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确认了手中的地址后，我犹豫着到底要不要敲门。

虽说疼痛折磨得我够呛，但独自来到这里原本就是件可怕的事——倒不是因为地方太偏僻，而是私人医生介绍我来时说的那番话：

“时时留意自己的举动吧，那位医生的脾气不大好。”想了想他又补充道：“惹恼了他有够你受的。”

不争气的手腕仿佛感应到我的迟疑，催命般剧痛起来，那滋味简直像是把手放在火里灼烧。或许该感谢被它切断了后路，我一鼓作气地按下门铃。不管是怎样的魔鬼都好，干脆让我直接死掉吧！否则还得受这伤口的折磨。

出乎意料地，开门者有一副好听的嗓音。

“特丽丝小姐？”他问，“没记错的话预约时间是两点一刻。”

我连忙点着头送上自己的名片，现在才两点没错，但我实在不敢保证路上不会遇到塞车，只得提前半小时出门。谁让大家都说医生是个坏脾气的人呢？我可不敢拿自己的左手来开玩笑。

尽管没到预约时间，年轻人还是让我进了门，这使我对他顿生好感。

之所以叫年轻人，那是因为我实在摸不准他的年纪。盛着神采的金色眼睛格外吸引人，体形既有少年的活泼又有青年的挺拔，更准确的说法是集中了两者全部优点，难以想象这个年纪的我还会对毛头小子产生兴趣。

话是这么说，其实我的年纪也不算大，只是喜欢的类型早已从清秀少年过渡到了成熟男人——否则也不会选择跟那个混蛋在一起。竟然因为几句争执拿枪对着我，最后还走火把我害到伤口感染的地步，这种受伤理由简直令人说不出口。

在我胡思乱想的空档，他已经把茶杯放到桌前。

“抱歉医生还没回来，先喝杯茶吧？”语调既不亲近也不失礼，我简直要感谢起折腾了大半个月的伤口，若不是它我也没机会跟这位年轻人接触。虽说没什么绮念，只是跟他坐在一起喝杯下午茶也使我舒心。

“红茶？”即使不端起杯子也能闻到那种特别的味道，但很不巧我喜欢的是咖啡，所以我问他：“是医生的喜好？”

年轻人愣了半秒，匆匆地点头。饶是如此我也捕捉到了他瞬间的表情变化，跟我刚遇上那个混球时脸上的神色一模一样。热恋中的人果然都蠢得让人怜悯，我甚至想给他讲述一个相恋半年就被子弹弄伤了手的可怜女人的故事——当然主角就坐在他面前。

但我终究没有坏到用现实去打击人，只嗅了嗅茶杯上的热气问：“介意告诉我名字吗？”

“您可以叫我艾伦。”他笑笑，“现在只能处理一下伤口边缘，严重的地方得等医生回来。”说着示意我把袖口挽上去。

在捷克这个国家同性恋人算不上什么稀奇事，但也绝对不能说常见。大部分时候我都对此抱着理解态度，毕竟你永远无法预测会在什么时间爱上什么人，如果对方碰巧跟你是同性的话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命运的安排而已。我讨厌世俗的眼光，但此时也不得不像个寻常人一样长吁短叹。

这样令人喜欢的类型，偏偏便宜了另一个男人，对女孩子来说未免太可惜了点！

艾伦已经查看了那道伤口，抬头说：“有子弹的灼痕，不像是普通伤口。”

“没错，”我点点头，“否则也不会到这里来了。私人医生告诉我这里能处理几乎所有类型，不管是枪伤还是别的什么，”这时我故意靠得离他更近些，用玩笑的语气说：“见不得人那种听说也是可以的。”

扫兴的是这句话并没起到多大作用，那双金色眼睛里透出笑容：“我们是正规诊所。”说着还指了指墙上多得让我眼花的手续和执照。我当然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但这里早已声名在外，只是介于法律线的边缘政府不方便过问罢了。

艾伦开始替我用酒精消毒，隔靴挠痒般的感觉让我浑身难受，不得不通过跟他说话来转移注意力：“能请到你这样的助手是件幸运的事。”

“是吗？”他随口答道，头依旧埋得低低的只听到声音，“我倒是觉得很不幸。刚来的时候不会说捷克语，还总是毛手毛脚把所有事弄得一团糟，最近才熟练些。”

说起来他说话的时候确实带着点儿口音，不过我以为那是种独特的吐字方式，甚至有些沉醉其中。如果艾伦现在抬头，必定会看到我化着浓妆的脸上露出类似流口水的表情，那可真是太糟糕了。

“手是被男友弄伤的。”我赶紧转移了话题，顺便收起自己脸上那种恐怖神态，我可不希望被人说成发花痴的小姑娘。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安静了片刻问道：“怎么会？”

怎么会？我也希望知道怎么会！几年的积蓄都花在了那个混蛋身上，甜言蜜语说得我耳朵生茧，翻脸不认人的事那混蛋倒也做得出来，下次再见一定直接上去几个巴掌拍他脸上——如果还有这个机会的话。

想到这里我有些泄气，闷闷地回答道：“因为爱情不可靠。”

“兴许是你们沟通不够。”

哪里是沟通的问题，明摆着是我被人摆了一道，不过他认真又单纯的神态倒让我不忍心戳穿，只好换了语重心长的口气：“这件事上的忠告是，太信任爱情只会一无所有，最后还会弄到没处哭的地步。”我就是最鲜明的例子。

“并不是！”艾伦反驳我，“如果连命都可以不要，别的又算什么呢？”

连命都甘愿搭上去的爱情，这个时代还会有吗，我苦笑。“说说你和医生的故事吧，别告诉我是段搭上命的爱情。”我虽然笨，但不至于连他们的关系都看不出来。

艾伦突然直起身露出有些得意的表情，这瞬间我感觉他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是的，”他说，“我愿意为了他死，而他也差点为我丢了命，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走到今天。即使嘴上不说我也清楚着他的想法。”

我丝毫不怀疑他话里的真实性，因为那种沉浸在幸福中的表情是没办法伪装的，所以只能低下头用蚊子般的声音嘟囔：“那是你们，并不是每段恋情都能像这样”

“如果换做是你来经历我们遇到的一切，恐怕就不会这么想了。”他站起身，开始把消毒药水往箱子里收，随后再次确认我的伤势，“不过那可不是一段愉快的经历。”

“那我就不想体验了，只好祝愿你们幸福——并且期待着自己真爱的到来。”我笑出声，跟他聊天真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仿佛心中的埋怨跟手上的伤痛一块消失了，只剩下满心开怀。

看见我心情变得好起来，他似乎也很高兴，两人的笑声在屋内晃荡着，好像要连窗帘一并掀起。直到多年后依然能想起那画面，那是我头一次看到如此能带动人情绪的笑脸。

正在这时候大门开了，而艾伦抓着我受伤的左手，掺杂在屋内的笑声也还未停下。

男人像进自己家一样直接走进来，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他的瞬间我竟然笑不出来了，当他转头看过来的时候我才发现原因——皱着眉头表情不悦，光是那股气势都让我想拿起包立刻离开。我用那只刚被松开的左手抚摸胸口，希望借此能缓解一下因为紧张而突然加快的心跳。

如果说当他进来时我还存着几分疑惑的话，看到他穿上白外套我就只剩下了恐惧——

上帝啊，千万别告诉我他就是医生……

但很显然，上帝也嫌弃我并不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兴许是责怪我缺了几次礼拜吧，男人冷漠的声音传过来：“利威尔。”然后毫不留情地抬起我的左手。且不说伤口，光是被他抓住的皮肤都疼得让我差点儿喊出来。

大概是我呲牙咧嘴的表情让艾伦看不下去，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利威尔医生正以违背他良好职业素养的动作往我的伤口上洒消毒剂——这使我不得不尖叫出声，但还没飙到最高音量就被生生掐断，因为他把纱布按在我感染的伤口上，并且用不耐烦地语调说：“安静点！我讨厌女人的尖叫声。”

我几乎是在听见这句话的瞬间住了嘴，吞下去的惨叫把伤口撕裂得更厉害，我已经能看到粉色新肉被纱布摩擦出血。泪水止不住地要从眼眶落下，我用憋得通红的眼睛看向他，想换个尽量柔和的调子恳求他轻点。

“我来吧？”艾伦抢先一步求了情，如果再这么继续下去我宁愿换个医院做截肢手术。我敢打赌这是从小到大经历过最难以忘怀的疼痛，那天下午的经历使我再也不敢接近诊所半步，甚至隔着老远看到医院都会浑身疼痛。

现在我总算相信私人医生的话了，惹恼了他确实够得受。

利威尔医生的动作总算停了下来，接着他把手术刀和镊子扔到桌上对我说：“把坏死的部分切除，然后自己消过毒包扎好。”

此时的我还沉浸在疼痛中半天没有缓过劲，再回神时医生已经把艾伦拽进房间，只剩那句前所未闻的话在我脑海中回荡。

——别告诉我，花了大笔预约金换来的下场就是自己处理伤口。

我相信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做到这种事，所以只好挂着眼泪将伤口重新包扎，当然我还没有强悍到能对自己的左手下刀。正是在这个时候，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想法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三流的医生推荐别人为你开刀，二流的医生亲手为你开刀，而一流的医生……大概就是让你为自己开刀了。

如果确实如此的话，这个叫利威尔的男人真是一流医生中的典范。

他们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模模糊糊只能听清楚个大概。

“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这是工作！”

“我也是在工作。”

“拜托……你这算哪门子的工作？温柔地对待病人不是身为医生的基本要求吗！”

“谁告诉你的？”

“……韩吉小姐。”

差不多可以在心里为这个名字的主人点上根蜡烛致一声哀悼了，我以自己流着血的左手起誓，她为此付出的代价比起我来必定只多不少。

接着房间内传来床垫被压迫的响声，似乎还能听到艾伦断断续续地喊着“救命”，没过多久又高声喊道“我错了”。

不，我在心里默默想着，错的人是我。

——已经，再也，不想去医院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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