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me, sweet home. –episode A -】

幸災樂禍實在不是個好習慣，然而喜劇就是發生在他人身上的倒楣事。過程要是夠荒誕、夠光怪陸離，少了黏附進真實生活中的作用力，那一點點壞心眼的汙漬憑大笑時眼角的淚便足已洗滌。感情淨化並非悲劇的專利。戲如人生，接受嘲弄的演員若分心給台下人藉機擺脫現實苦澀的裝模作樣，搞不好也會笑場吧。把悲慘交給布幕掩蓋，別去問留下的那些含有多少是由自己貢獻；心照不宣是滑稽劇的不成文規定，說破就顯得太不風雅了。比方說現在這種情形。

『你焦頭爛額的模樣還真是百看不厭。』

『能為閣下帶來小小樂趣實為鄙人榮幸───！』

間桐雁夜大力敲打確認鍵，為單由語調表現的驚嘆號助長氣勢。可惜絞盡剩餘腦細胞所得的反擊比蒲公英種子還輕，綺禮只消一記冷笑就把它吹得無影無蹤。

不能再這麼幼稚的耍嘴皮了，不趁開始想睡之前達成目標字數的話，這次鐵定會開天窗。…為什麼世界上就是有人能生來與抱佛腳無緣，按照計劃循序漸進呢？舉例來講就像每個班級都會有個優等生，天天早睡早起從不熬夜，等放榜又次次拿滿分，把全班平均分數往上拉抬。言峰綺禮一定就是那種害群之馬。

驚覺分針偷跑了好幾格，雁夜在心中默背幾句之前無聊亂轉頻道瞥到的心靈課程大綱，覺得自己又充滿正面積極能量後，重新把指頭放回打字區域；確認時針剛掃過花體字的十一，他決定把今晚的截稿死線延遲成十二底下那一點。坐在沙發裡必須自發把背挺直，才抅得到桌上的筆記型電腦，實在不算舒服。但雁夜確信今晚繆斯女神眷顧的範圍僅限這個座位，因為他從書房一路抱著電腦輾轉過屋裡每個房間，最後終於在客廳一角榨出了幾個段落。眼看差幾千來字業績就要達成，上樓向櫻道完晚安後他又陷入與螢幕尷尬的對望迴圈。

雁夜偷瞄了一眼九點鐘方向，綺禮正讀著月初買的文庫小說，脊椎如尺般筆直，像小學圍牆上宣導唸書姿勢要正確的海報模特兒。與心浮氣躁、不時亂敲桌沿的他相反，若不是途中穿插著翻頁，對方看起來幾乎是已經入定───搞不好只是想睡了吧？綺禮的就寢時間帶已經來到下限。他的同居人有著普通上班族難以望其項背的體格，看起來能跟熊單挑還是獲勝的那方，得歸功於每天清晨不停歇的晨跑與鍛鍊，起得早自然也睡得早。讓綺禮難得加入夜行生活的關鍵，目前仍安靜地躺在對側扶手旁的小茶几上，與檯燈和樂融融地陪伴主人看書。

前幾天卡蓮發來一封訊息，據說教會的募款活動不太順利、需要更多人手幫忙，原訂的休假可能會泡湯；用﹝據說﹞是因為那封郵件都用義大利文寫成，而密密麻麻的內容綺禮只翻譯出了一句話。究竟少女的日本行能不能如期出發，就端看今晚電話線肯不肯從千里外捎好消息來。

突然間合適的詞彙紛紛跳進雁夜腦海，他立刻緊追著把能抓住的殘影全固定在數位稿紙上。喀躂喀躂。

正當他敲得行雲流水、直逼終點線時，貝多芬的快樂頌於右側傳來，音量適中而不嫌吵。那是他幫綺禮設定的來電鈴聲，卡蓮專用。同居人並不熱衷時下流行的電子產品，對基礎功用以外的花俏機能一概沒興趣，總是放任千篇一律的預設音效伴隨震動響起。雁夜則很享受幫每個群組選曲的過程，雖然綺禮尖銳地指出那正是之前差點讓他從二樓摔下來的禍首：只要聽到櫻打來，雁夜一定想辦法丟下手邊工作去接。鈴聲用交響曲好像有些不搭軋，但這是綺禮手機裡唯一一條非內建的音樂，好像是某位教友傳給他的？如此歡欣鼓舞的音樂響起，理論上雁夜該跟著心情雀躍，就這麼一氣呵成把文章打完，現實卻是他緊張得全神貫注，放著手指繼續打些組合不出意義的單字，屏息聆聽綺禮按下通話鍵。

關於義文雁夜只聽得懂旅遊手冊教過的幾個片語，再怎麼偷聽也只能從語調去判別情境，但他仍舊豎直了耳朵。一串又一串音節滑過，緩緩定型成熟悉的日語，綺禮說話速度逐漸放慢，用字也刻意選得簡單，中間不時穿插著停頓與各種詞彙的異國翻譯。對話內容變成了雁夜能理解的版本，他反而不好意思多聽下去，又鞭策指尖把方才堆砌成天書的段落刪除，繼續與作業奮戰。

幾分鐘後，海洋彼端的少女切斷了通話，客廳只剩下沒有章法的機械音斷斷續續。

『…她怎麼說？』

『確定下禮拜起要再追加幾場募款，已經把機票取消了。』

『噢…要延到什麼時候？』

『還不知道。』

綺禮的回答簡潔無比，挑不出遺憾或掃興成份得以接話，而這讓雁夜如坐針氈───他很是替對方著急，但一丁點著急的立場也沒有。同居人對﹝家庭﹞的概念偏差，正是促成雁夜現今生活的門票。

◆◆◆

打從在病房的相遇開始，雁夜就知道有哪兒不對勁：綺禮看到他幾乎半毀的容貌卻不見眼神裡有絲毫害怕，並非故意示好想當作安慰，更接近孩童拆開禮物前的興味盎然。當時他把出現在病房內的非醫護人員，全假想做間桐家派來的耳目；壓著怒意質問對方來歷後，名片上大大的遠坂企業商標瞬間剪斷了雁夜早繃到極限的理智，他歇斯底里地叫對方滾回去把時臣帶來，拼命搥打呼叫鈴卻怎麼也等不到護士進門。僵持不下的一個多小時內，雁夜九成以上的發言，大綱總不脫「都是時臣的錯」或其變化型，然而綺禮最後竟整理出了重點：『你不想把遠坂櫻交給間桐家───說精準點、交給間桐臟硯是嗎？』

他半是破口大罵地承認了，而綺禮泰然自若地提出解決方案。

『那就搬來我這邊住吧。』

『…說什麼鬼話…可惡這都是時臣的錯！』

『名義上遠坂櫻已經不存在了，現在你想再去爭戶籍只是白費力氣。但間桐櫻要給誰照顧則是間桐家的家務事，只要換成由你來撫養櫻，一切就解決了。』

『臟硯他怎麼可能答應！你們都把事情想得太美好了！可惡這都是───』

『所以你需要誘因讓他妥協，而聖堂物流的事業援助絕對夠格。』

『…聖堂物流？這跟他們有什麼關係？』

不速之客把被雁夜揉成紙團投擲到牆角的名片，不急不徐地撿回、攤平，重新交到他手裡。在雁夜視為眼中釘的圖示下方印著﹝社長秘書 言峰綺禮﹞幾個大字，他終於想起來這姓氏眼熟的理由了：聖堂物流是與遠坂、間桐、愛因茲貝倫等財團長久合作的貿易商，而現任負責人名叫言峰璃正。

『這對你有什麼好處？』

『我可以一直看著你在不幸裡掙扎的滑稽模樣。』

『…普通當個遠坂家秘書不也一樣能看我笑話嗎。』

『有的人光看影劇娛樂版就心滿意足，但也有人喜歡現場直播。』

『你完全就是想拿我尋開心嘛！？』

『而且是二十四小時三百六十五天連續放映。』

『…真是活見鬼…』

然而這根稻草他再不抓就沒戲唱了。

後來雁夜才知道，綺禮並非對自己一見鍾情───他覺得一開始會這麼想實在丟臉到家了───早在被時臣委託來探病時，雁夜就被徹底調查過一輪。綺禮知道他跟祖父處得不好、年紀輕輕就隻身搬去東京求職，縮衣節食到後來健康出了問題仍逞強不向家裡求援，聽到遠坂櫻要被過繼給間桐時氣極敗壞地趕回來，卻在半路上發病、給送進加護病房躺了一、二個月。家裡主動讓大哥鶴野來幫他辦長期入院手續，其實也就是想把雁夜綁在能就近監視的地方。最後命是撿回來了，左半身卻變得行動遲緩還留下難看的疤，黑髮也在養病期間不知是源於併發症或過度焦慮而花白。主治醫換過幾回仍沒人說得出這究竟患得是什麼病，只能安慰他雖然運氣不好、至少還留得青山在。

運氣不好。對明快的結論雁夜只得認栽：自己剛好走到了人生谷底，還能怎麼辦呢？心底的不甘倒是沒那麼好打發，想到當成寶貝疼愛的小女孩要被迫去過自己無法忍受的沉悶生活，焦躁便如蚤子般螫得他心煩意亂。在連自身都顯得風雨飄搖的情形下，還管它是稻草還是蜘蛛絲、另一端拉著的是惡魔還是佛祖呢。他選了放手一搏。

自此有好長一段過得每刻都像在坐雲霄飛車。生活不敢說就此翻盤，起碼截至目前盡如人意，順利得有點兒不踏實。雁夜一鬆口答應，綺禮便回給他之後將頻繁見到的壞心微笑，從容地把門口呼叫鈴的線路接回───後來出院時，他投進意見箱的卡片於是寫上「請將呼叫鈴配置移設得更符合安全考量」───隔天開始綺禮下班後準時會來驗收他的復健進度，本來在自怨自艾中原地踏步的左腕慢慢又能駕馭精細動作，等到最低限的日常終於不需要麻煩護士看護，綺禮帶來一只信封，宣布裡面文件介紹的不動產就是以後他要去住的家。獨棟二樓附庭園全新完工，這玩笑也太不計成本了點。雁夜想道。

吉爾加美什則替他捎來新的假說：綺禮大概就是有個拖油瓶、年紀還這麼大，才會消磨時間在自己身上而不去尋找人生下個春天。不過當時雁夜跟金髮青年中間隔著綺禮，也沒什麼能做科學印證的餘裕：遠坂、間桐、言峰三家的權力中心把尚未留有使用痕跡的客廳塞滿了壓迫感，像肉食動物爭相在非洲大草原畫下勢力範圍；而他‧很明顯扮演著低階消費者的主角，被迫坐在颱風眼，距離最近又一派冷靜的人正是造成這場低氣壓的主角二號‧導而優則演。

『今天勞煩各位跑這一趟，真是非常感謝。雖然是我和雁夜私底下做的決定，但覺得有必要向各位報告，也有部份希望各位能幫忙。』

聽來像是教授寫了篇狗屁不通的論文，最後卻拿小研究生的名字投稿期刊。

『我和雁夜想在這裡共同生活。也許各位會認為這過於草率，但我們正在考慮入籍的可行性…父親、我知道這違背了您的信仰，但我只能向您道歉。請原諒我。』

…言峰雁夜？間桐綺禮？兩邊聽起來都很詭異。

『綺禮…你是認真的嗎？』

『是的。關於父親您的建議，我想了很久，也覺得果然有個伴在身邊比較好。您說得很對。』

『綺禮…是嗎、那真是太好了。雖然我還是希望你留著言峰這個姓，但還是給你們商量吧。』

『如果看得上雁夜的話，讓他跟你們姓也無妨。我還有鶴野能繼承家業。』

『感激不盡、間桐翁。』

這些人大概從沒聽過何謂人權…雁夜逃避現實地想著，眼神晃啊晃地飄到時臣附近停下。如果葵在場就好了，好歹視覺上令人寬慰一點───不、還是別讓她看到這麼詭異的場面才好。都是時臣的錯。

時臣彷彿聽見了無聲的漫罵，突然對著雁夜開心地笑。他眉頭跟著痙孿一陣。

『恭喜你，雁夜。沒先告訴跟我和葵也太見外了…綺禮是我最信任的助手，一定會讓你幸福。』

『十分感謝、時臣老師，我會盡力的。』

恭喜個鬼！你根本沒看清下屬的真面目吧！？小心哪天被一刀從背後捅死！

『呵呵、雁夜你倒是找了個好歸宿。』

『有個不情之請想跟您說，間桐翁。』

『說吧。』

『您或許也有所耳聞…我與前妻有個女兒，當年因為工作關係，把她託付給了教會撫養。我明白自己做為父親是不及格，但雁夜很喜歡小孩…希望您能再給我一次機會。』

『…我當初收養櫻，目的是要她在將來輔佐慎二。』

『是的，所以我會將所學全部傳授給她。』

事情來到關鍵轉折處，雁夜仍舊插不上話；明明目前蔚為話題的曾是至親，時臣卻保持沉默。他最不能接受對方這點：一切以符合形式、顧全大局優先，沒有私情左右的份兒。

『這麼說不是在質疑你的能力，但是───』

『所以你是嫌我不夠格？』

吉爾加美什甫開口，十隻眼睛頓時全聚焦到同個點上。當事人環視一週後，似乎很滿意這天然的鎂光燈效果，才又繼續發表意見。

『你的孫女將同時接受聖堂與烏魯克的英才教育。這可比間桐家自己閉門造車強多了。』

『王啊、』

『時臣你閉嘴。跟遠坂的合作關係當然會持續，只是我想換個地方住罷了。』

雁夜每次回想，都覺得時臣配合地用這個稱呼叫吉爾加美什很可笑。然而在那個時刻金髮男子的話猶如神諭，使佈置得溫馨居家的客廳彌漫肅穆莊嚴，眾人皆屏息等其一聲令下、使紅海謙卑地往兩側分離。

『從今天起，我、綺禮、雁夜、櫻就要在這裡住下了。有疑問現在就提出來，沒有就解散，我還有事要忙。』

這話有著技術性的錯誤，省略掉太多搬家的瑣碎細節與兵荒馬亂，而吉爾加美什所謂「要忙的事」則是趕著打線上遊戲。

但確實是由那句話為雁夜的新生活揭開序幕。

◆◆◆

同居人如同最初宣言地，絕不放過任何能揶揄他的機會，一點也不給雁夜面子地說「比起漂亮的東西，醜陋的反而看來更有趣」；然而從吉爾加美什那漸漸聽來更多綺禮的往事，雁夜經常會懷疑：也許消費另一方不幸的其實是自己。如果上一段婚姻有個圓滿結局，綺禮根本就不會與他相遇。照片裡銀髮女孩面無表情的臉孔，成為謳歌美好日子時的不協和音，總冷不防地提醒著雁夜的罪惡感。

雙親還在世時曾帶他和鶴野去遊樂園玩，閉館廣播響起時兩兄弟不約而同地吵著不想回家───事隔多年、面臨類似的處境他覺得自己還是沒有成熟幾分，只消極地讓卡蓮獨享唯一特別的手機鈴聲，卻不敢正面勸綺禮與女兒重修舊好。

『吶、綺禮───』

『寫完了嗎？』

『已經在檢查錯字啦…如果卡蓮不能來的話，可以換我們過去看她嘛。你的假不是積很多都沒休？我這次稿子送完應該撥出一、兩個禮拜沒問題…所以…』

『…我會再問問時臣老師。』

覺得對方語氣有增添些許緩和，也許是他太自作多情，但雁夜忍不住把電腦抱到腿上，往綺禮的方向坐得更近。離深秋還有點距離，夜間在室內稍微披件衣服就很足夠；兩人今晚各自帶了慣用的薄毯進客廳，想想這時候才特意跟對方共用一條似乎有點不妥，便在肩靠肩的間隔停下。

從頭瀏覽完第三遍總算是沒再發現錯字別字，雁夜伸伸懶腰、又抬頭望向時鐘，慶幸起馬車尚未變回南瓜。他心滿意足地瞧著信件傳送完畢的信息，注意到綺禮也把書籤夾進紙張間隙、結束了今晚的故事章節後，雁夜蓋上螢幕、順著反作用力倒進同居人懷裡，心虛地對自己說「一下子就好」。他的撒嬌立刻就被准許延長。

『…等等、暫停。』

『我以為你是想安慰我呢。』

『是這樣沒錯…可是…夠了快住手啦！』

從斜倒靠著對方胸膛，到被拉上大腿、面對面而坐，接著不免俗地輕啄幾下嘴唇───到這邊雖然排名後段了點，都還在雁夜的「能在客廳做的一百種事」清單上頭，而「把睡衣脫掉」很明顯不在此限。

『這裡是客廳。』

『很明顯是的。』

『…那你在幹嘛？』

『準備前戲───或者你想說愛撫也行。』

『在客廳做？』

『有什麼問題嗎？』

『問題可多了…』

應答自如間綺禮雙手亦沒停歇，依次解開他睡衣的前排鈕扣，一個個吻在雁夜向來有些自卑的瘦削胸板循序落下。溫熱的呼吸順著每個咬字發音渲染蒼白的上肢，但都迅速蒸發回秋夜裡。其實有點冷呢。他不禁伸手環住對方的背，僅剩口頭上的辯駁持續拉鋸。

『…萬一小櫻下樓來怎麼辦？』

『不是你哄她睡的嗎。』

『吉爾他還醒著吧？』

『熬夜打電動前他會把零食跟飲料事先準備好，沒必要下樓來拿。』

『…可是東西都不在這裡…』

『除了這些還需要什麼？』

綺禮騰出手到右側毯子底下摸索幾秒，再回來時手裡就多了保險套與一只沒貼任何標示的小塑膠瓶。雁夜驚覺這是個策畫好的陰謀：同居人剛才跟著他上樓，目的並不是單純想換本書。

『───上次那些都丟掉了，如果你喜歡的話、』

『才、才不要！』

話鋒差點往不得了的趨勢偏離，光用代稱組成的會話就足以為綺禮眼神添進慍色，雁夜慌忙阻止對方說下去。至今他還不是很清楚衛宮切嗣怎麼會成為一觸即發的逆麟，但已經體驗過招惹綺禮不悅的慘痛下場。

『就這樣…把燈關掉就好。』

雁夜將前額埋在對方領前，慢慢沉下腰；綺禮搭在他骨盆兩側的掌心很輕柔、但切實地催促著下肢接合的速度。原本披在肩上的薄毯在雁夜妥協後被鋪到兩人下方，在檯燈柔和的黃光裡陰影都是均質的黑，雁夜分神想著雙腿內側的水痕是否有沾染到柔軟的纖維間。主動讓內壁承受壓迫的姿勢他還不是很習慣，遲疑地隨著對方引導，一吋、再一吋───

『…！？』

黑暗突然吞噬掉他的所有視野，呻吟連帶後續對無預警變更體位的抗議，一同被綺禮的左掌心擋下，雁夜眨了眨眼。走廊牆上夜燈是亮著的，不過沙發離客廳門還有段距離，光源的效力極其微弱，等待幾秒後他還是只能大概辨別出綺禮眼睛在哪裡。正當他想開口發難時，樓梯上的聲響逐漸變得清晰。

『如果晚上會怕黑，就別聽那些亂七八糟的鬼故事嘛。』

『我才沒有害怕。只是想提醒你不起來走動換姿勢的話會腦中風，新聞是這麼說的。』

『…想喝水的話我房裡就有可樂啊。』

『睡前喝含糖飲料會蛀牙。』

『要求真多。』

聽見吉爾加美什領著櫻走下樓，雁夜緊張得全身僵硬，想趕緊把綺禮推開，對方卻把他按得更牢。

『安靜點，從走廊是看不見這邊的。』

綺禮冷靜地低聲分析情勢，拉過另一條方才被擠到扶手上的毯子，為兩人做簡單遮蔽。腳步聲一前一後地接近，好不容易又開始往飯廳的方向減弱，突然間參差不齊的步伐只剩下單一種著地音。有人停下來了。如此窘迫的情境下，同居人竟然依舊故我，開始小幅度地緩緩搖著腰，頂上他內壁的弱點。雁夜頓時欲哭無淚。

『吉爾、幫我拿杯子───』

金髮青年嘆了口氣，終於再次邁開腳步。

『用流理台上那個不行嗎。』

『那個是綺禮的，我不想用。』

吉爾加美什甫走向飯廳，綺禮便得寸進尺地揉捏起雁夜還未完全反應的前端，想抗議但對方故意選在這時機鬆開雁夜的嘴，他只得先自發摀住雙唇，不讓喘息洩漏。恍惚間腳步聲好像回來了、又走了，雁夜不是很篤定，但被綺禮兩手按著腰恣意抽插時，除了自身急促的呼吸聲什麼也沒傳進耳裡。

◆◆◆

早上醒來雁夜又錯過了做早餐的時機，乾脆直接走進臥房內的淋浴間沖澡。心底雖過意不去，但他經常熬夜寫稿，早飯十之八九都是由綺禮張羅，睡過頭並不算稀奇。然而雁夜總覺得吉爾加美什只消一眼，就能猜到他晚起的真因到底是什麼。還好週一上午大學生課表是空著的。

他下樓時剛好趕上櫻和綺禮準備出門，站在玄關看女孩綁著鞋帶、細心將蝴蝶結兩邊耳朵拉成一樣大，幸福便自不起眼的習慣滿溢而出。側過身時綺禮正將手機放進西裝口袋，雁夜反射性想起昨晚那通電話，熟悉的彆扭又悄悄壓上胸口。眼前的男人與女孩都各自擁有真正的血親，卻選擇在這裡陪他玩家家酒。

『啊…』

『怎麼了？』

『作業本還放在抽屜裡…』

『我去幫妳拿吧、』

『沒關係，抽屜裡本子很多、我自己找比較快。』

櫻迅速脫下布鞋、快步跑上樓梯，雁夜喊了幾聲「小心不要跌倒」後，目光又落回綺禮身上。像是被女孩難得的冒失給牽引著，同居人也低頭確認起公事包裡該帶的東西都在不在。這個高度剛好。

『…路上小心。』

出其不意沒有立即得到回饋，反而讓雁夜有些害臊，但櫻已經拿著筆記簿走下樓。他又說了一次「路上小心」，對著手牽著手的大人與小孩。

飯廳桌上幾個保鮮盒內，分別盛著生菜與已切片的蕃茄、蘋果，雁夜抽了兩片土司送進烤箱。按下加熱開關時，吉爾加美什意外地提早出現，臉上掛著那副「我知道你昨晚幹了什麼好事」的表情。他欲蓋彌彰地從冰箱裡翻找了兩罐果醬出來，想為一日之計起個好開頭。

『早安，吉爾。你的吐司要抹橘子醬還是草莓醬？』

『…橘子的。』

『瞭解。』

『生菜不要夾太多。』

『好。』

『記得要切邊。』

『是是是。』

等吉爾加美什也跟著出門，雁夜回到客廳重新把電腦啟動，著手填寫出差經費申請書，以及其它離截止日還很遙遠的文件。開始覺得肚子又有點空時，電子音樂從口袋裡短促地響了幾個音符，是簡訊。

﹝下個月第二、三週，可以選十天左右排假﹞

雁夜對著比手掌小上一圈的螢幕傻笑了好久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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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小空間內/暗處性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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