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污染三十題·太陽照常升起

0

何必把相守講成相愛聽。

1

爲什麽再次選我為王，是我足夠強，還是我不夠強。

出雲沒法回答這樣的問題。

宗像站在雪地里，世界蒼茫無垠，只剩身軀孑立形影相隨。

時光荏苒，生殺奪予卻總與雪有關。多眼熟。

尊的噩夢是焦土千里，宗像好一點，冰凍三尺而已，那些被掉劍的王力埋沒的群像還栩栩如生。出雲挪到他身邊，不知他站了多久，髮梢和制服都硬成冰渣。

出雲撫掉他肩頭新落的雪。他上次見宗像是在國常路的葬禮上，誰會料到叱咤風雲的黃金之王有朝一日也能失去王劍，他接到宗像的訊息——明明新號碼從未示人。那時他的顏色不比現在好多少，冰冷蒼白的不忍開口。

我大概撐不了太久了。

曾經的王之劍，現在只是個普通人。他不理解宗像對他開口用意何在。

能否懇請您……不要離開太遠。

青王堂正孤高的形象竟然有些畏縮。他穿著筆挺熨帖的黑西裝，第一個上前向逝者致禮，將一束百合雙手獻上。

你喜歡什麽花，我會放在你的墓前。

葬儀完畢他私下約了宗像喝酒，他習慣清醒，也習慣一醉方休。

兩杯苦艾。

酒保拿來漏勺與冰糖，出雲只端了酒杯。

一起？

不等他說完宗像已先干為敬，出雲只好把無奈掛在嘴邊，為他要來冰水。

沒你調的好。

他眼角是紅的，大概是酒精上湧惹的禍。

Homra完好如初，我買了房產和地契，沒有動過任何東西。你的吧台，它看起來像新的一樣，還有那些酒器和玻璃杯。二樓的牆壁壞了一塊，要找人補好……

冰塊隨他晃動敲擊出清脆聲。

宗像。

出雲打斷他預備喋喋不休的話頭。

我不調酒了。

2

王註定是孤傲的存在，獨自一人活著，獨自一人死去。

尊輾轉反側的痛苦猶然如新，宗像了無生色的境況接踵而至。

善條先生已經拔出刀、到了荒無人煙的地方、劍開始掉下來。

出雲用外套裹住他，大概是溫度回升給了些許力氣，他開始語無倫次的說話。

可是我還活著……荒唐、弒王的人死了，沒有隕坑、……無人生還……

宗像。

劍又升起來，懸在我頭頂，你現在看得見嗎？

出雲抬頭，濃霧壓得天空很低，紛冉飄雪的視線里看不出端倪，於是他搖頭。

宗像點燃了火。

一如既往純淨的雪青色，憑空在他掌心升騰，他毫無預警的把手覆上出雲頸側。

燙嗎？

不。

連雪也融化不了。

出雲牽住那隻手，掌心相對。手指一根根分開他凍殭的關節摩挲著給予撫慰。雪花穿過火焰飄落在手背，不消一會就被體溫蒸發。

你讓我不要離得太遠，我現在來了，既然不是為你送葬，就不能袖手旁觀。嘛，看在吧台的份兒上。

出雲拉著宗像邁開腿腳，他說你跟我慢慢的走，別低頭看。他自己也是，仰頭挺胸不敢停留，任何熟悉的面孔都會令他心生猶豫。教堂尖頂的十字架是唯一地標，他沒想過有生之年居然能把整個鎮目町踩在腳下行走，也沒想過有生之年再也回不到這座城。

有什麽想做的。

有什麽應該做的。

嘛、活著吧。

3

不必佩劍，不必穿制服，不必宣誓大義，你只需站在鏡子面前，它會告訴你宗像禮司還是宗像禮司。

出雲做三明治煮巧克力火鍋煎雞蛋炸魚丸，用三年時間遊遍半個地球地圖比兩本字典厚，宗像坐在餐桌另一端，在他監視下食不甘味的咀嚼。

沒有酒和煙、沒有喧囂聲騰的吠舞羅、出雲甚至沒戴著墨鏡，可他仍像初次邂逅時看起來的那樣溫和可靠，風趣里埋藏狡黠，安詳里潛伏睿智，勇武果敢當機立斷。

飲料要什麽？橙汁和蘋果汁可以不必去買。

沒有草莓選項，就像沒有Marlboro，他們曾共有一道舊傷，如今，不止一道。

去德累斯頓吧，威絲曼死後國常路把石板秘密運回了德國。

他以為出雲會拒絕，至少會遲疑。

好啊。

爽快得不知欣慰還是失望。

石板的力量此消彼長，你已經是唯一的王，現在，輪到你去制衡它，毀滅或重建該由你說了算，我和你一起去。順便，你喜歡什麽花？

請隨意，王是沒有墳墓的。

出雲反倒被噎回話題，他從未給他的王獻過花，他的王只適合火焰，而肩胛的印記早已碎成齏粉。

那麼就百合吧。

他仍要固執的妄下定論，為他眼前漂亮又堅強的人，他該做點什麽，至少留下一枝花，不再重蹈無血無骨無灰的覆轍。

好。

4

石板像曝尸荒野一樣躺在廢棄建築里，表面痕跡被人為削平，它看起來就是千百建築垃圾中的一員，無需隱藏。

主宰王的命運，竟然是這種東西。

宗像冷笑，出雲看著他背影，清早他們設計過如何運用高科技毀掉可能是能量聚合體的石頭，如今興許一把錘子就能了事。

砸了？

宗像不置可否，他開始把手貼上原本的圖騰中央——他對那符號爛熟於心，出雲有默契的後退，宗像的意思是他趕早班機離境，如果它真會釋放能量爆炸，毀滅範圍就不止七個隕坑那麼簡單。執意要來的是出雲自己，他無來由的固執沉默讓宗像不知怎樣反駁。

青色從指尖點燃，不急著擴散，反而凝聚成一顆光點，慢慢地沉入石板中。

宗像甩甩手，在出雲眼裡他像點菸一樣自然。

直到空中出現七把劍。

光環憑空盤踞在石板上，照映著青王的臉，出雲看見那個人摘了眼鏡，俯身貼近表盤。

他在「交流」，或許只是交流擬態，嘴唇不緊不慢的翕動，卻聽不見任何聲音，談判場上力量決定勝負，坐擁藐視一切的武力，心懷孤注一擲的狠絕，恰巧佔盡優勢的宗像禮司，又是不懂畏懼的人。

火焰開始迴流，多神奇的場面。出雲狠狠揉眼睛。銀、金、赤、綠、黑、無色，它們有意識的彙聚，像马蔺編織繩索，最終融入愈加盛放的雪青色。

七把劍消失六把，寒鋒畢露的利刃下，他是唯一的王。

石板‘砰’的一聲崩裂。

5

誰料到這樣的結局呢，把持七王之力的他不再是達摩克里斯劍下心有餘悸的國王，他更是石板，令人嚮往又憎惡的源泉。

怎麼連石頭也欺軟怕硬。

出雲調侃著，又幫宗像拍掉手臂上沾染的灰土。王與權杖是加諸于他的光鮮外衣，而他原本該是純粹潔淨的人。

出雲。

嗯？

稱呼從那天起改變了，「草薙先生」的消失多少消滅些隔閡，雖然不到談笑風生對答如流，至少廚房里忙碌的身影變成兩個。

抹茶蛋糕？

……烤箱壞了。

抹茶豆腐？

不、不會做。

那抹茶冰激凌？

給、紅豆沙冰，餐廳呆著去。

他由晴轉陰的側臉格外好看，被出雲不懷好意的捏了下巴。

餐邊櫃里有杯玉露，雖然烹製流程不夠規範，味道還過得去。

他難掩喜色的離開了，出雲涮著鍋碗瓢盆，心想自己該開拓新食譜。

習性靠近的影響終點他們甚至開始嘗試罐裝抹茶紅豆。

……你先吃。

……你先。

……你是王。

……你是大廚。

……你贏了。

出雲舀了滿滿一勺塞進嘴巴，誠惶誠恐下嚥中頗有視死如歸的壯烈。

……怎樣？

宗像端詳他臉色半天，小心翼翼的發問。

還不錯。

斬釘截鐵喂了一勺遞到他唇邊，看他將信將疑的含進嘴巴。

不錯吧。

………………甜到吐。

6

光陰不再會為他留下刻痕，傷疤也是。修復和治癒齊心協力的效果是肉眼可見的恢復速度。出雲笑他真像活在遊戲世界，嗑瓶藥水就原地復活。

宗像沒笑，反而拔了出雲一根鬢角。白髮埋在陽光的金色里幾不可見。

他突然被驚醒，像剛剛打破一場美夢。

日蝕月缺四季輪迴，上帝遺忘了他，卻不會放過那個人。

有什麽想做的事情。

現在換他發問了，不是誰都能傾注一生時間辦家家酒。

活著吧。

那個不算，別的。

出雲不假思索奪走他手裡那根頭髮。

陪著我？

他們挨得很近，心跳躁動，氣息紊亂，雙手不由自主交握。3cm，身高差，也是微妙的厚度，他們嚮往又抗拒的距離，看得清縮放的瞳孔，看得清蓄積的慾望，看得清拳頭大小的心臟里，有一塊位置永遠空缺。

……不行。

抱歉。

各退一步，無言以對，不敢再相互直視，卻又忍不住在心裡想。

紫羅蘭/深棕色，真不適合悲傷，快點恢復正常，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

於是各自落得心口不一的笑。

還不如吻下去，撕開紗布相互舔傷。

他不能在黃昏來臨時陷入情網，又妄想長夜將盡處拔擢滌蕩，離不開片刻的廝守超越友情，給不了親吻的陪伴又怎算愛情。

出雲撫上他的臉，拇指來回順著唇線。

出去喝一杯，我請。

7

一起回鎮目町怎樣？

……不。

出雲首次拒絕他，那張臉還好只是微露失望，瞬間他又把備用方案和盤托出。

那就去西邊的人工湖，那兒全是森林，度過夏天綽綽有餘。

宗像揮了揮打火機，金屬硬殼表層燙金烙印是Homra，被他藏在收納柜最深處，層層包裹恨不得扣上鎖，又時常控制不住翻出來摩挲。

宗像掏出一包硬紅萬——他們已經戒菸好多年，他以為點菸的手會動作生疏，至少不像記憶里那麼流暢。

噌——

完美無瑕。

來一根？

不等出雲回絕濾嘴就貼到唇邊，被牙關輕易接受。

然後宗像為他點火，用指尖燃燒的赤炎。

習慣可不是容易遺忘的東西。

白煙渺渺中他們看不清對方的臉，不知誰先觸碰的誰，他們擁抱著交換體溫，像他們理應如此。

我還是第一次害怕見到赤炎呢，有點丟臉。

出雲懊喪的撇嘴，宗像適時摸上去撓了撓。他們躺在一張床上，宗像半響沒聲，自己卻硬睡不著，一夜不知挪開他壓上來的胳膊多少次，最終認命的換回擁抱。

你又在打什麽主意。

試試讓冰融化？

用火焰。哦，現在赤王是他。出雲有些動搖，空無一人的死寂之城，重見天日又有什麽好處，房屋倒塌屍體腐爛，鎮目町早已從地圖上抹去痕跡，無人生還。

然後？

火焰由赤轉綠，宗像盯著它若有所思。

別做不可能的事。

安靜的他讓出雲焦躁。

如果做得到呢？

8

他們買下山頂的狩屋，宗像花大工夫把它擴建了十倍不止。臥室廚房餐廳，他的實驗室，和一塊偌大的停機坪。

突然出現的直升機差點嚇掉出雲下巴。

Aérospatiale Alouette III，老型號。宗像拍拍機尾藏青色金屬塗層，像介紹忘年交。

每個次代審時度勢的掌權者都對‘王’俯首帖耳，又及時把軍事博物館的全新珍藏雙手奉上。

系統改裝過，可以自動駕駛。

究竟綢繆多久才有此刻滴水不漏的周全，出雲不敢想像。

宗像首先帶回的屍體是伏見，不算意外，他們都對那個聰明的少年青眼有加。死亡時他大約在巡邏，肌肉還維持著走路姿態。

如果成功，重建鎮目町也不是幻想。

實驗室在眼前關閉，出雲從冷櫃拎出一罐啤酒，淡薄青澀在味蕾炸開。

他得到第一具玩偶，不算失敗，至少身體是‘活著’，也不能掛上成功的獎牌，畢竟死而復生的漂亮娃娃對‘伏見猿比古’和關於他的一切沒有反應。

靈魂不能複製,這是上帝的美德,他令你生命中每個過客都獨一無二。

宗像避開出雲遞來的手，一言不發。

你們，是誰？

他還沒被架上黑框眼鏡，也不會撓鎖骨上隱痛的疤痕，出雲對著熟悉的臉，心里苦得要命。

接踵而至的大型機械功能齊全到目不暇接，宗像開始長時間呆在實驗室，出雲會拉著伏見一起通宵看球打遊戲，他扣開易拉鎖，分一半給他。鬢髮已有花白的趨勢，他自嘲是英年早逝的勞碌命，那孩子也早過了禁酒的年齡。

味道真難喝，虧你那麼津津有味啊草薙哥。

他並非自發的擁有記憶，出雲告訴他你是誰我是誰宗像是誰，Homra在哪S4在哪我們在哪，他故意遺漏最重要的名字以免萬分之一的奇蹟出現。

毫無意義。

9

我們不是上帝，我們造不出EDEN。

我們可以。

也許你可以，你的時光永恆，我總會被落下。

宗像撂開碗筷，越過餐桌坐到他身旁，攤開的手心跳動著銀色的火。

我可以選擇王。

請不要選擇我。

伏見看著他倆你來我往，不說話。

宗像利用身份之便弄到了什麽先進技術，他已經無從探究，復活他的拔刀隊並沒佔用太多時間，甚至一張張臉孔后各有一套與世界匹配的價值觀。出雲獨自窩在臥室里，伏見被叫去練槍，他們終於也跨越了冷兵器時代。筆尖在紙張上沙沙的響，他像老頭一樣寫起回憶錄，一連串不肯丟棄又不敢碰觸的記憶，宗像若真有一天心血來潮的重建Homra，至少這些東西能讓人偶們不太離譜。

新烤箱做的抹茶蛋糕，你嚐嚐。

宗像開始連就餐時間都不穩定，出雲走進實驗室，在機械嗡鳴中搖醒了趴著實驗台睡著的人。

啊，謝謝。

看得出他想強擠笑容。

還順利？

是的。

出雲背靠實驗台摸出一根菸，喂進嘴裡又不打算點著。

你會復活尊嗎？

……記憶創建更成熟的時候，可能吧。

如果Homra有天被你解凍重塑，記得去把燒燬的牆壁補好，你們在酒吧裡做愛驚天動地，我在一樓總擔心地板會塌。

出雲摸出記事本遞過去，視線交匯的一瞬，他認為宗像眼裡的恐懼是錯覺。

我已經笑著活過了沒有尊的許多年，現在輪到你了。

別把我復活，這是唯一的請求。

10

「那人已與神相似，能知道善惡，現在他伸手又摘生命樹的果子吃，就永遠活著」*

「我本是塵土，仍要歸於塵土」*

END

*註：《聖經·創世紀》，有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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