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死了嗎？

　　出乎意料地我並不感到難過、遑論對生命的留戀。

　　脖頸上的雙手力道逐漸加大。我張大了嘴想要汲取空氣，呼吸原先是本能的行為，為了生存所以我們呼吸，然而這對現在的我來說，是一件多麼奢侈的事情。我用手指使勁地扳著那男人嵌緊的手指，試圖掙脫一些空間，讓空氣再次灌入我的喉嚨。

　　儘管對我現在的處境我的性命不再依戀，還是會下意識地想要去攥住那微薄的希望呢。

　　我瞪視著俯壓在我身上的那男人，他的神情很是憤怒。奇怪呢，該感到憤怒的照理說是我才對吧。

　　「咳、哈啊……」他的力量放鬆了。

　　他撫摸上我的臉，輕輕輕輕地撫著，像在對待易碎瓷品般小心翼翼，懸掛在鼻樑上的鏡片閃著熾熱燈泡的白光，鏡面後方那兇厲的眼神放柔，好似剛剛那舉動非他所為般地憐憫著。

　　「抱歉，疼嗎？」他揉著我脖子上、那烏黑的掐痕。

　　「哈啊、哈啊………」我伸手揮開他的手，啪的一聲淺淺的紅痕出現在男人的手背。我貪婪地大口大口吞吐空氣。「當、當然……咳……」

　　「我被你剛才的反應嚇到衝動了，乖乖順從我就沒事了，嗯？」男人對我剛才打他的行為置若罔聞，依舊溫柔地摸著我。

　　我不禁啐了一口水在他的襯衫上，和著白沫的水漬很快就被衣衫給吸收，留了一抹深色痕跡彰顯它的存在。這種事也不是頭一次做了，會有的下場我也已預料到，早早做足心理準備──身上也不差那點傷口。

　　惹惱他也許還會比較快活。

　　果不其然男人朝我肚子猛然地揮了一拳，他的力氣不如外表看起來瘦小，飽含著力量，霸道得讓我身軀癱軟，胃部疼得翻騰不已，剛才被男人強行餵下的食物從胃腔被擠兌而出，從食道倒回咽喉，最終被吐在一旁的地板上。

　　「聽話就沒事了，乖，別再亂動，我可不想糟蹋了今天。」男人揉亂了我的頭髮，吻了吻我那泛出生理鹽水的眼角，接著拉扯我的瀏海碾咬上我的嘴唇，開始了他樂此不彼的唾液交換。明明有著嚴重的潔癖，在與我親熱時卻毫無顧忌。

　　「在這等我。」

　　我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轉角。一陣陣暈眩侵襲著意識，我又嘔出了一灘我不知該如何形容的噁心穢物。

　　從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呢？

　　依稀記得是在升上大學的時候搬來這棟公寓的。這裡租金便宜，且位於我即將就讀的大學只要十幾分鐘的車程，我正在打工的超商也不過就在道路轉角，經過審慎衡量每月的收支後，我毅然決然地搬離家中獨自生活，我想單獨承租一間對我不會造成太大負擔。

　　不過要是預想到會變成這樣的未來，當初的我知道後大概會及時反悔。

　　我居住的這一層樓除了我之外就只剩下一間尚有人住，其餘的都還未出租出去。──這些都是房東太太告訴我的不過我想用不了多久就會租滿了吧，畢竟附近還有座大學。至於那一間所住的，就是那男人，利威爾。

　　我住進來的首日是個周末假期，不小心在被窩裡睡過頭，拿著行李來到公寓時早已和清晨的曙光與利威爾先生錯過了。想著要和鄰居好好相處的我在放置完行李後，拿著母親給的伴手禮杵在別人家門口。

　　嘗試按了好幾次門鈴都沒有人前來應門，我悻悻然回到租屋處，想著之後再拿給新鄰居。

　　我和他的第一次見面是在我打工的超商，和對待其他客人一樣刷著商品條碼，收取客人遞來的鈔票，操作著機器進行結帳。由於是第一天上工，我展現了從未有過的熱忱，機械般的動作我也不覺枯燥乏味。

　　將零錢交付到顧客手上後，我揚起了微笑說聲謝謝光臨。笑了近一整晚我的嘴角也僵了些，不過能給客人在一天的最後帶來些朝氣，我還是笑得很愉快。

　　時間在玻璃門的開闔之間悄悄流逝，如同商店內稍冷的空氣一般無聲無息，偷閒之時搓揉了僵化的嘴角，抬頭一看掛在牆上的造型時鐘，我這才發覺時針與分針已然交疊於北方。

　　我悄悄打了個呵欠，偷偷覷了一眼同事，發現他早就縮在收銀台後打起盹兒。這時玻璃門又再次開啟，悅耳的音樂響起，似是在通知我們下一位客人的到來。

　　「歡迎光臨──」

　　進來的是利威爾先生。當然這時的我並不知道。

　　他戴著細框眼鏡，鏡片反射著冷光，看不清鏡面以後的眼瞳。深色的西裝外套被他隨意地抓著披在肩上，潔白的襯衫被燙得一絲不苟，連點皺紋都找不著。不過眉間的汗珠和距離，掩埋不了疲倦之態。感覺是個很嚴肅認真的人。

　　男人直直朝櫃台走來，步伐並不快，但每一步都踏實非常，夾雜著不怒自威的氣質。

　　「我要取貨，以及，一杯美式咖啡。」他遞給我一個鋼製保溫瓶。

　　他的聲音很沙啞低沉，但不是那種乾癟的啞，我想起磁性這詞，感覺上他的嗓音頗適合被磁性給形容呢。

　　我接過瓶子，冰冷的瓶身還殘留著些他的溫度，拿出包咖啡粉操作著機器，沒多久保溫瓶就盛滿了咖啡。我遞回給他。

　　「請問你的名字是？」

　　他把名字報給了我，我轉身到擺放許多物品的收納櫃前翻找，順便踢了踢熟睡的同事。經過好一番的找尋，總算讓我找到書寫著男人名字的包裹，我把它輕輕放到櫃台之上，並把包裹上的紙條撕下請他簽名。

　　我悄悄地看著，俐落的名諱兩三下瀟灑地在其筆下形成，看起來很是熟練。

　　利威爾。我在心裡默唸著並偷偷再瞄了他幾眼，沒什麼特別的原因，也許是單純因為這是第一次上班遇到最晚的客人，也許單純是因為自己內心裡也企盼著可以擁有那樣的、領導氣質。

　　這是我與他的第一次見面。

　　那天的翌日，特地起了個大早，我拿了昨天沒送出的禮盒，按壓了電鈴，連按了兩三次都沒什麼回應。正當我以為我再次錯過鄰居時，緊閉的鐵製門扉被推了開。

　　「有何貴事？」

　　「啊、那個，我是昨天剛搬到隔壁的，我叫艾倫‧葉卡……」我的話戛然而止，因為不僅僅是這個人的聲音聽來耳熟，那張面容我有印象──我昨天，噢、應該算是今天凌晨了，我才見過他。

　　「嗯。利威爾。」

　　果然是那個人啊……

　　他倚靠在牆旁邊，門半掩著遮蔽了他大半身形。我只能隱約看到他身上的衣服已經換成輕便的家居服，細框眼鏡被摘除了，鐵灰色的眼眸和門一同半掩，我險些就要以為其實利威爾先生睡著了。不過我知道，利威爾的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瞅著我。

　　「這、這個是要給您的！」我連忙把手中的袋子遞過，以免又被我遺忘。

　　「嗯。」他打開袋子瞥了幾眼。「學生？」

　　「啊，是的。」

　　「你在超商打工？那邊轉角那間。」

　　「啊！」所以利威爾先生記得他。「是的，昨晚是第一天工作。」

　　「嗯……好好加油。」

　　「好的。」場面好像乾掉了啊，唔、感覺真是糟糕啊……可是我也不知道要講什麼呢……「那、那個……我先去上課了，利威爾先生今天打擾了，謝謝你。」我將上半身傾斜，向他鞠躬道了謝。

　　「嗯。」

　　「那、那個，再見！」我朝他揮揮手。

　　「嗯。再見。」

　　「艾倫，你……笑起來很好看。」

在跑下樓梯轉角前，我隱約聽到了那句話，隨著輕揚的微風傳遞到我的耳裡，輕輕柔柔、似乎沒有特意要讓我聽見。常常有人說喜歡我的笑容，說讓人感覺很溫暖。我自己不太明白，但如果能給人帶來精神，何樂而不為？

　　我回給了利威爾先生一抹微笑。

　　感覺上利威爾先生不如外表看起來那麼難相處呢。好鄰居是很難得的，之後還要在這生活一段時間，我下定決心要好好和他相處。

　　這是我們的第一次交談。

　　之後的日子，和那兩天沒什麼兩樣，如同列表機的印刷，每一張每一天沒有相差到哪裡去。

　　大部分的相遇都是在早晨，大概八、九點的時候，站在街口等待公車時，利威爾先生會穿著整齊，信步走到我身旁，閒扯了幾句日常，一起坐上擁擠的公車。通常我都比利威爾先生早下車，畢竟到達校區只要十多分鐘，短短兩三站的路程。我不清楚利威爾是坐去哪裡。

　　上完下午的課程，在豔紅夕陽拉長了街影之時，會在家門遇見提早下班的利威爾先生，但這是少數。我到超商開始值班時，更常遇見。約略七點多，利威爾先生會自外面走進，接著一成不變的叮鈴聲響起，他止步於櫃檯前慣例點了杯美式咖啡，之後就到了商店後方的座位坐下，手指啪噠啪噠地敲擊鍵盤。

　　偶爾他也會領貨，短短兩、三個禮拜的時間就領了四、五次吧，我記得第一次見面他也是有取貨，之後他有跟我講過，他買的是單眼，還有一些零零碎碎的相冊書籍。大概到九點十點就離開了。

　　有時候他加班，大約一、兩點才來到店裡，要是這一晚都沒見到利威爾先生的話，那可能就是他加班了整個晚上。

　　我和他的日子基本上就是這般度過。

　　但是老實說，相處的時間越久，我越感到困惑。

　　利威爾先生給我的感覺是個很注重乾淨清潔的人，而且不太喜歡吃泡麵及微波食品那類的食物。之前利威爾先生來找我，結果被他看見我正在煮著泡麵被狠狠訓了一頓，還被帶出去好好地吃了一餐，讓我很不好意思，一直想找機會好好答謝。

　　噢，說偏了。

　　但是利威爾先生幾乎都會來店裡買杯美式咖啡。總覺得他應該不太會喜歡那種、即溶咖啡才是。我也私底下問過房東太太，她也不甚清楚，利威爾先生不太讓人進去他的家裡，但曾有幾次進去幫忙安裝電線什麼的看過幾遍，廚房的櫃子上擺放了好幾罐寫著蟲形文字的罐子。

　　聽到房東太太告訴我的這些，我就想到利威爾先生也曾送過自己一罐，因為看不太懂上頭的文字，以及一直忘記要向利威爾先生詢問，我當下到家後，隨即打開了罐子，裡面確實是咖啡豆。

　　利威爾先生買超商咖啡的事情在我心底留下了個大問號。

　　還有另外一點就是，我似乎在學校看見了利威爾先生。

　　我不確定那是否真的是他，那身形那衣著那髮型，我覺得我不太可能認錯，而且次數頻繁到、由心底萌芽出一絲惶恐。──我問過利威爾先生，他所就職的公司離我的學校算不上近。

　　我伸手拍拍自己的臉頰，讓自己冷靜不要亂想。

　　但是近來當我不小心錯過公車，只好改搭十一號，認命地徒步走回。不管是在哪個時間點，我總感到，背後有一股視線，火辣辣地刺痛著我的背脊。當我回頭想一探究竟，身後卻只有筆直的電線桿，與被風吹起的廣告傳單及枯黃落葉。

　　我感到不安。

　　向和我選填同一志願的青梅竹馬訴說，她想也不想就提出和我一起走的想法，我當下就拒絕了，原因只是單純的面子問題。自小我就明白，我的青梅竹馬無論在課業、亦或者是打架方面皆比我出色許多，和她一起也許就比較不會被找麻煩，但心裡的那道坎，我始終過不去──被女生保護什麼的、太丟臉了啊。

　　我也向已經交往了幾個月的女友說過，大概是感覺上女孩子比較會遇到這類莫名的跟蹤，而我又扯不下臉再去和同為女兒身的青梅竹馬提起這件事。她給我的回應是如鈴般的笑聲，說我一個身強體壯又渾身汗臭味的男人，哪個跟蹤狂會選擇這種對象。她要我不要想太多。

　　和人講述過後，鬱悶的心情有了宣洩的出口，喘氣的空間增加不少，至少我比較不會再去更糟的聯想。但那人還是在我心頭留下一道陰霾，將旭日給遮蔽大半。每當獨自一人的時候總會下意識地去注意著，儘管轉過身後我從未看見他的真面目。

　　我也從未懷疑過我的鄰居，利威爾。

　　那位可說是最熟悉我生活作息的人。

　　前面曾經說過，利威爾先生不是很喜歡讓其他人進去他家裡，我曾不經意撞見過，就連他公司的同事來找他時也幾乎都被要求站在門口、頂多只能進到玄關，如果是更為重要的公事似乎會另找地方。

　　被我撞見的人甚至把進去利威爾家裡，形容得天花亂墜，堪比登天之難，儘管那位在公司的地位和利威爾先生不相上下，還是會遭受罰站的待遇。

　　嗯，說到那位利威爾先生的同事，在等待利威爾先生之時的短暫交談，我也了解到了利威爾先生果然如我所想的，是個很認真很嚴厲的上司，嗯，不過也知道了一些有關於他的事情，我較有印象的有兩件。

　　其一是好像有個不願意透露的興趣 據同事的偷偷打聽與觀察，似乎是拍照的樣子，只是拍什麼就不得而之了。

　　另一則當同事講到一半，利威爾先生就打開了門把他拖進玄關，我還來不及聽清楚完整句子，只是內容令我很在意，卻都沒有機會再次詢問，漸漸地我也就沒再放在心上。

　　「我一直覺得你看起來好眼熟……啊啦、我想起來啦，這位小天使啊我好像看過利威爾把你的照片設成……」

　　之後就沒有下文了。

　　呃，又講偏了不好意思。

　　我進去過利威爾先生家一次，現在回想起來，那真是個愚蠢的決定，可以說是、羊入虎口，那樣的感覺。

　　要是沒有答應，也許我還能夠，有機會逃離，那可怕的夢魘。

　　我記得那時候是新年假期，我和高中幾個同袍約好了要出去玩，因此有三天兩夜的時間不在家裡，我也事先和利威爾先生與房東太太說過了。

　　事情就發生在我回來之後。

　　我的住所像是被軍隊入侵過一般，被踐踏得體無完膚。門鎖被撬開，沙發被傾倒，沙發皮被割花，桌面上放的玻璃也被擊出數圈龜裂，玻璃碎渣四散於地面，腳底板也被渣子刺破一道血痕。

　　我不顧從神經傳遞到大腦的疼痛訊息，奔到我平時所睡的房間，打開門，果不其然也被破壞，棉被被扔到地板和衣衫混在一起顯得花花綠綠，潔白的牆面上與朋友的合照被隨意塗抹揉棄，不過我的面容倒是幾乎沒有被色彩掩蓋。還有就是被用噴漆寫上了奇怪的文字，似是英文字母可又拼得不像。

　　我抿著唇，拿起手機拍了幾張紀錄下來，準備去告訴房東太太以及報警。不知道是誰做的……

　　之後利威爾先生也知道了，不過他這一兩天恰恰到外縣市去了，完全不清楚他隔壁的我家裡發生這樣的事，更遑論知曉犯人是誰。利威爾先生「好心」地問我要不要暫時到他家居住，要把我生活的環境復原至少也需要四、五天的時間。

　　我當下就接受了利威爾先生的好意，不疑有它地住了進去。

　　這是我第一次進入他家。

　　借住的期間利威爾先生並沒有對我做出什麼奇怪的事，我們就和平時一樣生活、交談，並無因為距離接近而有了什麼差別。而我想，我在這其中也更加了解他，更加接近了、事實。

　　「利威爾先生，我聽說，你有個興趣是攝影，是嗎？我記得你之前也訂購過單眼相機呢。」我想起了之前他同事所說，按捺不住好奇心我脫口而出。

　　「嗯。你有興趣？」

　　「啊，只是有點好奇……」

　　他去取來了相機以及相冊。「拿去。」

　　我注意到那本相冊並不是他新買的，不過、這應該不太重要？也許利威爾先生不想讓別人窺探他的隱私，不想讓別人明白他最近在拍攝什麼。

　　我翻開看，裡面滿滿都是風景照，偶爾有人跡，位於小小一角，替燦爛耀眼的背景增添活力，替向陽的和煦背景增添暖意。我指尖輕輕撫過這些邊緣有些許泛黃的照片，它們被利威爾先生手中的相機給捕捉下來，流淌著生命。

　　利威爾先生在我翻閱的時候也說著話。我一直以為利威爾先生是個寡言的人。「偶爾會出去走走放鬆心情，這些就是在那時拍的。」他搗弄著手中的相機。「拍些美麗的東西也會令人感到愉悅，雖說不是專業的攝影，不過艾倫，你……覺得如何？」

　　「啊，」我抬起頭，沒對上利威爾先生的雙眼，反而是對上了鏡頭。「我覺得，利威爾先生拍得很好看……」

　　喀嚓。

　　突如其來的閃光讓我的雙眼反應不及，下意識地眨了眼，並把手遮擋在臉前。「咦呃……？」什、什麼啊……

　　剛剛、那是拍照的閃光嗎……？

　　「抱歉，嚇到你了嗎？」他放下相機。

　　「呃……還好……怎麼突然……？」

　　「嗯，沒什麼……」他鐵灰色的瞳孔直盯著我，底層的墨色濃烈，彷彿浩瀚宇宙間捉摸不定的黑洞般，吞噬了我的心神。我暗暗地捏了大腿。

　　「──只是覺得你長得很好看，想拍你，僅此而已。」

　　我只能扯扯嘴角不知做何回應。

　　這是借住期間的插曲之一。

　　在借住的最後一天，發生了件事情，我才開始對利威爾先生產生了恐懼。

　　今天共事的同事早上有事情無法前來，因此和我換了晚班，今晚沒有打工的我就提早回到了利威爾先生家裡。而那時，利威爾先生正在處理他的晚餐，平常的我這早晚還在超商打工，他似乎也很意外我的回歸，不過只是和以往一樣瞥了我一眼。

　　出乎我意料的是利威爾先生做了兩人份。一盤炒麵放到我面前。

　　「平常絕對沒有好好吃吧。」他睨了我一眼。

　　「呃、呵呵……只、只是有時候……」明顯的底氣不足。

　　他揉揉我的頭髮。「快吃吧。」

　　「嗯，謝謝。」

　　我們就坐在客廳一起看著電視配著麵。一如既往、新聞總是一成不變無聊地播報著。在分針走至南方、新聞準備再將方才所報反覆一遍之時，利威爾先生放下碗筷，站起身來。

　　「我先去洗澡。」他拿出口袋裡的手機與錢包，隨意地放在桌面。

　　對於利威爾先生對我的信任我只能苦笑。這樣直接放著真的沒問題嗎？雖然我是不會去翻動啦。

　　「好。」

　　那件事情就發生在此時。主播的嗓音和著自浴室傳來的水聲縈繞在我耳邊，我機械式地咀嚼麵條，囫圇地消化著時事，突然一個與眾不同的聲音響起，短暫消逝，卻仍喚回了我游走的意識。我四處張望尋找來源。

　　──是利威爾先生的手機提示音。有人傳簡訊給了他。

　　那本不關我的事，出於道德我也不能偷看利威爾先生的手機。但那一閃而逝的訊息，寄件人的號碼我莫名熟悉。僅是如此我大概還是會將其當作錯覺。

　　真正驅使我拿起利威爾先生手機的是出現於我面前的鎖屏畫面，那上面的人我再熟識不過。──因為那就是我，而且我肯定不是他之前在我面前拍的那張。我驚得放下盤子，瓷器與玻璃相撞發出了不小的聲響。

　　我滑開畫面，桌布依然是我的照片，我抿著唇不發一語，顫抖的指尖掩蓋不住我的心理狀態。我想點開相簿一探究竟，可設有密碼我無法查閱。接著我轉念打開簡訊，所幸沒有密碼。

　　我點開剛傳來的那封，號碼給我的熟悉並非錯覺，我也掏出手機確認過，那的確是我女友的號碼。

　　我閉上雙眼深吸了一口氣，後才開始閱讀內容。

　　「請你不要再傳這種簡訊來了，我很困擾，我根本就不知道你是誰，更不用說答應你的要求，如果你就此停止這莫名的行徑，我可以不報警，但假如你的這些行為持續，我會將這些脅迫偕同簡訊一起交給警方當作證據！」

　　什、什麼……？利威爾先生威脅她？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將畫面往上拉，看見了利威爾先生傳給她的簡訊。

　　「妳才是聽不懂吧，艾倫已經和我住在一起了，不信的話妳可以親自打電話問他，識相點就快離開艾倫遠離他，不管妳曾經是艾倫的誰，都不准再接近糾纏他，否則別怪我不客氣了。」

　　……難怪昨天她問現在是不是住到鄰居家去了……

　　搞什麼啊……為什麼利威爾先生要這樣說……自己跟他只是隔一道牆的鄰居吧……只是因為我家被破壞了才借住而已……

　　我再往前看了幾則，他們的對傳感覺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暫時翻不到底。內容大概就是利威爾先生揚言要傷害她，要求她離開我。

　　什麼跟什麼……

　　我想起前幾天，我的青梅竹馬請假未到，據說是走在路上時被隨機攻擊受了傷，今天上課的時候就見她臉上大小傷不少，留了醜陋的傷疤。那模樣和利威爾先生傳給我女友的訊息裡描述的，類似。

　　我繼續翻著利威爾先生的簡訊，在夾雜著無數公事的簡訊中，我再次找到了熟稔的號碼，確確實實的，是我青梅竹馬的號碼。

　　我感受到一陣頭皮發麻。

　　我幾乎是恍神的狀態把瀏覽紀錄刪除，並將利威爾先生的手機放回桌上，因為我聽見水聲漸止。

　　這是我第一次對他產生警戒。

　　後來就重新回到我的住所，頭一次覺得此間陋室無比溫暖。我萌生了想要搬離的念頭，可這時也不曉得要搬去何處，而且和房東太太的租賃合約是一年，我當下決定忍過剩下的半年，即使沒有抽中學校宿舍也要再另找租屋。

　　但是我失算了一件事。

　　──我把家門鑰匙遺落在利威爾先生家裡。

　　隔天傍晚他按了我家的電鈴，把鑰匙遞來給我，這時我才知道我犯下了這一愚笨之事。我提防著利威爾先生可能有的任何舉動，小心翼翼地接過，利威爾先生什麼也沒對我做，就和往常一樣平淡。

　　看著他漠然轉身的背影，我忍不住開口喚了他的名。「利威爾先生！」

　　「怎麼了？」

　　「呃、那個……」我在幹嘛啊……該問他那些簡訊的事嗎？可是這樣無從解釋我怎會看到的……冷靜冷靜啊。利委爾先生想必也不知道我看見吧……就裝作毫不知情和平常一樣就好了……

　　「不，沒、沒事，那個鑰匙……謝謝了……」

　　做得到嗎？

　　我捫心自問。

　　但是答案我、完全不敢肯定。

　　那天之後我總是避著利威爾先生，特地提早出門趕搭前幾班的公車，就連打工也經常調班，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怎麼了，只是莫名的感到恐懼，藉由避而不見來躲避事實。

　　我和利威爾先生碰面的次數驟然減低，他不曉得有無察覺，但我背後那股視線，感覺更加劇烈鮮明。

　　然後因為知曉了簡訊內容，所以我特地多加留意了我的青梅竹馬。

　　時序近春，還殘留著暮冬的微寒，卻也已漸趨暖，枯枝殘雪不復見，轉而被嫩葉流水取代。她依舊圍著好幾年前我送她的紅色圍巾，這我毫不意外，她好像很喜歡、喜歡到一整年不論季節都圍在她的脖頸上。但是她現在在這時節仍舊穿著長袖。

　　「妳不熱嗎？」我問。

　　她搖搖頭。

　　「妳前幾天請假是怎麼了？」我再問。

　　「我沒事的，艾倫。」

　　我直接拉起她的衣袖，果不其然下面滿滿的傷口，白色的繃帶緊緊纏繞著，底下隱隱滲著血紅暈染了白，而少數露出的肌膚卻是呈現著粉紅的新生色澤。這副模樣怎麼看不像沒事。

　　「騙人。」

　　當下我決定立刻疏遠她，不能再讓她因為我的緣故而受到傷害。

　　平淡的日子被消逝的時光悄然推移，轉瞬來到了三月初。枝枒鬱然，鶵鳥初啼，繁花爛漫，現在已正式邁入孟春。

　　在故意遠離親朋後，我可以清晰瞧見他們身上的傷痕已逐漸癒合，且新傷不再添加，緊皺的笑顏再度舒展。看來我做的選擇是正確的。

　　唯一仍然繼續和我保持連繫的就只剩下我的女友。我認為，離這好幾個縣市的她不會受到傷害，那些簡訊大概也只是文字威嚇而已，畢竟，其他鄰近的人相繼遇害的時間點，女友她、安然無恙，加上時常的簡訊連絡，我也就放心了。

　　然而就在生日前夕突然接到了她說分手的簡訊。我連忙詢問發生了什麼，卻遲遲沒有回訊，我撥了通電話過去，從她泣不成聲斷斷續續的語句中，我得到了她也被攻擊的結論，並且她要求我不要再打擾她，她已經受不了了。

　　我還是害了她。

　　為什麼利威爾先生要這樣做……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不知從何湧上的衝動與勇氣，我跑去了利威爾家朝著他大吼：

　　「夠了夠了吧──！我已經一無所有了！你滿意了沒！你到底想要我怎樣你才甘心啊啊啊啊啊──！」

　　我忘記那時的我到底說了些什麼，反正大概語意就是這樣吧。我也快受不了了、這精神上的折磨，我那時根本完全不明白為什麼他要這樣做，他到底想要什麼，只是一股腦地把壓抑的情緒朝他發洩。

　　「──這麼不想要我和別人來往？你是我的誰，憑什麼這樣替我決定，憑什麼不斷傷害其他人？你說話啊──！既然你這麼想，那我就偏偏不如你所願──！」

　　之後我跑出了公寓，拿出手機撥給了那群好久沒有連絡的死黨與青梅竹馬，約了地點去慶祝在過幾個小時就即將到達的生日。

　　他們馬上就答應了，並說要問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這是我第一次對他惡言相向。

　　凌晨兩、三點我才被他們給放回家。好幾杯黃湯下肚，腦袋暈眩不已，攙扶著我的人也顛顛簸簸，下了計程車後費了好一番功夫才艱辛地走到公寓前，利威爾早已在那等待。──我還是弄不清他怎能隨時知道我的行蹤的。

　　他說了些什麼後，我就被交至利威爾手上。當下我意識混沌得很，竟沒反應過來這是這數個月來，我避之為恐不及的人。大概是那時的我以為那是看見簡訊前的利威爾先生。

　　接著我們就在他家裡做愛了。

　　這是我和他第一個一起度過的生日。

　　這是我和他第一次做愛。

　　這是夢魘的開端。

　　我再也逃不開他。

　　我原以為清醒後躲在家裡就沒事了。可是他有鑰匙，是的，我家的鑰匙。我不知道他怎麼拿到的，但仔細回想後，就想起我曾把鑰匙掉在他家過。

　　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幫我請了假，早上把我攔住不讓我去學校，我用力關上家門想拒之於門外也辦不到，他輕而易舉就來到我的面前。

　　他和我說生日快樂。

　　他和我說他想要的沒什麼，就只是想要我，屬於他一個人。不想看到別人玷污我的笑容，這樣。

　　暗無天日地做愛。我從此痛恨我生日的到來。

　　痛恨這個男人。

　　那男人回來了，手裡端著他為我去買的蛋糕，以及那惡趣味的奶油，走回我的身邊。我把身體蜷成一團坐在沙發上，雙手環抱著膝蓋，頭仰著靠上椅背，木然地瞅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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