眉头，拉开青蛇，放下雨伞便结跏跌坐于雨中。

“大师，这次可不是什么赌……也不是什么游戏。”青蛇攀住法海的肩膀，凑过去吻了他被雨水淋湿的嘴唇。

法海缓缓闭目不语，青蛇冰凉的指尖摩挲着他的脸颊，热切的呼吸喷洒在他脸上，嘴唇上有轻微疼痛的吮咬却让他感觉颈后一片酥软的麻痒，亲昵的触碰令他感到畏惧。青蛇跪到他跟前抱着他的脖子抚摸着他的颈后，伸出舌头舔着他即便不笑也会微微上扬的唇角，忽然扳住他的下巴将舌头伸进了他的口腔里。

急促地倒吸了一口气，还有雨水也被一同吸进了鼻腔里。法海蓦地双眼圆睁，反射性地抬手狠狠推开青蛇。微微发麻的嘴唇上没有留下任何明晰的回忆，法海微微仰起头，雨水顺着额头划过他额间的金刚珠滑到眉心。他眨动眼睛，耳畔除了狂暴的雨声便是青蛇宛如沸水般的呼吸声。

被推开的青蛇不免懊恼，雨水打在他脸上，就像是在奚落他的狼狈一样。细长的蛇目里尽是怨毒，然而直起身体瞥见法海看似沉静却茫然不解的样子，青蛇舒开眉头，在雨中咧开嘴唇无声笑了起来。

曾经，他以为和尚是惦念女人的身体，所以才会道貌岸然地说出要他助他修行那种鬼话。

竟不是。

青蛇懵懂于人事，和尚却懵懂于情事。

虽然他们大抵都知道一二，却说不出究竟。

一如青蛇当年只能看到男人粗鄙难抵诱惑，却始终没看出令白蛇魂牵梦萦的许仙究竟有何过人之处——蛇可不会被人类的皮囊迷惑，青蛇更不会以为白蛇恋慕许仙只因为他身上终年不变的温暖。

而法海也一样。

他虽然是个人类。

是个男人。

在青蛇眼里，人类男人都是见色起意的妄佞之徒，虽然那场赌约里法海也输了，可说到底，法海不以为自己输了。

青蛇看着雨里的法海，他一身素白僧衣早已透湿，紧紧贴着他的躯体，拖曳至地的宽袖吸收了地上的泥水已变得污秽不堪。

法海不信自己会输，说穿了只不过因为对于所谓情事他并不懂。

“大师你为何要推开我？”青蛇伸手捋了一把湿透的长发，他的皮肤在竹林中青光与雨水的映衬下显现出一种宛如水洗出来的病态白，皮肤之下青色的经络都隐约可见。他翻身爬到法海身边，一手捏住和尚被玷污的宽大衣袖，用力攥出一把污浊泥水。

“何不渡我？”他轻声呢喃如同引诱，微眯着眼睛将脸颊贴上法海滚烫的额头，一如从前他与白蛇在雨中相互濡湿身体那般轻轻摩挲着法海的肌肤，将细碎的吻落在他的眉间与鼻梁。

青蛇的呼吸声如同遥远天边滚滚而来的沉闷雷声，法海不由得微微扬起下巴，青蛇便趁机又吻上了他的嘴唇。

“佛可是会推开一心皈依之人？”青蛇吐词含混，吐息全都喷洒在法海的嘴唇上。和尚却双目紧闭嘴唇轻碰一声一声念着般若心经，这让青蛇不由得狠狠咬住他的嘴唇，一把将他压到地上。

法海猛然睁眼怒视造次不知好歹的青蛇，左手结印正欲念咒，却见连缀成串的雨珠从青蛇脸庞滑过，由他的鼻尖与下巴顺次滴下。偶觉有东西落到自己脸上，法海这才发觉正是从青蛇脸上滴下的雨水。

美丽的男人居高临下看着一手结印却迟迟没有念出咒文的和尚，只见他眉心轻敛，双唇微张，一副困于心事的模样。青蛇试着俯身吻了吻他，他并没有抗拒。化作人形的蛇妖一把抱住和尚的腰，隔着僧衣咬在了他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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