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晚安吻

　　艾伦的睡眠质量不算好。总是在半夜里开始做噩梦。

　　其实他的家庭并未遭受什么不幸。只是在七岁那年曾经目睹一起交通事故，那时还是小学一年级的艾伦所认识的世界充满美好的色彩，鲜艳明亮富有生机。那次事故的遇难者是一位准妈妈，怀有四个月的身孕，伴随着自己的丈夫走出母婴用品店的时候笑的一脸幸福，抚摸着隆起的腹部感受着体内这个鲜活的生命，自己的骨肉。艾伦看着她觉得这位温婉的女子笑起来十分美丽，于是就停下驻足。他未曾问过自己的母亲他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只是本能的感觉到强大的生命力，还有看一眼就会被感染到的幸福。

　　寻常人家的午后，对于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而人行道护栏被猛的冲破的瞬间这就注定是悲剧的时刻，刚出店门还在预想将来一家三口的美满生活的夫妇瞬间被死亡包围，那甚至不是一瞬间的事，艾伦满眼暖红的夕阳被血色沾染的斑驳，耳边响起了从未听闻的尖叫和呼喊，灾难降临的时候，艾伦甚至不曾知道灾难这个词。

　　事后调查是刹车失灵，慌张的车主又一脚踩满油门，造成的死伤范围小但是程度之深令人扼腕，一家三口在一瞬间毙命，被波及的还有那一家母婴用品店的职员，还有几名路人。艾伦目睹了整个过程，受到的冲击程度之深无法用语言估量。本该在几个月后降生的孩子就这样永远离开了，带着刺目的鲜红。

　　现场乱成一团的时候艾伦没有哭闹，反而是异常安静的站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力气慢慢的被抽离，脑海中反复回放着美丽的笑脸变得毫无生气，夕阳变成血海的过程，一遍又一遍，一次次的加深着对死亡的认知和与之成正比的恐惧。

　　最后艾伦是突然恢复意识的。他一直在恐怖的梦境中循环，最后白光一闪，看到的是泪流满面的母亲，艾伦怔怔的伸手，触到了温热的泪水和肌肤，小手被母亲温暖的大手仅仅握住，然后感到颈窝的一点凉意，然后就是母亲的哭声通过骨骼传到自己内心最深处。

　　艾伦受到的是最直接的冲击，由于毫无心理准备和相关经验，昏迷了一周。

　　抚摸着母亲的黑发，看到床边父亲深陷的眼窝，终于还是不可控制的哭了起来。说不出是为那对夫妇，那个还未看到这美丽世界的孩子，还是为终于知道这美丽的世界同时也十分残酷的自己。

　　就像新生的婴儿，哭得惊天动地，然后沉沉睡去，仿佛不知人间悲喜。

　　那件事情之后艾伦连续一周和父母一起睡，在父母之间感受着来自亲人的温暖，梦中的世界一度是美好而温馨的。之后回到正常状态之后也一直很好，但是噩梦潜伏了多年之后还是再次找上了艾伦，在大学入学之后的第一个晚上，艾伦梦到了自己母亲的车祸。那场面和一年级时自己目睹的车祸无二致，只是那名少妇变成了自己的母亲。后来每一晚都会被这样的噩梦缠绕。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初自己面对灾难鲜有反应，艾伦并不会哭着喊着从噩梦中醒来，而是浑身过电一样猛地颤抖，然后就发现自己的心率飙高的不可思议。

　　这样被折磨了一段时间之后，艾伦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就去找了学心理学的萨沙。

　　“嗯···我不知道怎么给你解决问题，但是啊在我们老家，要是梦到长辈去世的话是好事情哦。”萨沙礼貌起见并没有吃东西。

　　“好事情？”艾伦觉得自己的三观在一瞬间被刷新了。

　　“是的啊，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说法，但是你不要太担心，梦跟现实都是反着的嘛？你不要太担心了啦，是在不放心的话那就多打电话回家，这样伯母也高兴啊。”

　　这个倒是可以有。

　　于是艾伦突变得很黏人，基本上每天晚上固定一个电话打回家，问这问那，有没有好好吃东西有没有好好休息有没有好好监督父亲别抽烟，眼角已经有了岁月的足迹的母亲听着儿子的声音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幸福的不知所措。

　　室友对于艾伦的行为理解为想妈妈了，有时候也在艾伦说的好好的时候路过大声喊一句“伯母好”，然后就被吓得半死的艾伦笑骂着一拳毫无架势的揍过来。四年大学，一年两次假期，每次回家都会给母亲一个用力的拥抱，在她耳边轻轻说着：

　　妈妈，我想你。妈妈，我爱你。

　　来到全新的地方之后这个习惯也没有落下，每天晚上都要呆在阳台上和妈妈聊上一阵，碰上利威尔出来透气就会被搂着腰，顺势舒舒服服把脑袋往利威尔颈窝上搭着，安安静静的。

　　但是噩梦一直都没有消失，只是没有以前那么恐怖了。或者说，梦到的次数太多已经麻木了，只是每次梦到之后依然会醒，只是很少能好好的睡下了。

　　今天晚上也是这样，后半夜两三点的时候还是醒来了。无可奈何的叹气，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都无法再次入眠。好在明天是周日不用早起，索性起床靠着窗户看星星。看了好一会还是没有睡意，反倒觉得口渴，就起身去厨房倒水喝。路过利威尔的房间的时候有意停留了一下，却听到了十分反常的声音。

　　好像是在挣扎着什么，艾伦心里有些担心，于是将耳朵贴上了房门，听到了身体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声音，隐约有些痛苦的喘气声，很粗，就想是缺氧了一样。

　　艾伦毫不迟疑的打开房门赶到床边，果不其然的看见利威尔正满头大汗，眉间皱得很紧，右手紧紧抓着心口的位置，嘴里不知道在念着什么，完全听不清楚。

　　应该怎么安抚在做恶梦的人？这种事情因人而异，完全没有固定的模式可以套用，艾伦心中焦急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一个昏睡着一个清醒着，两个人都很痛苦。

　　怎么办？艾伦悬着手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抱着他？万一在梦中误认为受到攻击了自己会被揍趴在地上的吧？拍一下？也不行······

　　万端无奈之下艾伦想到以前小时候自己哭的时候妈妈会在自己的额头上吻一下，自己会平复的很快，虽然不知道这对利威尔先生是否有用，姑且一试。

　　双手轻轻按着利威尔颤抖的肩膀摆正身体，然后贴着锁骨一路清抚到下颌，然后捧着脸轻轻在额头上印下一吻，这一瞬间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往脸上冲，但是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艾伦不死心的继续，紧接着额头一下，鼻梁一下，鼻尖一下，左右眼睑各一下，脸颊，犹豫了好久要不要亲吻嘴唇，经过了激烈的心理斗争之后还是作罢，然后重复了几遍。慢慢的居然还是让利威尔安静下来了。

　　真不知道是怎样的噩梦竟然让利威尔先生不安成这样。

　　艾伦觉得自己是彻底睡不着了，于是就干脆把椅子搬过来坐在上面，然后拿来自己的被子随意裹在身上，坐在床边守到天明。

　　利威尔从来不曾告诉艾伦自己的过去。艾伦也从没有过问。过去的经历会变成梦在自己的脑海里盘旋不去，没有发泄的渠道，就只能在记忆里肆虐。其结果就是噩梦不断。

　　不想为这种无聊的事情让艾伦操心，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他。只是这段时间不知道是生活节奏变慢了还是神经绷得不是那么紧了，那些无聊的东西又开始骚扰自己。一天天的加重，让自己不得好眠。

　　依然是同样的内容一遍遍的重复，知道是怎样的过程怎样的结果但还是不可救药的感到了痛苦。梦中的人会将自己最真实最本质乃至最脆弱的一面展现出来，强悍如利威尔也会对一些无可挽回的事情感到无能为力。这些在苍白感在梦中被放大，于是就变成了冷汗与止不住的颤抖。

　　就算是感到痛苦，也是忍上一夜就会过去的东西，太阳一出来，这些东西也只能夹着尾巴逃走吧。他是这么想的。

　　但是他从未料到在这样的梦中也能感受到温柔的触碰和暖暖的温度。像是下雨一样，一下又一下，不停歇的落下，离开，再落下。将那些干扰自己睡眠的东西一个不剩的驱逐干净。

　　留下纯净的梦境，终于能够安稳的睡眠。

　　于是醒过来就看见迎着淡淡晨光，被子滑落到肩膀的艾伦。估计是守了自己一晚上吧，真是个笨蛋小鬼啊······

　　艾伦这会睡得很沉，利威尔还是将动作轻柔到极致，将熟睡的少年抱到自己床上，看着天光还早，那就再睡一下吧。

　　利威尔在艾伦的额头落下一吻。

　　那么以后，就这样吧。

　　晚安。

　　欲知后事如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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