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里却有深海之感，茫然无知，空间无边无尽，与泉口判若两个地方。

——十束君。

他竟听见宗像在说话，而且显然不止他一个听见。大家扭转着头看着法师。

宗像双唇紧闭，但声音却确确实实徘徊他们耳边。

——很可惜我们要到的哈萨斯并不是什么乐土，很久以前哈萨斯的确就似罗斯洛立安那样的花乡梦土。

就似大多数时候一样，宗像给他们说明一下前方危险，让他们做好心理准备。十束也停止了玩闹，专心听着生死攸关的大事。

——人鱼是精灵的亚种，曾经繁华一时，他们为了避开正统精灵与矮人之间的纷争，至迷雾山脉下的深层地底幽居。迷雾山脉东北是他们的领土，而西北却有污秽魔物将他们猎杀。其中有人类介入……

十束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不自觉将视线投向最前方曲展身体优雅地前进的草薙。他与他两个种族之间竟有着血仇吗？那为何当时还会救他？但转念十束又笑骂自己混账，草薙本性如何他还不清楚吗？他身无长物草薙对他有什么好图的，总不至于养胖了吃掉。

像是印证他的想法，宗像继续在潜行途中给他们介绍哈萨斯是怎样的地方。

——然后人鱼被魔物激怒，开始变得嗜血孤僻，锁禁地下水脉出入口，将入侵的人类拖入水脉深处，让那里的极寒将他们冻僵溺毙。泉口那些圣兽因此渐渐与他们疏远。

宗像转头看着十束，轻轻皱眉。

——我们经过的脚下，有多少在死前瞪着眼绝望怨恨的尸体……

十束和楠原手脚一顿，眼睛不由得看向下方，仿佛水下深处鬼影幢幢，突然就会伸出一只鬼爪来拖住他们手脚。

即便是淡岛也不舒服地皱了一皱眉头。草薙没有回头，只是将游速慢下来等待他们。

——人鱼与人类彼此杀戮多年，恨意深种，他们只消一眼便能分辨出来，我们之中唯有你是人类。为保护你免于杀害，我们可能尽量不接近哈萨斯城镇中心。

淡岛眼神带着疑问跟他确认。宗像点了点头[说道]。

——我上岸就会将贼雀放飞，希望那龙飞跃山脉以后没有一头扎进人鱼的国土，假如他真的进去，那就由我和淡岛君进城寻找。你们和草薙先生在岸边停留。

即使人鱼认不出宗像是等级高于他们许多的法师，那至少决不为难精灵淡岛。中土大陆正是精灵统治时期，各个王国镇守四方，虽各自都不庞大，却是实在的震慑。

那两小家伙就难说了，一进去便成水鬼的可能性很高。

楠原一来震惊，二来遗憾。该死的他既害怕又渴望这充满危险的地方。十束半眯上眼，不知思索着什么。

他们最后在水面破出的时候，有点不知天日。眼前不是天阴也不是天黑。他们在幽暗的水道中，天然而成的石头隧道，河水碰击石壁，回声助势，让流水声势浩大。

宗像举起法杖划圆，明晃晃悬了个光球飘于头顶。因为黑暗心慌意乱的楠原靠近过去，被淡岛捉住了手臂牵引。十束抹了一把脸，将水滴甩开，草薙从他胸前冒出水面，浅棕色的眼在黑暗中难以辨别焦点何处。他用双臂将十束圈住，腰部轻摆背贴水面，长尾碰到了十束双脚。

十束看着法师在前头代替草薙领路，便将额头埋在草薙肩头说道。

“刚只知道人鱼怎么干脆利落解决人类，人类是怎么对待人鱼的？”

草薙不以为意侧头，配合着十束希望两人独处的心思放慢速度，几乎毫无动作让流水推着。

“以前还有放水桶养着的，大体得到眼泪后活剥了吧，骨头和肉听说也挺受欢迎的。”

十束静了一静，问道：“你见过吗？”

草薙应了一声，却没再说下去，十束自是不后悔提起话题。“那我大概连一句话都跟他们说不上便被做掉了，活该被讨厌。”

草薙听十束不无可惜地说完，笑了笑。“别白费唇舌，人鱼听不懂你的语言。”

“那昆雅语……辛达林语呢？”十束猜想他们应该听懂精灵语。谁知草薙竟然摇头。

“人鱼的说话都被水所吞噬，早放弃传承语言。”草薙见十束在自己身上趴得舒服，抬手揉了揉他湿漉漉的发顶。

“那你是很好学的人鱼。”十束佩服地说。

“那是，简直是族里的语言学家了。”草薙嘚瑟。

“那我只好在咽气前给他们哼两句歌了。”十束做着最坏打算。

草薙差点笑得将十束从自己胸膛上晃下去，他甚至猜想十束凭借自己的好嗓子从竭斯底里的同族手中存活下来的可能性。

前头楠原听见他们的笑声，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淡岛却揪着他往坚硬的湿滑大石上推，示意他上去。楠原手脚并用地摸索爬向前，短胳膊短腿总算有着容易平衡的好处，当然他的平衡力跟淡岛还是不能比的。他以前几乎就以为淡岛能够在水面上行走。

一转头看见十束也被推上岸，草薙转身一下跃潜，再从宗像跟前的水下冒出。宗像刚将手上的贼雀放飞而去，浑身发光的小雀却一下子便拐回来，微弱的光映照着宗像脸上的水迹。

法袍是干的，可他的身体被水浸透，他的眉头一皱然后便松开。“那龙在这儿。”

什么？

此话一出几人同时惊呼，四周顾盼却一无所获，稍远一些的水道全是一片漆黑。而且龙身庞大，有点动静都翻天覆地，怎么不被发现？

自然能不被发现的。

龙化人身，烈火塑翼。他就在不远处。宗像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兴奋，让大家即使惊心动魄又是好奇神往。

淡岛望着漆黑说道：“你我现在就过去探路？别龙没找着，倒遇上人鱼上门害那两小只。”

大家等了一会，唯有水声，宗像思考完同意了淡岛的提案。看了草薙一眼，似是不太放心。草薙只能等着水干了才能在陆上走路，刚分出的两腿还是走不利索需要适应那种。楠原和十束断不能离开水边失去他的守护。

宗像将银戒摘下，放到十束手心。“有事，就让戒化光雀来找我。月上中天，它飞得越快，我一定能赶回。”

十束点了点头，牢记宗像教他的催动银戒的词语。目送他和淡岛重新入水，划出水声离去。

安娜做了个噩梦，惊得心跳飞快。她骑在龙背飞跃一片连天接地的浓雾，听龙说底下是充满愚蠢山怪的连绵山脉，但她在那片迷雾中，连龙甲都看不清，妄论看见什么山脉景色。

下地后马上钻了水路，虽她躺在木排上呆着，而且边走边歇息，她还是因山中瘴气太重，心生疲倦。一梦下来，神魂不附体，精神涣散着。

她站了起来，石壁上无根架火，映照着眼前水面。她抬手掩面，有一丝心慌。怎么办？她竟附到尊身上去了。

成年男性的身体做着手足无措的动作，要多怪异有多怪异，自己的身体还在酣睡，按照为数不多的经验告诉她，她的身体应该擅自扯了被挤出原身的火龙灵魂进去。

“尊！”安娜将周防推醒，那龙眨了眨眼，自是将眼前有着自己模样的家伙归为梦境。

“尊，醒醒，我闯祸了。”

周防那个淡定的，撑起身来看着自己的短小身材，倒是镇静得很。安娜也没别的，就希望他别吓傻了。

过了一会儿，周防眼中退去了睡意朦胧还是一脸淡定，安娜才真信他镇定着，大惊小怪一概没有。

周防也只为安娜能控住身体没有幻化龙身将他压扁高兴了一下，其余只问安娜是怎么回事。

“能恢复的，大概我再睡一觉就好了。”安娜拼命收起自己长手长腿，蹲在周防身边，缩成个红毛团儿，剑眉星目全是委屈，“只是我现在睡不着……”

周防管不住自己的细白小手，拉扯了安娜额前垂下的两缕赤发，然后扯了扯嘴角在心中骂自己发什么神经。

手边没有烟斗已经够不习惯的了，现在还要穿着裤裙束手束脚的，他脸色不善，安娜自然内心不安，结果他看安娜拿自己的形容做出了可怜兮兮的小样儿，更是一阵发寒后背冒黑烟，于是小姑娘越发凄楚。再来恶性循环……

周防叹了一声，发出的软绵声音又是让他自个儿颤了一抖。他站起来拍了拍安娜壮实的肩头，用力捏了捏让她安心。

好在眼下生着火堆，水中的玩意都忌惮着不靠近，不然这细胳膊细腿的，真不知道该怎么干架。

既然不得已支使着安娜的身体，他就不靠近水边探看以防万一，无聊一会儿他又睡意重临，只是安娜的轻呼又将他唤醒了过来。

“怎么？”

“水里有东西。”

周防相信自己身体的野性，安娜挪着脚步过去，似是不顾忌，那水中该不会是什么危险生物。他也便跟着过去一看，只见一头乌发枕在浮木上，了无生气。

周防扯着安娜衣摆，以免她一头栽进水里去。安娜伸直手臂一捞，竟简单地拎起了那人的衣领，整个拽出了水面。从未如此轻松做完体力劳动的她感觉有点新鲜。

潮湿的狭窄石堆上，那清瘦精灵颈上血迹斑斑点点，衬得苍白脸色十分吓人。

“他死了吗？”安娜忍不住问道。

周防探他脉搏，对安娜摇头。黑发精灵昏睡中感应到身边有人似的，伸手乱捉，安娜赶忙按住了他。

“Misaki！”黑发精灵惊恐凄然地呼叫，全然还是神志不清，“危险！Misaki……”

安娜转头望着隧道中那片黑暗，乱石急流，黑发精灵的同伴有可能正在不远处挣扎。

周防拉了拉她的手臂，指着卡在石堆中的木排。那木排本就是做给安娜的，只能承她一人的重。现在灵魂换了个，安娜高头大马但不会游，只好自己用着安娜的身体上了。

安娜帮周防将木排推水中，周防跳了上去，双腿放到水中拼命逆流踩水前进。

周防前进了十数米，力气消耗得差不多没有听见呼声也没有碰到叫misaki的人。刚想折返忽然前方传来划水声。

“谁？”周防问了一句。

对面停下了动作，陷入了平静，周防开始越发地警惕，随时准备借流水遁走。

“先生，会不会是人鱼……我听说人鱼叫声似小孩儿……”对面轻柔女声异常严肃。

等了一会儿，对面传来了另一把声，而周防对那声音熟悉无比。

“不是。”略停顿后，又道，“周防，你做什么占了人家小女孩的身体，尽不干好事。”

理所当然地隔着黑暗训斥，周防愣了愣，再多少重黑暗在眼前，也没法遮掩那人的眼，或者自己再化多少重身，也逃不过那人的眼……当然，最重要的是现在自己丢人状态尽入那人眼底。仿佛多少年过去，他还是那人法袍下捣怪的小孩。周防感到十分不忿。尽管眼下他什么都没做错，也没失什么威风，在那老家伙面前却还是狼狈。

宗像自己也没有设想过是这样的再会，他提着法杖，想将眼前的黑暗破开，将那离家出走的小鬼挖出来，甚至计算着要用法杖给他屁股抽多少下。

头顶却闪过一道光，光雀的鸣叫让他心中一凉。

石堆上的安娜一直张望着周防那边的动静，一时看见那光吓了一跳，心中一乱力量暴走开来，竟一下从身体表面生出火来，皮肤一下被高温烧焦，形如自焚。

痛苦的低吼在隧道回响，周防回头一看，心知不好，扒着木排转身却被流水将绵软的动作冲散，一头扎进水中起不来。

淡岛在水中比宗像灵活，过去一摸索，一下便将孩子搂怀中拍着脸颊呼唤。安娜在她怀里转醒，知觉及时恢复呛出两口水。她满眼盛着眼泪越过淡岛肩头看着远处火光越演越烈，却没有了叫唤。模糊看见周防的皮肤早烂成焦土，只剩黑色的人骨摇摇欲坠。

天啊，这下她真的害惨那龙……

谁来……救救他！

与此同时，十束双手交握凝视黑暗深邃的地下水道，草薙双臂撑着湿滑岩石刚浮起上身便被水中什么扯了下去，脸上似有痛苦神色。楠原赶在十束之前扑过去想拉，却被草薙吼了回去。

“别过来！听好……不许靠近水边！”

草薙从不用命令式的语气说话，可见情况有多紧急。楠原条件反射地回身按着冲向前的十束。

草薙一笑，唇上冒出一层薄血，他干脆放了双手，落入水中。利牙利爪的数尾半身人鱼缠了上来，水中人鱼柔韧的肢体让草薙有力也施展不上，几次突围不成，即使施法驱使河水也伤不着水中之物。终于，在厮杀中他下腹部扯出一道口子，让草薙疑心肠子都要流出来。

黑暗水中，失血让他竟也分不清上下，不知道同伴在哪个方向等着他回去。

龙烧焦灵肉的气味，人鱼血腥的气味，空中水中全是红。

宗像凝重地两边张望，将法杖换手，在水中浮沉，该是进还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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