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人類遺留下的血腥味在空氣中沈澱不散，他們的殘骸並不會像巨人那樣蒸發消散，只能像垃圾般被擱在一旁，最後變成發臭的腐肉。

一隻斷掌從上方掉落，刷過利威爾的肩膀掉落到地上。

在看見這塊殘肢時，本想丟棄的記憶就突然從腦中閃現──被抱在懷內那隻腐爛的斷掌、神智異常的少年、歇斯底里的吶喊、頭骨被轟開的聲音、濺到嘴角的腦漿。

『嗚啊啊啊啊啊啊！救、救我──啊啊啊啊啊啊！不──啊啊──…』

某處又傳來崩潰似的慘叫，悽厲得要撕裂胸膛，但在找到位置之前，聲音往往已被強行中斷。一瞬突兀的死寂，令人感到無力同時又鬆一口氣……然後卻又為了瞬間湧上的慶幸而懊惱。說不定此刻內心真的在慶幸，慶幸自己沒能找到那個求救的人……

這樣一來，就不必看見那些絕望的面孔，還有那一雙雙對自己投以寄望的眼神。

明明這種彷徨從降生以來就一直緊隨於身，為何在這種時候卻是如此難以面對？

這是一種逃避心理嗎？還是一種膽怯？

『……開什麼玩笑？』

現實顯然已容不下半點感性和消沈，脆弱的想法馬上就被狠狠丟開，取而代之就是忘我的殺意。剛剛吃剩一隻手掌的十米級才剛發現利威爾，正要捉著他時手卻落空了。與此同時，後頸的一大塊肉也被瞬間削下，連回頭的時間都沒有。

『嘖！已經鈍了嗎？』儘管以這種武器戰鬥的經驗並不多，前流氓還是能從斬開皮肉的手感得知武器的壽命。即使刻意控制砍削的角度，在砍了超過十頭巨人之後，多堅固鋒利的刀刃還是會撐不住。

在換上新刀刃後，他再次朝巨人聚集的地方衝去，在不斷重覆捕殺的同時，就只感到形勢愈來愈惡劣。這也是意料之內……餌食愈來愈少，裝備損耗愈來愈嚴重，也無法估量巨人增加的程度，現在兵團就如某些敵對勢力所望，理所當然地陷入絕境。

『哈，利威爾……你還活著啊？太…好了……』這時韓吉剛好落在同一處屋頂上。

他臉上帶著幾道擦傷的血痕，半長的前髮都被汗水濕透了。

『先擔心你自己再說，刀片都要用光了吧？』相比之下利威爾的體力看來是很餘裕。

『我的捕殺力已到極限了，接下來只能退守……嘿，希望還有命等到撤退吧？』

『要是你死了，我會免為其難地為你恥笑一聲。』

『那真是謝謝你了……你也別死掉，否則埃爾溫可是要哭了唷！』

『要是能看到那傢伙的哭臉，那死一次看看也不錯……』

巨大的手臂猛力揮下，轟到他們所在的位置，二人往相反方向彈開。

『喂～喂！這種時候立死亡旗不太好吧～』

『死亡旗什麼的……砍掉就好。』

尚餘兩把備用刀片的利威爾繼續他的捕殺任務。

就現在單次作戰的討伐和輔助討伐數字來說，已達到一般精銳的累計成績。

『這對刀刃還可以再砍十頭左右，最後的一對必須要慎用。』再砍了兩頭巨人的利威爾表面看來輕鬆，事實上他深知眼下的危機有多大。他以巨大的煙囪作掩護，環視四周的情況……目測地面還有五千名以上的平民，士兵的數目已大幅減少，恐怕連二百人都沒有吧？

『嗚──不！不──！』

『走啊！快逃……！』

已不知是多少次被這種嘶叫聲牽引過去了。

某些士兵即使深知那些平民注定要送死，在關鍵時刻還是本能地伸出援手。就算此刻被救了，最後還是誰都活不下去……真是蠢得可以。

然而，利威爾彷彿能理解這種愚蠢的想法。

是無法袖手旁觀吧？正因為懷著希望人類得救的心情而豁出性命，才無法忍受生命從自己的指間流失。這就是士兵……這就是其中一個無名的數字。

被巨人咬在嘴裡的士兵向利威爾伸出手，距離近得讓兩手得以互相握緊，但當利威爾用力一扯，卻發現這身體異常地輕，同時濃稠的鮮血也狂噴到他身上。結果被自己扯出來就只有上半身，而剛剛地面的呼救聲亦已靜止，地上只剩一團模糊的血肉和腳掌染血的巨人。

這真是脆弱……渺小……而且無力。該說是殘酷嗎？

不……彷彿連以殘酷去形容都要顯得膚淺……

很重……很沈重，很沈重，很沈重……一身鮮血感覺就如被依附般沈重。

即使如此，這名矮小的士兵依然在半空飛舞著，並以和其體形不相稱的力度，連續將兩頭巨人的脖子完全砍斷。

──想要力量……足以戰鬥直至生命燃盡的力量。

『可惡……』

怎會在這刻想起當初發自內心的吶喊？就像是最壞的諷刺……

和埃爾溫所約定的戰鬥，並不單純是拿著刀刃殺戮，也未便宜到能乾脆地從容就義……現在背上已長出自由的羽翼，而作為代價，靈魂被釋放的一天將是遙遙無期。內心的痛感愈來愈強烈，心情已焦躁到極點，這甚至讓他失手砍斷一雙刀刃。在裝上最後一組刀片的幾秒間，靜止的狀態令狂亂的心跳無所遁形，好像有什麼即將要從體內崩塌……

『埃爾溫……埃爾溫……在哪？』

雙手在無意識地砍殺著迎面而來的巨人，口裡卻不自由主地呼喚著某個名字。無形的圍牆不斷崩塌，暴露出內裡那個彷徨的囚人，但被囚禁的本心並不冀望著釋放……反之，他希望束縛自己的人能夠修復這幅圍牆。

在亂成一團的戰場上，心裡強烈地想念著那個人，卻又遍尋不獲。沒有人注意到的情況下，慌亂的表情已完全浮現在臉上，看起來就像一個快要哭出來的孩子。直到南面的不遠處發出一枚紅色訊號彈，被捲進漩渦的思緒才猛地衝上水面。

這對利威爾來說可說是迷惘中的明燈……

『是團長…！團長發出了撤退指令！』

『果然……已經苦撐到極限了…可是，剩下來的平民要怎麼辦？』

『馬上召回馬匹退回北面！沒法帶回去的人就只能留在這裡了！』

『這種事……怎可能做得到啊！』

『你忘記作戰會議的內容了嗎？張大雙眼看看從南面不斷湧來的巨人吧！』

當所有人都往北面退，利威爾就緊盯著南面訊號彈發射的位置全速衝去。

在極速之下這並不是一段長距離，但那地方已經聚集了很多巨人。埃爾溫顯然是意識到兵團的底線，才採取把平民丟下這終極做法，這同時也意味著他本人亦已身陷絕境。

當利威爾趕到時，埃爾溫和幾名調查兵已被五、六頭巨人圍困在一所房屋的頂部。馬匹雖已被喚回，但附近還有兩頭三米級在徘徊。刀刃已經全部用光，他們只能不斷閃避著巨人的攻擊，至於氣體能撐多久，所有人也心裡有數。

手上只剩下兩把斷刀的埃爾溫避過兩頭十五米級的拳頭，跳到對面的屋頂上，但他立足的位置同時也趴著另一頭巨人，而它正張大嘴巴伸長脖子，要朝眼前的男人咬下去。

幾秒之後那巨人的嘴巴依然張大，後頸卻突然噴出血來。然後一個細小的身影就跳到那開始冒煙的頭頂，動作快而狠的勇猛士兵，此刻卻是一臉失措的表情：『埃爾溫……』

『利威爾？…你也快點撤退，再蹭磨下去連氣體都要用完！』

『你的情況更糟，至少……我比你…還多兩把刀呢。』生硬的語氣在掩飾抖顫的聲音。

親手把他帶來這種地獄的男人又怎會沒看出這份動搖？

他了解，但如今危急的情況下已不容他去體諒。

『你現在是一個士兵，必須要理性！不然這可是會要了你的命！』

『你混蛋不是團長嗎？連你也丟了命就真的變成猴子戲了！』

利威爾直白粗鄙地向對方吼了，對從左側襲來的巨人，他以一副叫它別礙事的模樣狠狠砍掉。但從下刀時的吃力表情看來，連最後的刀刃都開始變鈍了。

『……也是。』馬上就醒覺到自己有欠理性的團長，馬上對附近存活的士兵下令：『用盡一切辦法衝到馬匹那邊，上馬後什麼都別理會，全速撤退！』

『動作快一點，這把刀撐不了多久。』主動跳到巨人面前的利威爾冷森森地瞪著那張巨大的蠢臉，在眾人朝馬匹衝去時，他就以自身來分散敵方的注意。

埃爾溫等人只差數秒就能跳上馬，但兩頭十米級在他們前方的路口轉過來。本來已被十五米級追打中的利威爾緊急轉向，砍斷其中一頭的脖子。但同一時間，他的鋼索卻被另一頭抓住，並用力一甩。

在短暫的天旋地轉後，背部猛力撞上本已被破壞至枝架扭曲的玻璃窗。

『唔…！』雙腳扭曲撐在外牆上的他馬上穩住姿勢，狀甚痛苦地咬牙切齒，即使如此，在收回鋼索之後他又馬上朝對面的外牆發射固定，當身體離開那破窗子時，背上也噴出大量鮮血，剛被撞上的地方留下被削尖了並往外扭曲的窗框，淡胡桃色的實木已被完全染紅。

『利威爾…！』騎在馬背上的埃爾溫抬頭，對方流下的鮮血正從半空滴到他臉上。

那染血的身影將十米級幹掉，然後完全沒留下一點喘息空間，又馬上衝向追上來的那頭十五米級。

『不會讓你們殺死埃爾溫……絕不會讓他們奪走他！』

大概連利威爾本身也沒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麼，剎那間就像完全忘卻痛楚，在砍掉最後追來的十五米級後，刀刃也折斷了。終於把附近十米以上的都解決了，身體反射性地將最近的建築物作為落腳點，但當快要踏上那約三米高的屋簷時，氣體也用完了。單腳踏上屋簷的他，因為失血而體力不支，完全沒能站上去就馬上往後倒，直接墮地。

從背後湧出的血已沿著石磚間的空隙慢慢滲出，模糊的視線努力聚焦在灰暗的天空上，冰冷的雨水開始一點一點地刺痛著他的臉龐，然後耳邊傳來不算太沈重的巨人足音，似乎是三米級。眼珠一轉，目光對上了注視著自己的大眼睛。

這時，兩把短小的刀刃在半空高速打轉，刺中它的雙眼。然後充實整個空間就只有巨人的慘叫，同時也夾雜著馬蹄敲擊地面的聲響。下一秒手臂就被一把扯起，在稍為回過神來時，他發現自己已伏在顛簸的馬背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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