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夜

岁月常相似

花开依旧人不复

流年尽相催

某天清晨，我在自己的床上睁开眼睛，几片桃花打着旋儿飘过窗外。这首不知何时记住的俳句就这样自然地浮现在脑海中。

同时出现的，还有失恋带来的空虚和伤感，以及钝物敲击般的头痛。

曾经约定过的吧，桃源乡桃色漫野之时，会牵着她的手带她离开地狱，饱览天国奇景。如今，桃花开得芊蔚繁茂，满庭飘香，却已无伊人相伴。

那时候，泪痕满面的她都说了些什么来着？啊，对了——

——对不起，白泽大人，我喜欢的是鬼灯大人。

那个黑色的，阴魂不散的鬼神，甚至无须登场，便又一次血淋淋地割断了相思红线。

同样的事，光是这个月就发生了五次，至于上月，上上月，光用手指已经算不过来了。

众合地狱花街的入口处，也立上了“白泽与狗不准入内”的牌子，听桃太郎说为此小白还找鬼灯哭诉了一番，终于那人在“狗”字上打了个红叉，改成了“恶犬”。

啊啊，已经好久没见到阿香小姐和小妲己了啊……

“您啊，差不多也该找人一个认真地交往一次了。”

端来黄连汤时，桃太郎对我这样说道。

“哪一次都不是闹着玩呀！”

“上次，小白和柿助买仙桃做贺礼时结婚的上司，现在连宝宝都有了，盂兰盆大会上您不是也看见了么？”

“……你是说，结婚为前提的交往？”

我被他的话逗得黄连汤差点喷出来。

“饶了我吧，桃太郎。我可看不得女孩子们在我的婚礼上哭泣呀！”

“就是这样您才总是被甩……”

我微笑着摇头，桃太郎做鬼的时间不过千年，有些话对他说了不过是徒扰人心。

“桃太郎君，我记得你在现世时成过家吧？是怎样的女人？”

“唉？”他接过空碗的手一顿，似是吃了一惊。

“听说是县丞的女儿？”

“是、是的，新死之时好似问过阎魔大王，她是去了天国……”桃太郎勉强笑了一下，垂下眼睛，过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似的继续说道。

“其实……如果不是您提起，我几乎已经不记得她了……毕竟，已经是快一千年前的事了。”

“是呀，毕竟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嘛，会忘记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

仅仅几千年，而我度过的又何止千个千年。

或许也曾为谁肝肠寸断，痛不欲生过，不过到头来还是悠闲地活到现在每天乐呵呵。

鬼神也好，妖怪也好，神明也好，能够不为岁月腐蚀的，只有容颜和肉体而已。

“所以……人生果然还是要及时行乐啊。”

我抓起外套，摇摇晃晃地向门口走去。身后立刻传来桃太郎“您要去哪里，鬼灯大人定的金丹还没做完”的抱怨。

“带着伤痕累累的心怎么有心思工作啦。”

听到我说“一切都拜托了，桃太郎君”时，桃太郎呆呆地愣了几秒，等他回过神追出来的时候，我早已化为兽形，飞的很远了。

红顶金鱼头顶的肉瘤凉飕飕滑溜溜的，令人不禁想起它的主人额发间那只尖尖的鬼角。

但是，如果这样戳戳鬼灯的额头的话，他是绝不会发出这么洪亮又恶心的叫声的。

绝对会一头撞过来，戳瞎我的眼吧。

事实上，他也不止一次这么干了。

这一次也不例外。

“不许靠近我的金鱼草！”

“谁会愿意碰这种恶心的东西啊！我只是在这里看看风景……顺便等你罢了。”

虽说看风景，可是这里除了一张看起来无比怨念的真实之口的哭丧脸以外，便只有盛开满庭的红顶白高头而已。

用盛开来形容金鱼还真是……心情微妙啊。

“呐，鬼灯，我啊，又失恋了呢。”

我斜靠在木走廊的栏杆上，微长的额发遮住眼角，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悲情些。

狼牙棒在地板上砸出几道细缝，鬼灯默不作声。我抬起头，弯起一个我能做到的最凄美的笑容。

“不来安慰我吗？”

回应我的是微微眯起的眼睛里越来越炙热的视线。我以袖遮面故作伤心，下一秒，毫不意外地被鬼灯拦腰抱起。

明明是只鬼，身子却热得惊人呢。紧紧环着鬼灯的脖颈，我这么想着。

和鬼灯变成现在的肉体关系大概在千年前，最初是因为喝醉了酒无意上错了床，还是觉得那张冷彻的脸露出惊讶的表情很有趣，亦或者，只是想找一个人打发无聊的春宵，时间过了太久，记忆已模糊不清。

可能是知道就算努力记住也早晚会忘记，所以根本没在意这种小事吧。

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习惯到他的床上寻求安慰了。

这没什么特别的，神兽白泽四处留情，早已声名远扬，对吧？

床笫之间的鬼灯是沉默是金派。不过，抚过身体的手指和嘴唇，温柔得像是滑过皮肤的一道春水。

我也表现得乖巧缠人就是了。

后穴被插入的时候，我缠住鬼灯的腰，喉咙里发出连自己听起来都无比艳丽的甜腻的喘息。像是被这声音催促般，鬼灯开始小幅度地晃动着腰部。摩擦带来的快感如同电流，源源不断流向四体百骸。

鬼灯的身体比任何女孩子都要温暖。

所以，对我来说，鬼灯是个绝妙的床伴，即使在床笫以外的时间，众人眼中，我们依然是八字不合的犬猿之仲。

喘息着，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朦瞳之中看见的是与我极为相似，却饱含着我不可能拥有的热度的桃花细眼。

——但是，鬼灯，你抱我的时候，又是怎样的心思呢？

性爱的余韵还没散尽，我懒洋洋地趴在床褥上，看着鬼灯线条美好的白皙的后颈被死气沉沉的黑色遮住，不知为何觉得有点可惜。

“突然有点想再看一次你穿黑纹付羽织的样子呢。”

鬼灯回过头来，投来疑惑的视线。

“早上和桃太郎聊到了婚礼的话题。”

我从被窝里爬起来，跪坐在鬼灯身后，整理着他腰间的带缔。

“我啊，就是搞不明白，为什么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要结婚不可呢？”

“就是因为这样想，你才总会被甩。”

鬼灯抛出和桃太郎几乎一模一样的回答。

“唉~说的好像你有喜欢的人就会结婚似的。”

鬼灯狠狠瞪了我一眼，一甩袖子背过身，还没打好的结被他一把扯散。

“如果他想穿白无垢的话我倒是乐意的很，可惜那个人是不婚派的。”

“……原来是这样啊。”

心跳错了一拍，可我只是淡淡地笑。

有些事，就算听懂了也可以装成不懂。

拉开纸门才发现已值夜深，笼着淡橙色的薄雾的天宇上洒下地狱特有的朦胧黯淡的月光。

“这次又麻烦你啦，鬼灯！”

向倚在门口眉头紧锁的鬼神抛了个媚眼，鬼灯立刻厌恶地别过脸去。

“隔三差五就失恋一次，干脆别找女孩子不就好了。”

“呐，鬼灯，其实只要把众合地狱的牌子撤掉就好了喔！”

“不要。”

“稍稍思考下再拒绝不行么……”

我苦笑，温柔的鬼灯果然只有在床笫之上才会出现呢。

“……那么，再见啦，金丹的话，大后天再来取吧，如果我不在找桃太郎就行。”

“又去找女人？”

我弯起嘴角，不置可否，抱着柱子转了半圈，轻快地跳在石板路上。身后传来一声被格拉格拉的拉门声掩盖的细细的叹息。

“唉？”

回过头，鬼灯已不在那里，只能看见富士樱绘纸门后面模糊的人影。

——只有被女孩子甩了的时候，你才会主动找我。

刚才，他是说了这样的话吧？

“鬼灯，我们之间，不过只有一千年而已啊……”

——其实……如果不是您提起，我几乎已经不记得她了……毕竟，已经是快一千年前的事了。

耳边突然响起桃太郎的低语。

对于鬼而言，千年已经足够漫长了吧，但是对我而言则不过是……

在下一句跳出来之前，我拼命摇了摇头打断这恼人的思绪。我早就已经过了感时伤怀的年纪了。

抬头仰望，遮掩了月亮的薄雾渐渐散开，幽静的银辉落在脸上，心旷神怡。

“今夜月色很好呐……”

鬼灯，你看不到我现在的表情，真是太好了。

Fin

注1：篇首的俳句：我年も花に咲れて尚古“出自《丰玉俳句集》，作者土方岁三。

注2：犬猿之仲：形容谁看谁都不顺眼，是死对头的两个人。在日本文化中把依赖武力解决问题的狗和以头脑灵活自居的猴子列为天敌。

注3：黑纹付羽织和白无垢是日本传统婚礼上新郎新娘的服饰。同时黑纹付羽织也是规格极高的礼服。

注4：小说家夏目漱石在做英语老师时，学生把“I love you”翻译成“我爱你”，夏目漱石说：日本人怎么会说这种话呢，‘今晚月色很好’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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