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的親吻後，男孩走出臥室。

“晚安。”他小聲說道，並且細心地為對方關上門。

這種相處模式已經持續了兩個禮拜——半月前艾倫突然提出單獨睡的要求，其他親密行為也全都被晚安吻取代。當然提議過程並不順利，男孩甚至不得不花去整個下午思索合適的措辭，即便鼓足勇氣開口時手指也在細微顫動著。

“理由呢？”忐忑不安地等待了許久才聽到對方反問，停頓的間隙讓他渾身緊張。深吸一口氣，艾倫用盡量平緩的語調解釋道：

“只是……不太習慣而已。”明明可以有一千個藉口，卻偏偏選擇了最拙劣那種，尤其配上不能更心虛的口氣，演技已經爛到了極點。他還記得曾經被對方輕鬆拆穿的許多個謊言。

好在利威爾並沒有追問下去，傍晚時男孩發現客房已經被打掃乾淨。

——從今天起又要一個人睡了，他對自己說。

姑且不談難以入眠的整個夜晚，情況在第二天變得愈加糟糕：艾倫總會控制不住地頻繁走神。在病人的痛呼中第三次找錯血管後，他不得不暫時停下手裏的工作，在門口掛上了「暫停營業」的牌子。於是剛暖和起來的下午就在挨個向預約者道歉的電話中度過。

——真有點遜啊，最基本的小事也做不好。

※

“我說，該不會是倦怠期吧？”韓吉獲取資訊的速度總是快得有些詭異，遺憾的是沒有幾條用在了正道上——如果能把緊隨其後的憋笑聲去掉的話，聽上去大概就像是句令人感激的關心了。

電話那邊沒有任何回答，但韓吉打賭自己聽到了聽筒將被捏碎的聲音。“喂喂，火氣不要這麼重嘛，如果我是艾倫的話也一定會想逃離你。”這個惡魔，她在心中偷偷加上了沒說完的話。但大多數情況下骨氣並不能成為解決問題的辦法，於是她只好趕在男人徹底爆發前換回了正常口氣：

“你該多觀察他一下，任何行為都是有原因的。”她努力回想普通醫生對待病人的語調，並且試圖在幻想中自我滿足一下——即便是利威爾，也總有搞不清狀況的時候，光是這個念頭就讓她不自覺興奮起來，一物降一物的說法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倒很有道理。

如果可以的話，她簡直想立刻飛到大洋彼岸親眼看看那場景。當然是在保證性命無憂的情況下，目前顯然還不具備這個條件。

所以韓吉只能在掛斷的忙音中堅持把剩下的話說完，然後用一頓豐盛晚餐來安慰自己殘缺的內心。你這混蛋，過河拆橋！敢怒而不敢言的滋味真是再折磨人不過了。

這種狀況磕磕絆絆持續了半月之久。每晚臨睡前兩人互相交換晚安吻，有時也說上幾句話，卻從不在同個房間裏過夜——就好像回到剛認識不久時，除去已經確定關係這一項，別的再沒任何改變。

如果不是某個普通得跟平常一樣夜晚，或許事情會一直這樣下去，直到兩人中的一個再也無法忍受。

當利威爾把玻璃門拉開時，男孩像只落水的小狗一樣蜷縮在浴缸旁，毛巾和沐浴劑被扔得滿地都是。棕色的腦袋埋在手臂裏，他似乎就著這樣的姿勢沉入睡眠，身體因為灌進來的冷風而略微顫抖。

扔在身上的浴巾令艾倫痙攣般猛地抬起頭，掛了滿腦袋的水珠也沾到臉上——勾勒出一個震驚又尷尬的表情。

“我……”停滯的大腦終於恢復運作，男孩竭盡了所有腦容量來計算哪種選擇更好。是老老實實說出真相，還是繼續那個拙劣的掩飾？他拿不定主意，只好吞吞吐吐地拖延著時間。

“該死的心理實驗，對嗎？”男人用一句話迫使他做出了選擇，艾倫只好慢吞吞站起來直視對方的雙眼，意料之中地迎來無所遁形感，就如同已經體驗過許多次的那樣。

※

“所以說，是植入的記憶出了問題？”韓吉有些吃驚，她從未聽說過後遺症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嚴重，至少在她所接觸過的案例中不存在這種先例。在擔心艾倫情況的同時，一種未知的新鮮感令她全身都顫慄起來——發現新的可能性，並且努力去解決它，沒有比這更值得激動的事了不是嗎？

“我會儘快聯繫參與上次實驗的專家，唯一需要確認的是我們該在哪兒見。你們回國還是我到捷克來？越快越好，你也不希望艾倫繼續受苦吧？”稍微停頓了一下，語氣中的興奮已經滿溢了出來，“——況且，我已經等不及了！無聊的工作就先扔到一邊吧，要是馬上見到艾倫就……”

“傳更多的資料過來，我知道你學過心理。”利威爾用通話中的第一句截斷她，話語中的內容讓韓吉幾乎驚叫出聲：“你在開玩笑吧？回避制是最簡單的醫學常識，別告訴我你不知道這個！”

“我不會把艾倫交到任何人手上。”

“你太專制了，利威爾”韓吉叫嚷起來，“我瞭解你的想法，但埃爾文說得沒錯，過度保護對他不一定是好事，而在這件事上已經可以說糟糕。關心則亂的道理也同樣是常識，最好的選擇是把它交給更合適的人，並且在此之前我們需要詢問艾倫的意見。”

她的話無需更多解釋，涉及到深層意識的心理治療都帶著風險性，格裏夏為了留下線索對尚處年幼階段的艾倫進行了暗示植入，如果多年後的現在強行取出這段記憶，會帶來怎樣的後果誰都不能確定——即便是利威爾也沒有十成把握。

或許可以借此停止艾倫的反常舉動，使他解脫出來。但也可能產生更嚴重的後果，最令人動搖的事就是預測未來，對於任何人來說它都會是個棘手問題。

整個解釋過程中男孩始終低著頭，韓吉甚至以為他已經在自己漫長的講述中睡過去，當她終於停下時艾倫問：“您說的後果……會是怎樣的呢？”

“這是根本沒法預測的事啊，”韓吉在電話那邊對他說，“也許你的情況會比現在更糟，治療過程中精神失常的例子也並不少見，也許會失憶，其他結果也都是有可能發生的——在知道了這些後，你還願意接受清除嗎？我是說，清除掉老耶格爾灌輸給你的記憶，檔已經找到，它們對你來說只是負擔而已。”

“不願意。”男孩突然換了口氣，“保持現狀也不算太壞。”

喋喋不休的女聲顯然因此受了不少打擊，不放棄地向他解釋道：“你應該也發現自己的情況越來越嚴重了吧，如果放任不管的話……”

“那就讓它繼續吧。”艾倫頭一次打斷了韓吉的話，即便在她最多嘴的時候他也從未這樣做過，語氣中的決斷竟讓電話那邊的沉寂持續了數分鐘。韓吉不是蠢貨，除了兩位當事者她大概是最清楚理由的人——一旦忘記，就意味著全部得從頭再來。

十五年的人生，還有他們的經歷。

電流聲持續不斷地攪亂三個人的思緒，就連韓吉也不敢在這時候多嘴，沒有比現在更需要艾倫自己做出決定的時候，但他的決定又令她十分不放心。無論怎樣的割捨聽上去都殘忍得過了頭。

最終艾倫還是接受了治療，男孩寧死不屈的反抗在利威爾那句“吵死了，要是全忘記再想起來不就好了，瘋了也總有瘋了的治法”中宣告結束，兩人在捷克與那位著名心理學教授碰了面——就是曾經為艾倫進行實驗那位，掛著副銀邊眼鏡的小老頭。

“放輕鬆，過程並不那麼艱難。”這是艾倫聽他說過的最後一句話，隨後是熟悉而令人心安的困倦感。

※

“難以置信，我從前能給別人注射？”

很顯然，他們遇上了不算好卻也不是最糟的情況，治療結果很成功——但同時艾倫也失去了之前人生中近乎全部的記憶，為此利威爾和韓吉不得不輪流看住他，防止男孩趁兩人不注意時離開家，在偌大的城市中尋找一個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似乎在很久前也有過這樣的經歷，韓吉總是忍不住回想起從前的事，那時候利威爾不聲不響地跑到捷克找老耶格爾，自己和埃爾文只能輪流照顧艾倫。其實好像並沒過去多久，改變卻大得驚人，適應能力強如她也有些吃不消。

這次她並沒有過多擔心利威爾，只是遺忘而已，大概誰也沒辦法阻止這兩個人接近對方——就好像儘管沒了記憶，比起自己艾倫依然更願意和利威爾待在一起一樣，很多事都微妙得無法給出解釋。

“我啊，先回去了。”韓吉對兩人告了別，“而且明天就打算回國了。”

“不再多留一陣子嗎？我還有很多事沒弄清。”男孩對她說。

“再在這兒賴下去，回去就該被報失蹤了，”她笑道，然後換上副調侃的表情，“況且總有人不希望我天天出現。想弄清的話可以問利威爾，反正你的事他都清楚……喂喂，你那種表情算什麼啊？我好歹也幫過一點忙吧！”

她在滿肚子抱怨中離開這座陌生城市，但老實說也不算太失望，所以在進檢票口前還難得地掛出副欠揍的笑臉。

直到確認艾倫已經入睡後，男人才起身到陽臺上點燃煙。似乎一直以來的習慣都是這樣，他後來很少在對方面前抽煙，就像他也總是避免在艾倫面前提到不愉快的記憶一樣，說出“我不想成為怪物”時男孩臉上的表情他大概一輩子也忘不掉，正是在那個時候利威爾才真正覺得有意思起來——燃燒著的、永不熄滅的火光，或許自己追逐的也是同樣的東西。

從艾倫丟失記憶後男人的煙癮就愈發地加重起來，到現在總要抽上小半盒才會進屋睡覺。他們仍然像以前那樣睡在同張床上，有時夜裏醒來利威爾就會想起，很久前男孩在某個清晨偷偷盯著自己的臉看，被抓包後手抖得把玉米片灑了一地。

他很滿意現在的生活，這樣的感覺只在他們初見時出現過一次——不是在那個下著雨的鬼天氣裏，而是更早前。

※

利威爾用左手按了門鈴，原本慣用的是右手，但因為拿著疊檔而騰不出空閒。檔還是佩特拉和埃爾德追到半路上送給他的，大量資料裏他唯獨漏了這一件。

“希望這次能從耶格爾先生那得到些有用資訊。畢竟大家都努力了這麼久，要是能把槍支交易一口氣破掉就好了！”追上來時埃爾德這樣說著，臉上也露出個激動的表情。

“太衝動可不行啊埃爾德，”金髮的佩特拉被她逗笑，同事中的男性大都是熱血得不得了的類型，“祝您一路順風，這是漏掉的資料。”她說。

木門很快就打開，格裏夏·耶格爾那張等待多時的臉龐出現在他面前。“總算來了，裏維士官長。”他對利威爾打了個招呼，那時候他的名字是裏維，身上還穿著制服。

他們整整談論了一個下午，格裏夏告訴他自己手上已經有不少證據，並且對方也還未發現自己的身份。

“還缺一些，順利的話很快就能補全。”格裏夏語氣輕鬆，他的妻子正為客人沏好一杯花茶。

“嘗嘗看，這是卡爾拉的得意之作。”耶格爾夫婦是令人羡慕的一對，即便因為工作原因無法長時間相聚也並未疏遠他們的感情。這是利威爾第一次聞到花茶的氣味，有些酸澀但更多的是甜香。

跟他所喜歡的紅茶非常不同。

告辭時格裏夏將他一路送到庭院門口，儘管已經是冬季氣溫卻還不算低。“西甘錫納出人意料的暖和。”年輕的利威爾對他說，格裏夏笑道：“不止如此，這裏的河水即使冬天也不會結冰，假若有空你也該來住上段時間。”

頑皮的男孩從遠處一路跑進屋，路過庭院時也並沒有看見兩人，和兩個朋友歡呼著沖進了屋。“哦，是艾倫回來了。說真的，這個年紀的男孩真不好管。”格裏夏似乎是在隨口抱怨，語氣卻浮動著滿足感，就像每個普通父親一樣。

正是在那個時刻利威爾看得清楚，那孩子有雙令人驚奇的金色眼睛，跑動起來像風一樣快。

從漫長的回憶中脫離出來，男人掐掉煙坐在床沿上。

艾倫還是老樣子喜歡弓著背入睡，頭髮亂糟糟地散在枕頭上，呼吸平穩又綿延。利威爾用食指摩挲著男孩手臂上的彈痕，然後又碰了碰他裸露出來的脖頸。這個動作使睡著的男孩突然驚醒過來，拉近他吻了一下。

“您又抽煙了。”艾倫抱怨道，他一直在努力幫男人戒掉抽煙的壞習慣。

“你又撒謊了。”利威爾回給他一個吻，男孩的金色眼睛像貓般閃躲了一下，隨後才嘟囔著問：“……發現了，什麼時候？”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寫過紙條，在接受治療之前。”

“連內容也知道？騙人的吧！”

“要聽聽看嗎？”

丟臉死了，艾倫想，這種話怎麼能大聲說出來呢？失去記憶並不完全是裝出來的，只是沒過多久就恢復了而已，至於後面的偽裝——全都是為了跟對方開個玩笑。

——而現在，他必須承擔亂開玩笑的後果。

“做好覺悟了嗎？”利威爾問。

“是！”男孩笑著擁抱了對方，唇貼上他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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