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巴纳比还是去了教堂。

　　告解室里，他一个人絮絮说着很多没头没脑的话，不过自然，他不敢告诉神父说他遇到了恶魔。

　　——我好像对一个不应该抱有任何情感的对象抱有了过分的想法。

　　他是这么告诉神父的。

　　他自己觉得那是错的。

　　虽然神父宽慰他说倘若诚心忏悔，天父亦会宽恕。

　　只有巴纳比自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他不断告诫自己不行，不断警告自己收起那些匪夷所思的想法。当初不知为何就答应了同恶魔的赌约，如今想要毁约的话办法只有一个，就是献出自己的心脏——倘若他输了，恶魔一样会从他这里拿走他的心脏，其实殊途同归。可他先前还自负地以为，他可以赢了恶魔，到最后无所遁形的一定是那个恶魔，虔诚的教徒怎么会输？

　　他一个人站在十字架下默默忏悔，教堂高高的天顶并未让他感觉放松，反而令他更加压抑。可他不愿意离开，越是压抑难受，心里的罪恶感似乎就随之减轻，他知道，一旦他走出教堂，那些奇怪的想法便会悉数回来。

　　他拯救不了自己，唯有依赖神。

　　“很晚了，不回家吗？”一位年长的神父走过来轻拍着巴纳比的肩膀，“这样的你可不常见。”因为每个礼拜天巴纳比都会来，这里的神父都认识他。

　　“只是觉得自己犯了很严重的错误，犯了很严重的罪，”因为久不说话，巴纳比乍一开口声音显得有些沙哑，他略略垂眼，“即便诚心忏悔，也难以得到宽恕。”

　　“人类出生到这个世界便是带罪而来，上帝宽和，祂庇护你我，引我们忏悔。他已将赎罪的机会均等地分给你我，然而是否能够得到宽恕，那就是看你自己的了。”神父说着在身前缓缓画了一个十字，“人之所以会有这么漫长的一生，就是为了有足够的时间去改过曾经犯下的错误与罪愆，历经生死，天堂之门才会为你开启。”

　　然而神父显然没有说动巴纳比。

　　他要消抹这段罪愆，只能争取赢了赌约。他曾经只空有一身高傲自负，他知道自己一定会赢，然而，却连如何去赢都不知道。

　　起身，礼貌地冲神父点了点头，巴纳比离开了教堂。

　　回到家中，镝木虎徹却不在。虽然不太清楚他去了哪里，可一想到他不在自己周围，巴纳比居然有种暗自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厨房里还很干净，看样子他也没有准备晚餐——应该是在晚餐前就出去了。可是现在——巴纳比看了看手表——也不早了，就算出去平时这个时候也早就该回来了。

　　可转念一想那个人毕竟不是普通人类，巴纳比略安下心，伸手打开电视机转到新闻频道一面听着新闻一面打开冰箱想看看有什么食材。

　　“下面插播一条临时新闻。刚刚GOLD STATE发生一起严重的交通事故，一辆失控的卡车冲进道旁的一家甜品店，目前新的城市英雄SKY HIGH正在协助警方救援，到本条消息发布前，伤者情况尚不清楚。”

　　听到新闻里提到了SKY HIGH的名字，刚从冰箱里拿出一个鸡蛋的巴纳比走到客厅，想看看由他公司提供装备的英雄在这场事故里表现如何。略微有些晃动的电视镜头里SKY HIGH从落地窗已经全部被撞碎的甜品店里抱着一个人走了出来，摄像机拉进了焦距，镜头落在SKY HIGH身上，巴纳比却一眼就看到他怀中那个受伤流着血似乎已经晕厥过去的人。

　　猛然吸了一口气，巴纳比想也没想地就这么冲出了公寓。

　　镜头里的街区……巴纳比凭着印象开车一路将油门踩到最底，到达事故现场的时候他这才一个急刹，轮胎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几乎现场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被这个声音给吸引了过去——刚刚才发生过一起交通事故，刺耳的刹车声牵动了太多人敏感的神经。

　　巴纳比拔了车钥匙下了车。更近一些的地方已经被警察设置了警戒线，周围停着好几辆救护车，红色的报警器闪烁有些刺目，巴纳比不由得眯起眼睛。

　　有电视台的人认出了这个喘息着表情有些焦急狼狈的年轻人就是布鲁克斯公司的年轻老板，便也趁机给了他一个镜头。他却抬手挡住镜头，吸了一口气用唇语对摄像师说道“别拍我”。

　　当初为英雄们开发装备的时候，为了方便联系与取得更多数据，工程师斋藤在装备里内置了连接他与巴纳比手机的通讯设备。这时没看到SKY HIGH，巴纳比有些心慌地将手机耳机塞进耳朵里，略微调整了一下信号便说道：“是……基斯吗？”

　　将最后一个伤员从甜品店里抱出来的SKY HIGH猛然听到巴纳比的声音，他先是愣了一下，将伤员放上医护人员推来的担架上，他这才说道：“是我。是巴纳比君吗？”

　　“我现在进不去警戒线里。告诉我，受伤的人都被送去了哪所医院。”

　　SHY HIGH抬头看了一眼推着担架的医护人员胸口的工作牌，接着便报出了医院的名字。

　　“谢谢。”巴纳比有些紧张地咽下津液，他不经意地抬眼掠过那边的摄像机，发现居然有个摄像师一直在对着他这边摄像，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对SKY HIGH说了一句“你小心注意安全”，便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从停车场小跑着进了医院，消毒水的气味让巴纳比反感。他一直很讨厌医院，对医生也抱有奇怪的偏见——所以他也不喜欢自己的家庭医生。医院里一色的纯白令他有几分压抑，连呼吸都不觉放轻，深吸了几口气先让自己冷静下来，巴纳比举步正想询问刚刚送来的几个伤者的情况，就听有人喊着“请让开一下”，几个护士推着担架从他跟前经过。

　　他心中不由得猛然一跳，强烈却莫名的恐惧感忽然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讨厌医院，讨厌医生。

　　是因为……是因为……

　　——他们救不活他。

　　心跳声几乎盖过了周围所有声音，吵得巴纳比几乎耳鸣。他口干舌燥地四下张望，来往的陌生人都面容模糊，他看不清他们之中任何一人的脸，也听不见他们说的话。只是有杂乱的脚步声从他的大脑传入耳中，护士们推着一个男人从他跟前经过，他根本看不见到底是谁躺在担架上，却知道——他们没有救活他。

　　“先生？”

　　当温柔好听的女声在他身边响起时，巴纳比宛如几欲窒息的人那般猛然吸了一口气。脚步声消失了，推着担架的护士们也消失了，巴纳比有些失神，表情悲恸恍惚，他身边的护士见状不由得又但心地叫了一身。

　　巴纳比终于回过神来，他扭头看向身边的护士。

　　“请问……是需要什么帮助吗？”

　　“啊……”巴纳比略略顿了两秒钟，思维终于恢复正常，他极力保持着镇定从容，低声问道，“刚刚那起交通事故的伤者……”

　　他话还未说完护士便点了点头，对护士站里的护士说道：“有一位家属来了。”她说完，扭头又对巴纳比说道：“有几位伤者伤势比较严重，目前还在输血抢救。我们利用他们随身的证件做了个简单登记，请问您是哪位伤者的家属？”

　　“镝木……镝木虎徹。”巴纳比感觉嘴里发干，却还是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镝木……”护士重复着这个名字在那串不长的名单里寻找，“抱歉……好像没有这个人……”

　　不可能。

　　他明明就看见是基斯将受伤晕厥的镝木虎徹从那个小店里抱出来的。

　　“麻烦你再仔细找找。”巴纳比语气急促，但还不至乱了分寸。他不断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垂在身侧的双手却抖得厉害。他简直就想绕开这些护士医生自己去找镝木虎徹，他不信任他们，他甚至觉得这一次他们也会……

　　“先生，我们真的没有登记这个人。”对着名单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护士依旧没有找到镝木虎徹的名字。

　　“急救室在哪里？”巴纳比已经有些不耐，表情都不自觉变得凶狠起来。护士原打算先安抚下他焦虑的情绪，他却已经顾不得礼貌地撇下护士，自己站到医院平面图下找到急救室的位置一个人大步走了过去。

　　哪知他刚刚过去，急救室的门忽然就打开了。明明灯还亮着，里面的伤者就光着脚跑了出来。巴纳比一眼就看到一身血的镝木虎徹从里面跑了出来，他大步迎上去一把抓住镝木虎徹的肩膀，用力得宛若要捏碎他的骨头，焦急忧虑的视线在他身上来来回回看了好几圈。

　　“没事吧！”巴纳比看见镝木虎徹脸上还沾着血，一时有些害怕，犹疑地伸出手擦掉血迹，那下面却没有伤口。

　　镝木虎徹有些奇怪地看着巴纳比。

　　护士追着镝木虎徹也跑出急救室，见到巴纳比以为是他的家属，便一脸惊奇地说道：“他来的时候受了重伤出血严重，可是现在一袋血还没输完他就醒了，伤口也全都愈合了……我们现在要为他做一个全身检查以确保他真的没事。”

　　虽然受了严重的伤，却全都自动愈合。

　　这不是人类的力量。

　　巴纳比这才恍然想起其实镝木虎徹是恶魔，是与他共享生命的恶魔。只要他生命无虞，镝木虎徹就不会受到任何身体上的伤害。

　　好在这一次……他并没有死。

　　巴纳比庆幸地感叹，丝毫没有注意到思绪中的异常。

　　“他是NEXT，具有伤口自动愈合的能力。”巴纳比撒了一个谎，他在心中忏悔，却拉着镝木虎徹的手带他离开了医院。

　　坐上副驾驶座的镝木虎徹感觉有些异样，他伸手在屁股下的椅子上摸索了一番，结果却拿出了一个鸡蛋。他惊诧地看着手里的东西，扭头看向刚插好钥匙的巴纳比。巴纳比看见他手里的鸡蛋，一时有些尴尬，可看到安然无恙的他，又松了一口气般的露出有些扭曲的笑容。

　　“上帝保佑。”他在心里默默祷告。

　　却忍不住倾身凑过去吻了镝木虎徹的嘴唇。

　　他的嘴唇上还沾着血的味道，却出人意料的温暖柔软。巴纳比一手捧住他的脸，缓缓加深了这个吻。恶魔的呼吸喷洒在人类脸上，人类微微顿了一下，忽然伸手摘下了眼镜。他放下镝木虎徹的椅子在狭小的空间里翻身按着压住他，碧绿色的眼睛一直看着对方琥珀色的眼睛。

　　就好似失而复得，便要一直紧紧抓在手里再也不能放开。这一次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巴纳比低头咬住镝木虎徹的喉结，一只手按住他上下起伏的胸膛。

　　他还会呼吸，还有心跳。

　　镝木虎徹喘息着，伸手抱住巴纳比的脸。

　　却沾了满手的眼泪。

　　人类为什么会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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