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樱

壹

祗园的冬樱花开了。

往年京都的樱花期多是三月，而今年回暖得早，二月初白川河两岸的樱柳树便陆陆续续红了起来。虽然开得不多，但冬樱花多是颜色浓艳的品种，几处艳丽的深红点缀在冬日纯白的雪景里，确实煞是好看。皇城移至江户后的几年里，京都都似乎罩着股若有若无的萧条气氛。江户城开天皇迁城已过去十年，德川幕府末期那些艳绝一时的艺伎游女们也都红颜色衰。青春逝去的人，谈起当年的热闹繁华，都难免有些盛宴过后的怆然苍凉。而寒绯樱早开往往被认为是来年风调雨顺人丁兴旺的吉兆，因此慕名来看的人着实不少。托了这冬樱花的福，祗园今年倒是比往常热闹了许多。

仔细擦着尺八的艺伎唤做敬子，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正是她人生里最美好的年华。而她伺候着的男人，虽说带着面具看不见脸，但从声音上判断年龄已不小了。尽管只露出一只眼睛，但单凭那只眼睛投来的灼灼目光，就足以让年轻的女孩脖子根一热。世道萧条，如今这单凭出卖才艺远远不够满足她们的生活来源，艺伎这一行，说到底还是要早早找个有钱可靠的“旦那”。撇开可靠这点不谈，要论有钱，她伺候的这位阿飞老爷算是祗园常客里数一数二出手阔绰的了。

大概是还太年轻，艺伎给男人盯得有些浑身不自在。阿飞老爷有钱是有钱，怎奈脾性古怪之至，坚持要带着面具不说，对祗园内那些红花绿柳也都冷淡得很，次次来都只是喝到酩酊大醉然后独自睡去。有传闻说他是某个显赫大家族的后人，年轻时在江户的风月场里见多了世面，因此自然是挑剔。正是因为如此，当年轻且经验尚浅的艺伎被看上时，祗园里资历深名声好的前辈姐姐们眼红的同时也都惊讶得很。准确说她的相貌并没有多出众。要论特别的地方，也就是长了一头银发加上皮肤极白。只可惜她白得不似那些白里透红春花儿般的美人，和娇艳一点扯不上关系不说，配上颜色极淡的头发后还有种冷兮兮的寡淡之感。五官亦谈不上多绝色。尖下巴，黑色的眼睛细长，嘴唇很薄，鼻梁眼窝颧骨的轮廓都略深了些，显得婉约不足倔强有余。

她被男人直勾勾的目光盯得有些受不住，于是伸手去拿方才放入匣中的尺八，想凭吹奏打发这略显尴尬的沉默。没想到还没来得及起身，手腕就给男人抓住了。她生了一双极为细长灵巧的手，骨节分明，指腹饱满但一丝多余的肉都没有。男人黑色的眼睛盯着她看了半响，然后才用低沉的声音开了口。

“去换件衣服，我不喜欢你穿花的。”

敬子愣了愣，这件绸面夜樱纹样的和服是祗园里的姐姐前些日子专门为她新裁的，说是她现在得贵客赏识，再穿那些个素色粗布和服岂不是缺了礼数。她用手细细抚摸那绣锦的华丽缎面，这是她第一次穿如此华贵的衣服，自然是不忍脱下的。男人见她半天无动于衷，便语气又强硬了些，说让她只穿简单的素色和服便好。

主顾为上，敬子只得推门入屋，换了件纯白色的浴衣出来。男人虽没有说什么，但她感觉得出他很是满意。坐下后，艺伎重新掏出那把尺八准备吹奏。按理说尺八并不是艺伎训练里的常规项目，一来尺八吹奏者多为男性乐师，二来其声音呜咽凄凉，实在容易扫客人们的兴。怎奈这位性格古怪的阿飞老爷偏偏就好这一口。

一曲吹毕，敬子起身问男人需不需要热些梅子酒来。男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转过头问她，吹的那曲子是从哪儿学来的。

“只是家乡小调罢了，并不是祗园里教的正统东西。”

她低下头。却忍不住偷偷去看男人的脸。他的表情依旧被面具掩藏得很好，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唯有那双深黑的眼睛里投来的目光复杂难测。

“你的家乡是哪里？”

“只是个乡下地方，不值得提。”

男人见她不愿说，也没有再继续逼问。

“你吹的那个小调我认得，小时候若松城那边的祭奠上面经常能听到。”

“…原来您……您也是会津人士吗？”

“是啊。不过也好些年没回去了。”

她掩嘴一笑，“……您这么喜欢这首小调，想必是触了思乡之情吧。”

男人似乎是愣了一愣。

“倒也不是，在京都呆久了，就慢慢的也不太想了。”

她一时不知该接些什么。一位好的艺伎除了举止优雅才艺过人外，最重要的是能说会道善于体察客人的心思。而她似乎生来不是个太会说话的人，这点上总是做的不甚如意。

“京都确实是个好地方。”她说。

“你喜欢京都吗？”

“喜欢啊，怎么不喜欢。虽然嬷嬷姐姐们老说祗园越来越不景气啦，今时不同往日，但我还是觉得这儿特别好。这里有好多我在会津时从没有见过的东西，漂亮的房子，漂亮的衣服，漂亮的美人，还有特别特别多好吃的…”

毕竟是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说起吃穿享乐就欢喜了起来，连艺伎该有矜持都抛到脑后，不过同时也显出了几份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活泼烂漫。男人似乎被这份快乐带动了情绪，声音听着也不那么死气沉沉了。

“你姐姐们说的也没错，京都以前确实比现在要繁华不少。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幕府还在江户城，天皇也还在京都。不说别的，就连这祗园都要热闹些。”

“……有多热闹呢？”

***

十多年前的京都祗园，确实是热闹非凡。虽说时局动荡暗潮涌动，但并不妨碍达官贵人们游戏于红花绿柳之间。越是败絮其中，便要越金玉其外。如今的京都，正酷似一位病入膏肓之人锦衣加身的最后狂欢。

大概是回暖得早的原因，祗园的冬樱花已然开了。寒绯樱早绽往往被认为是来年风调雨顺人丁兴旺的吉兆，慕名来看的人着实不少，今年的祗园因此比往常还要热闹许多。那年鹿惊满26周岁，一个不上不下的年龄。相貌里尚残留几分少年时期的凌冽味道，但更多的还是被岁月打磨出来的成年人的淡然圆滑。祗园内男性乐师为了不抢艺伎们的风头，被要求一律只可穿素白色粗布浴衣。但一身寡淡的白倒是意外地衬他本身就浅的肤色和一头同样浅的银发。从白川运河沿岸走到花间小路，那张长得本来就讨女孩喜欢的脸一路上倒是招了不少年轻艺伎游女们的目光。隐隐约约还听见有人议论，那男人与其说是乐师，倒不如说更像是哪家的少爷。你看他背一支尺八在后的样子，像不像个武士？

鹿惊本人对这话只是笑笑而过，倒是旁边背着太鼓的棕发男人显得有些焦急。这个年轻人名叫天藏，但平时多被唤作大和。天藏算是鹿惊的后辈，年龄约比鹿惊小了三四岁，但那张严肃还有些忧心忡忡的脸让他看起来并没有年轻到哪里去。

“…前辈”天藏好几次想要开口，却终究欲言又止。鹿惊知道他想说什么，事实上他心中此刻也不像所表现的那般淡定自若。从花间小路向下走便是艺伎们平日里休息准备的茶舍，鹿惊和天藏绕过正门，在后方出口旁的石墙上轻敲了三下，不一会儿就有一个低头拿着扫帚的年长女人从后门出来，示意他们进去。穿过里屋的长廊，他们被领向一间狭小的和室。鹿惊对着拉门上方长敲三下，下方再长敲两下，然后一个深紫色头发的年轻女人打开了门。

开门的女人名叫卯月夕颜，和天藏是同期。夕颜私定终身的恋人疾风在一年前死在萨摩藩倒幕志士的剑下，那之后为未婚夫复仇便成了这个年轻女人生命里唯一的念想。在这个信念的驱使下，她自愿成为会津藩的眼线，抹杀过去远离家乡到京都祗园里当了一名艺伎。而她的潜伏计划也正是为了鹿惊等人今日的任务所做的长远准备。

入冬后天黑得很快，从茶舍往花间小路上的酒肆返回时，整个祗园已是华灯初上。走在最前面的是作为艺伎资历最深的夕颜，中间跟着的是两个资历尚浅的年轻舞妓，再后面便是男性乐师鹿惊和天藏。也许外人看不出来，但这一行五人，确实全部都是效忠于幕府的暗杀组织“暗部”所培养出来的顶尖刺杀高手。

顺着花间桥笔直向下，路的尽头是一栋挂着红串灯笼的黑瓦房，正对白川运河。这便是祗园内有名的“芳宅”，不少上级武士甚至大名会客都会选在这里。艺伎舞妓和乐师往往比宾客来的要早，但鹿惊一行人还未进门，就已听见屋子里有动静，看来是有人早到了。

榻榻米上坐着的是一个个头极小的男人，圆脸，身穿一身绿色和服，乍一看似乎就是个十几岁的孩子。鹿惊和大和当下便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在幕府麾下效力多年，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倒幕派的血，自然立刻能认出眼前这个身材矮小的男人是长州藩倒幕派的仓矢。与其他手上并无实权的藩士不同，仓矢在受倒幕派尊重的同时，还领导着令人闻风色变的人斩团队“三尾”，因此可以说是长州，甚至是整个萨长联盟里的核心人物。

仓矢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按照眼线的情报，仓矢如今本该在土佐境内于当地倒幕派藩士会面商谈联盟之事，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祗园内？此番酒宴来者全然是激进派的倒幕分子，与仓矢这类稳健派虽无仇怨，但也是极少往来。仓矢放弃与土佐的稳健派藩士商谈，只身出席此次酒宴，着实是诡异得很。

但眼下容不得鹿惊再多想了。门外响起一阵不小的动静，五六个藩士推门而入，而走在正中间，中等身材，身穿紫色花柄和服戴着一个螺旋纹案面具的男人，便是此次鹿惊一行人的目标。

五年前，一个活跃于土萨长三番的浪人组织“晓”开始崛起，幕府以及会津藩内不少家臣大名遭刺杀都与之脱不开干系。而晓组织的幕后推手一直是个谜，幕府唯一知道的便是，统领着晓组织的是一个带着面具的男人。鸟羽伏见之战在即，面具男首次现身于土萨长三番，屡屡设计挑动众藩士的好战情绪。虽然对外一概自称阿飞，然而他是谁？他从哪里来？他效忠于何方？一切的一切全部都扑朔迷离。一来此人手上也许握有兵力，二来他来路不明又工于心计。如此之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幕府的眼中钉肉中刺，万万留不得。鹿惊一行人此番京都之行前就已对幕府立下军令状，不成功便成仁，势必博上性命将面具男除掉。

藩士们都已入席，夕颜与其他两个舞妓也上前去斟酒作陪，嬉闹了一会儿，几个藩士说要听曲儿看舞蹈，夕颜便招呼坐在角落里的鹿惊和天藏上前来，自己也拿出一把三味线。

鹿惊一边将尺八从匣中取出，一边用余光打量坐在正中间的面具男。这不打量还好，一打量才发现对方从面具中露出的那双眼睛居然也在看自己。用“看”这个说法也许还不太准确，鹿惊只觉得被那双黑眼睛里投射来的目光打在身上，简直如同灼烧一般让他浑身不自在。有一瞬间他甚至鬼使神差地觉得，那目光的主人要不是认识他，要不就是早已看透了他。

难道自己的身份被发现了？那也不应该。面具男并没有过份打量夕颜或是大和。况且按照倒幕派的一贯作风，若是真的怀疑他们，当即就会动手。又怎么可能继续放他们在这里舞蹈奏乐窥探消息？

鹿惊低下头去看乐谱，想借机避开面具男的目光。又才吹了一小会儿却见对方起身，就这么径直朝自己走来。

他顿时觉得心跳漏了半拍，浑身肌肉都绷紧着，如果真的身份暴露面具男要下手，他还可以用力一搏拼个鱼死网破。

但是面具男只是走到他跟前，弯下身子，用比想象中年轻得多的声音悠悠说道，希望今晚鹿惊能到他房内再为他吹奏一曲。

上级武士中不少人偏好男风早已不是什么新奇事，加上在暗部训练里也涉及过这方面的应对措施，因此鹿惊当下倒是毫不慌乱，只浅浅一笑算是答应了。虽然如此还是在心里有点想要苦笑，本来计划里这是夕颜的角色，自己和大和两个男性是负责外部监视断后和以防万一的。不过从任务的角度想，这也不一定是什么坏事。虽然酒宴上的食物里加了微量催情药物来帮助麻痹对方的感官，但毕竟男女力量悬殊摆在那里，即使是趁对方性高潮警惕性降低时下手，也很难保证夕颜的成功率有多高。但换了同为男性的自己，一次性得手干净利落的可能性就大了不少。

贰

晚宴进行到一半，来宾们醉得醉，倒得倒。祗园内的艺伎舞伎个个都是千挑万选的出来的美人，酒色当前，寻常男人们自然是把持不住那些花花肠子。这会儿志士大名们各各都已满怀风月无心国事，唯有那个仓矢，似乎真的如孩童般对女色了无兴趣，早早便离了场。

酒快没有了，夕颜想要再去拿些，无奈正被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大名搂在怀里。男人见夕颜要起来不高兴得很，一个劲儿抓着她的胳膊不让。此情正中鹿惊下怀。仓矢突兀出现又草草离场，怎么看里面都有古怪。鹿惊早盘算着在处理面具男之前先去探探情况，却苦于找不到合适里的理由离场。

毕竟是多年同僚，夕颜明显将鹿惊的计划猜了个七八成，于是顺水推舟，先是对大名莞尔一笑，又对鹿惊招招手示意。鹿惊随后起身，微微对大名和夕颜点了点头，意思是自己愿意代劳。

离开房间的时候他用余光瞥了瞥正在应付两个艺伎进酒的面具男。和在座的其他人不同，面具男虽说表面上装得正沉浸于声色犬马，然而鹿惊却觉得他明显是心有旁骛，不知暗地里又在打什么鬼主意。离开和室转身带上门的时候，鹿惊发觉面具男意味深长的目光再次投了过来，让他又是一阵不安。

取酒的地方还有点小远，且地处偏僻，是深夜茶屋关闭后，为了方便招待客人的艺伎拿取酒食而临时设立的。此刻夜已深了，路上一篇黑灯瞎火的没几个人。而从刚刚大名的谈话里听，仓矢住在芳宅西南，月黑风高，即使半路潜过去估计也不会引起什么主意。唯一要担心的是路有点远，他必须加快速度免得花太多时间免得被怀疑。

不过看情况，现在这个担心也是没必要的了——小径旁的树丛里一阵不太寻常的动静，居然是仓矢。

鹿惊警觉地一闪身躲在亭廊门柱后用余光窥视，这位方才自称不太舒服早早离席，如今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儿来了。

仓矢来这偏僻地方自然不是来赏月兜风，他一人在原地站着，小心翼翼四下打量，像是在确认有没有被人看见。看他这样子，八成是约了什么人见面正在等。这样看来，不舒服也显然是个推辞而已。

不一会儿树林里又响起一阵躁动，看样子是仓矢等的人来了。尽管对方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即使不看正面，鹿惊也立刻分辨出声音的主人代号黑绝，是个活跃在江户京都的情报贩子。黑绝这个人行踪如同鬼魅，还对暗杀术多有研究，几年前鹿惊率领的小队曾和他交手过，深知他实力不容小觑。而黑绝正是面具男的心腹之一，也一直效忠于晓组织。

二人声音都压得极低，鹿惊怕被发现不敢靠太近，因此确切内容也只听到了个把字眼。过了一小会儿二人不再说话，树林里又是一阵轻轻的骚动，黑绝似乎已经离开了。

冬天的夜晚并无鸟鸣虫叫，四下里安静得可怕。确定黑绝已经走远，鹿惊才闪身钻进树林里想看个究竟。只见那仓矢倒在地上，双眼惊愕而僵硬地睁得老大，喉管和心脏上皆上插着一把极细的匕首，显然是已经死透了。既是黑绝下的手，背后一定是面具男和晓。而仓矢是长州倒幕派核心的人物，可以想象他被暗杀会掀起怎样一场腥风血雨。

想到这里，鹿惊不由得觉得面具男的目的和身份越发扑朔迷离起来。然而他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若离席太久，必然会引人生疑，因此鹿惊只草草查看了一番仓矢的伤口，便迅速离开了。

他悄无声息地拿了酒又悄无声息回到宴会上，并没有什么人注意他。将近十年的暗部生涯里，鹿惊接过无数个暗杀潜伏任务，却从来没有暴露过。一方面是他心思缜密又善于随机应变；另一方面归结于鹿惊一个习惯。平日里以及执行普通任务时，他都无时无刻不以面罩遮住下半张脸，而执行极密的潜伏任务时，却脱下面罩以真面目示人。刺客在行刺时带上面具，为的是暂时性的抹杀身份与自我，好成为一个货真价实的杀人工具。而若是想真正意义上抹杀身份，只在任务时短暂地带上面具又有何用。倒不如从一开始就将真面目隐藏起来，久而久之，一张无法探测感情的面具就成了这个人的代表，而他面具下真实的自我，他是谁，他为谁而战，自然也没有人会了解一二。既然根本没有人知道，又何来的暴露一说。

以防万一，晚宴结束后鹿惊专门换了一套干净浴衣。虽然并没有直接接触仓矢的尸体，但对方毕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即使衣物上沾了一点点血腥气，也难保不会被闻出来。面具男的房间在芳宅东侧，是一个四套间和室的小院。果不其然，还没进大门他就给三四个武士拦下来，浑身搜了个遍，确定他除了尺八以外没有携带任何东西，才把人放了进去。

只能说百密必有一疏。

鹿惊边顺着走廊往里走，边抚摸尺八光滑的竹面。中空的竹管内藏着的锋利细刀片虽说不大，却足够割断一个人的喉管，让他甚至来不及思考或是呼救就只能乖乖死去。

看守的武士领着他到了最里面的和室便离去了，听脚步声，他们正在往前廊走，似乎面具男并没有让侍卫守在自己房间外的习惯。这是个好事，至少得手后逃跑起来简单多了。

屋子里光线很暗，而面具男已经脱下了之前的花柄和服，换了一套花鸟纹样的浴衣。他躺在叠席上，像是已经睡着了。鹿惊上前去，跪坐在一旁看他，那个诡异的螺旋面具还没有摘下，脖颈上的脉搏正随着他的呼吸一下下地勃动着。即使还隔着一定距离，他也能感受到对方身体里散发出来的不比寻常人的热度。今晚的酒菜一早被夕颜做过手脚，虽然放的药量很低不易发觉，但若是大量服用，效果还是很显著的。

面具男在宴会上喝了不少酒，按理说现在一方面肌肉和神经都应该在药物作用下处于极其松懈的状态，另一方面受催情剂的影响，稍经挑拨就会完全沉浸在情欲之中。

他看上去睡得很熟，因而并没有意识到鹿惊已经进来了。四下里一片寂静，只听得到二人的呼吸声以及蜡烛芯燃烧的声音。面具男有一头黑色乱翘的短发，虽然没有摸过，鹿惊却莫名觉得那触感一定很扎手。烛光摇曳里，他像是受了什么诡异的蛊惑一般，弯下身子，静距离盯着对方看。面具男似乎毫无防备，也许现在不论是割破他的喉咙还是刺穿他的心脏，都能神不知鬼不觉。

身为刺客的职业神经告诉鹿惊，这是个绝好的机会，他只要像往常一样从尺八里滑出刀片，再在那个男人喉咙上面一划——只需要两秒一切就会结束，男人只会觉得自己做了个噩梦，一个甚至来不及分辨是真实还是梦幻的，就再也无法醒来的噩梦。可是鹿惊像是被那摇曳的烛光给迷了心智，他只觉得还不想这么快杀他；他想看看，那张面具下面到底是怎样一张脸，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他把手伸向那张诡异的木质面具，准备揭开——

“你来了？”

他的手腕一把被面具男抓住，对方的力气很大，吐词也很清晰，并不像一个酒醉后神志模糊的人。鹿惊不由得有些庆幸方才没有草率下手。

“不可以吗？”

鹿惊半眯着眼睛笑了笑，看起来就像个早已娴熟于应付客人各类需求的祗园“乐师”。见对方愣在那里无动于衷，便又暧昧地向前倾了倾，几乎整个身体都快贴上男人半裸露的胸膛。

“…没有那个必要。”

他听着对方的声音变得沙哑又粗重，八成是药效已经开始作用了。

“原来您做爱的时候也喜欢戴着面具？”鹿惊又从喉咙里挤出一声轻笑，边笑着边解开男人的浴衣带子，从他的胸膛一路摸到腰线，再到小腹，最后是下体。

不出意料，对方已经勃起了，而且硬得发烫。

鹿惊不轻不重地揉捏了两下那根硬邦邦的柱体，又用指尖戳了戳同样炙热的卵蛋。然后灵巧迅速地也解开了自己的浴衣带子——他下面都什么都没穿。

毕竟是来杀人的又不是真卖春，自然越快越好。

男人右胸口上有不少极深的伤疤，像是受过什么可怕的伤后肌理愈合留下的。鹿惊伸手温柔地抚摸那些伤痕，再低下头用嘴唇把它们吻了个遍。有趣的是当自己抚摸亲吻那些伤痕的时候，他竟然感到男人身子一僵，反应大得不像话，甚至连顶着自己的东西都又硬了不少，前端还渗出了湿濡的液体。

鹿惊不由得有些想笑，这城府深不可测的面具男平时看着游刃有余，怎么到了床上，竟跟个从未经过风月场的毛头小子似的。他双手握住对方的男根，揉搓几下后便将那东西整根吞入了口中，用舌尖细细舔舐着。咽喉在粗大的柱体的刺激下下意识地紧缩，排斥着入侵的异物，却给予了对方更大程度的刺激。不光是嘴，他的手也没有闲着，一只抚摸着男人的卵蛋，另一只不停揉捏着他敏感的大腿内侧，多重刺激下对方很快释放在鹿惊嘴里。他却没有将那些浓浊的液体尽数吞下，而先是用手指蘸了不少，然后直起身子，半跪在男人身上，边看着对方，边用满是精液的手指开始给自己做扩张。白色的浴衣松垮垮的半搭着，而鹿惊白皙的肩膀和线条修长肌肉紧实的胸腹皆裸露在外，被烛光打得像是蒙上了一股暧昧的粉色。

鹿惊一边用三根手指搅弄自己的后面，一边用半眯着的黑眼睛注视着面具男，不出一会儿对方方才释放过的性器便再次挺立了起来，而自己的后穴也已经被扩张得足够柔软。于是他笑了笑，随后便扶着身子，对着那根火热粗壮的柱体坐了下去。二人肉体相接的时候，鹿惊忍不住溢出了一丝半是吃痛半是舒服的呻吟，而面具男也下意识地身体一颤，双手搂住鹿惊的腰，用力把他往自己身上压，好进入得更深些。

抽插了好些个来回，面具男的声音越来越粗重，汗水顺着他结实的胸线滑到腹股沟，再流向二人紧紧胶合着的地方。又过了一会儿他直起身子，捏住鹿惊的臀部想要射精，紧接着却只感到被什么冰凉锐利的东西顶到了脖子。

“别动，别动。”

鹿惊一只手还维持着方才浓情蜜意的样子抚摸着他的后颈，另一只手却夹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掏出来的刀片，死死摁在他脖子的大动脉上。

“我只要再往下摁一寸，你马上就会没命，所以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合作。”

面具男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嘶哑的干笑。

“这话像是下面还插着男人的东西的人该说的？”

说完他又故意往鹿惊深处顶了两下，满意地感受着对方身体一颤，随即却隔着面具被一拳头打得头晕眼花。

“这像是脖子被人拿刀顶着的人该做的？”

鹿惊把刀片又往下摁了些许，锐利的刀刃已经割破男人的颈部皮肤。

“为什么杀仓矢？”

“…你马上就会知道的。”

“少罗嗦，快点说。”

“那我问你，谁知道仓矢是我杀的？”

鹿惊隔着面具看男人那双带了点嘲讽意味的黑眼睛，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也许从一开始便是这个男人故意的，故意向会津藩放出自己现身祗园的消息，故意放任他们一行潜入，再故意让鹿惊插手仓矢的暗杀……

而会津和长州向来在政见上不合，一旦鹿惊一行人的身份暴露，不论谁都会立刻断定仓矢死于他们手下，死于会津藩手下。本来仓矢就属于长州藩内少有的反战温和派，他被代表了幕府力量的会津刺杀，无遗会激起土萨长三番新一波的愤怒，甚至将成为开战的导火索。

“你到底是什么人？就这么想看到战争？”鹿惊压低了声音，像是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愤怒。

“事到如今，你还觉得战争是可以避免的？”面具男无所谓地冷笑了一声。“这场仗早晚得打，将军和他那些愚蠢的家臣们早已经腐败透了，除了用战争彻底摧毁掉这个该死的制度，没有其他办法。”

“一旦战争打起来，真正被摧毁的不是你所谓腐败的制度，而是活在这个制度下所有无辜的人。”

“那又怎么样？无辜？这个制度下有谁是无辜的？懦弱者浑浑噩噩，英雄则被磨去理想意志被迫变得浑浑噩噩；无能者当着走狗，天才则被改造成工具最后还是沦为走狗。这样看不到希望的制度下没有人是无辜的，无一不是有意或是被迫地犯下罪恶重复悲剧罢了。畑鹿惊，即使你今天在这里杀了我，阻止了我的计划，这个制度的悲剧还是会继续，也改变不了你是个活得毫无希望价值的废物的事实。”

“是啊。”

鹿惊笑了笑，“至少有一件事你是对的，那就是——你今天确实会死在这里。就算这个制度早晚会更替，也轮不到由你这种人来毁灭——”

“不过死前——”

他把手伸向男人的面具。

“我倒是有些好奇，您这所谓谁也不是的男人，到底是个什么。”

面具男干笑了两声。

“我奉劝你还是别知道的好，你不会想知道——”

——话音未落，鹿惊已伸手揭下男人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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