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污染三十題·死玫瑰

0

對天生的尤物我們要求繁盛，以便美的玫瑰永遠不會枯死。

1

沒人找到周防尊的遺體，也沒人探究。也許王就該像隕坑主人一樣，無血無骨無灰，不管頭頂的劍是否真正落下。

他成了Homra的常客，雖然只有出雲一臉平靜的接待他。

請用。

他點純粹的酒，起初熱辣洶湧會瞬間煞白他的臉，現在酒精能輕描淡寫滑過食道落入腸胃，很快被酸液分解。

他掏出煙盒，分了一根給酒吧主人。男人身上有懷念的味道，歷久彌新。

也許他從前不習慣濃重氛氤的焦油味，也許和他一樣愛著菸草的溫和涼薄。

現在他們都吸Marlboro，無時無刻。

出雲摘下墨鏡的動作有無意中的性感，可惜他沒法嘗試，儘管煙霧繚繞的鏡片和裸眼視力差別不大。

再來一杯么？

嗯，拜託了。

Homra的整個下午慵懶而安靜，他倆被從門外的喧囂升騰中隔離出來，時光的步伐在這裡緩慢優雅。

他第一次稱呼管酒吧主人‘出雲’時對方愣了下，又迅速沒有抗拒的接收了。

已經很久沒人這樣叫我了啊。

金髮的男人搖晃著杯中酒，墨鏡后笑容是青草味的苦澀。

周防叫你什麽？

他從煙盒里熟練的拈出一根，對方一低頭就銜進嘴裡。

嗯……有點難想呢，可能是喂、你，也可能是草薙？

濾嘴海綿在口中打了個轉，他斜挑著眼角陷入思索。

宗像拿起另一隻空杯，為自己倒滿酒。威絲曼偏差值升高后淡島力排眾議要求他休長假，并威脅伏見再敢翹班就把他釘在椅子上。想起對方一臉天塌下來的表情他就止不住惡趣味的愉悅，然而繁忙的生活陡然回歸寧靜，大片閒暇居然令他無所適從。

他不想做一次長途旅行，也不想離這個城市太遠。

所以他來了Homra，空蕩蕩大廳裡座椅都扣在桌子上，酒吧老闆挽著袖管為自己倒酒。看見他也沒太多驚訝，只是舉起手中容量過剩的杯子。

一起來？

2

周防死後他開始做夢，荒蕪蒼茫的焦土，他站在屍體旁，手心還有擁抱的溫度，下一刻白雪漫天飄灑，轉眼遮擋視線，他俯身觸碰卻被扎得鮮血淋漓，帶刺的花以驚人速度破土而出，瞬間湮沒男人安靜的容顏。

光怪陸離的夢魘纏住他，仿佛至死方休。

於是他問出雲你做不做夢。

很少，都不太記得。

對方看了一眼他的神情，又後綴了補充。

尊活著時候總是做夢。

他吸一口煙又抿一口酒，語氣悠長猶如蒸騰的霧。這是他耽於回憶時的習慣。

他們都不愛回憶，不甘心回憶只能是回憶。

曾幾何時話題都已[尊活著的時候……]和[周防他……]開頭，事實上周防尊活著時候不太愛說話，與出雲交流默契遠勝於言語，與處在敵對立場的宗像更是見面都少之又少。

他死後酒吧空了一間房，和他們各自無處安放的空虛。

他會從夢裡驚醒，出一身汗脾氣也不好，打穿過牆壁。

菸草在唇間燃燒，出雲咪著眼，視線隨煙霧回歸茫然。

他沒說過內容，大概想想就是災難吧。

宗像也把煙喂到嘴裡深吸一口，尼古丁帶著衝擊的味道腐蝕心肺，他反倒從慢性自殺式惡習里尋到快感。

總要慢慢習慣。像這支嗆人的煙。

我夢見他。

他推過空掉的酒杯，酒吧主人看他一眼，倒上一杯飲用水。

夢裡也是他死掉的樣子，場景不停的換，有時候能看見他的臉，有時又不能。

他自顧自說著，不顧沉默的出雲。他得說點什麽緩解精神壓力，找個知情聽眾一起悲痛流血。

他躺在廢墟上，像落劍的隕坑，有時又是雪地，最奇怪的時候在長滿刺的花田里。

玫瑰？

啊，對，玫瑰。

嗤笑被出雲用鼻子哼出。

他送你的遺產？

宗像沉默以對。當然不是，男人總將視線投向他又越過他，對加諸己身的暴力無動於衷，言辭狂妄只為激怒他。石板有多重選項，他和周防只有一處交集，路過就是背道而馳，可男人偏要扳成平行線，他心裡塞滿毀滅殆盡的絕望，一處完好都沒有、連留給他的位置都沒有。

出雲想了想，換走他緊握在手的水杯，兌上威士忌。

失禮了。

3

宗像靠著Homra緊閉的大門吸掉兩隻煙，等來拎著食材的出雲。

抱歉，等了很久嗎？

宗像搖頭，用靴底踩滅煙頭。他跟著出雲上樓，酒吧老闆的臥室裡擺滿各式各樣名字都叫不出的酒和佐料，他被跳躍的紅色吸引去，有波紋的細長酒瓶上貼著漢字標籤。

玫瑰酒。

出雲說，他拿出紙袋里一盒盒小食擺好。從宗像手裡抽走瓶子，熟練的起開瓶蓋，用格外大的空杯倒滿。

一起喝一杯，我不是說酗酒，像一餐夜宵，吃點什麽再說點什麽。

宗像坐到他對面，端起自己那杯酒。

說點什麽。出雲提醒。

爲了Homra？

他不太會開玩笑，雖然對方擁有強大的包容心，他不知該鄭重其事說什麽，就像他不知如何對心裡那片廢土視而不見。

爲了你。

出雲舉杯與他相碰。

我希望不再有劍從天空掉下來，讓它好好呆在那兒，讓我好好呆在這兒。石板還會選擇，但我已經失去了王，就算印記消失，吠舞羅解散，所有人收拾回憶重新來過，Homra還是Homra，尊的臥室在隔壁，我修好了被他打壞的墻，就算他再也回不來。

他淡棕色眼裡閃爍著王之劍不可磨滅的鋒芒。

你告訴我，尊的遺體呢？

4

每個人都有一座莊園，繁盛欣榮、衰敗丹墀。屬於他的那塊已被耕犁，翻著新鮮泥土。他不記得播種過，卻在某天陡然生出鮮紅似血的花，他被柔軟帶刺的莖不知不覺纏住心臟，毒液讓神經缺氧，只有那人肆意放縱的火能燒盡他。

宗像居然記不得初次見面的時間地點，仿佛周防一開始就在那兒，佔領心裡恰到好處的空白，無關言行舉止，萬年欠揍的臉都看上去那麼熟悉。慵懶時半睜半閉的眼睛像沉睡火山下積壓的岩漿，只為等待噴薄的契機。

出雲的質問使他下意識摸上腰帶，而便服找不到帶刀的理由。

王的力量具有絕對壓倒性，他尚且不畏世間最狂暴的火。

但此刻，恐懼卻像藤蔓一樣滋生，迅速攫住他，出雲不問他的過去未來，不對用眼睛看不見的東西尋根究底，他目之所及已經足夠了，足夠充分窺探他冷漠硬殼下的破碎偽裝。

他有何其聰慧的雙眼，只是被奪空烈火掩飾了光芒。

他死了，屍骨無存。

他的劍沒有落下，我去過你們戰鬥的地方，那兒什麽都沒有，哪怕一滴血。

出雲一定捉到他的動搖，他舔了舔杯沿酒漬，淺棕色雙眼卻緊盯住他窮追猛打。

他無意識轉著酒杯，不自覺把全無防備暴露在男人眼中。

世理說你從那裡回來之後偏差值波動太厲害，他們每天都得提心吊膽提防你掉劍。

話鋒一轉又變了語氣。

作為首領，不要讓你的部下擔心。

抓不住他字裡行間的真意，宗像只是沉默點頭。

出雲捉住他手腕，十分突兀、他手一抖倒潑了半杯酒。

沒有使多大勁，只用手指摩挲著尺骨，掌心覆蓋手背。

出雲？

他不敢妄動，或許是期待名為草薙出雲的洞察力。

似乎酒吧主人也為頭腦發熱感到愧疚，他放開手，抱歉似的揮兩下。

不、沒什麼。

那句話勢必是對他的侮辱吧。出雲看著酒中倒影，咽下所有情緒。

5

出雲再次見到宗像是在對方家裡，他被邀請去喝茶。他並不善長附庸風雅的愛好，便順道帶了酒。

宗像坐在和室外清冷的套廊前，一把刀橫擱在膝上。

似乎他錯過了許多禮法，茶杯裡半沏滿的茶水還剩最後餘溫。

請隨意。

出雲盤腿坐下，他不習慣傳統又繁複的禮儀，於是那杯茶就在唇間一飲而盡了。不是一貫綠茶的味道，酸甜中微帶苦澀，以及似有若無的花香。

宗像用毛刷蘸了油，正擦拭刀鋒。

玫瑰茶，權當回禮。

出雲楞了愣，醒悟后嘴角上揚，逕自提起茶壺又倒滿杯。

不種點什麽？

宗像從愛刀身上移開視線，望著空蕩的庭院，頑石雜草都沒有，新鮮翻開的泥土還有前夜雨水的潮濕。

沒想過，也沒空閒。

手指在軟棉布包裹的劍鋒上輕輕滑過，宗像豎起刀，夜色就陡然劃過一道冷光，凌冽倒影著他的臉，刀尖寒意畢露直至天幕，仿佛黑暗瀚海中冉冉升起天狼星。

我殺了他，用這把刀，它叫天狼星。

宗像近乎執迷的凝視著，如同它還殘留溫熱和血。

以劍制劍。

眼里卻說這不是他想要的大義。

出雲歎息一聲，在空杯中倒滿酒。

王存在的意義為何，爭鬥與殺戮的結局為何，死亡絕換不來純淨如初的世界。

石板對他而言，不過是與周防相互吸引的契機罷了，可周防之於他，並不是一兩次爭執、一兩段邂逅、一兩句信口開河就能劃清界限。狂暴烈火於皚皚白雪中粉身碎骨，他跪在天狼星旁俯身親吻黯然無光的雙眼，才肯承認自己一無所有。

他起身走進庭院，黑暗被照映成蒼青色。

他在我的火焰里，無血無骨無灰。

6

出雲走後宗像連夜走了很多超市才買到一包種子。

這一晚夢魘被親手種下。

沒多久他的假期告罄，副手對他狡黠幹練的神色如釋重負舒了口氣。

劍依然懸在頭頂，伏見依然例行翹班，他依然每夜做夢。

夢裡周防依然了無生色，他想撕咬他的身體，像一頭真正的狼，用粗糙的舌苔舔吮他的血，嚐嚐那裡是否有皮焦肉爛的溫度。

他從沒付諸行動，只是在雪一點點湮沒之前，碰了碰他的唇。

冰冷透骨。

那片土地被悉心照料著，他把它當做一個秘密，他要等荊棘破土開花，他要親眼看那鮮血欲滴的海，再親手焚毀它。

石板永遠公平,以劍為軸的一端是天狼與業火，與之等重的砝碼叫孤獨。他樂得享受命運，只是在血液叫囂沸騰之前，他不會雙手奉上靈魂。周防擅自躋身他的世界，把他高傲的血性付之一炬，奪走他的呼吸，讓空氣彌漫尼古丁的毒、奪走他的視線，讓虹膜烙印鎏金色的火、奪走他的雙手，讓天狼痛飲風干中的血、奪走他的玫瑰，又踩在腳下踐踏。

然後男人義無反顧的迎接死亡，連反悔的機會也不給。

於是他一直等，等到他的劍比周防毀壞的更嚴重，等到國常路親自蒞臨法務科，對他下了退位的最後通牒。

等到他的時間所剩無幾，出雲搬來了他的家，毫無章法的踹開門，大包小包把行李塞進來，完全無視臉色不善的家主。

我說過不希望再有劍掉下來。

那晚他依然守在庭院前，沉寂的土地像死掉一般。

那晚他收到一只蒼白的玫瑰，是外出採購的出雲帶來的。

現在不是開花的季節，我找了很久。

那晚男人金色的髮梢滴著水，他才恍然察覺雨聲。

7

我原諒你。

8

固執的、摯愛的、愛錯的、錯過的、

不及綻放的、頹然凋零的、殘缺不全的、凌亂無章的、

——這散落的、散落的

死玫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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