膝上的少女爽朗地笑了笑，之後就變得恬靜起來。看她沒了動靜，我心一慌便睜開雙眼看看狀況。她安詳地合上了雙眼，捲曲著身體。她一動不動的身軀讓我下意識地伸出一隻手指，小心翼翼地放到她的鼻子附近。平穩而規律、又有點柔 弱的鼻息吹拂著指尖。我放下心頭大石來，收回剛才為止還在顫抖的手。

……只是睡著了而已。

……那是我從神魔之戰開始的時候就有的壞習慣。遇到一動不動的人就總是檢查他是不是還活著、還有沒有呼吸、甚至是心臟還在不在跳動。最後還可能是用上治療魔法，不然就是……甚至連鏟子都用不了。在那場戰爭死去的人實在太多，把手指伸到別人鼻下的動作已經根深蒂固在這雙手的神經裏了。

……還是別想這些事了。再不休息的話身體真的會垮的，難得Etihw大人突然放Grora和我一天假期就回去了……

我用不會弄醒她的力度輕微搖了搖頭，叫自己別再想起當時的事。我再看了一眼她的睡臉便閉上了雙眼。

只要在不大猛烈的陽光底下待上一兩個小時便會感到濃烈的睡意，這種事在春天工作的時候常常遇到（最後是用控制精神力的魔法解決的，不過能不用的話其實不想用，因為日積月累會對身體造成負擔）。也難怪一個二個都那麼愛睡，更何況兄長、Grora和我還通宵了一晚。但Etihw大人卻沒睡著，難道用了魔法嗎……

「……花環被我壓壞了，抱歉。」聽到本該睡著了的Grora發出聲音，我下意識地睜開眼睛，發現她已經醒了。沒想到我還沒睡她就醒來了。「沒事，壓壞一點而已。」這句話在說出去的同時我就想收回來了，因為她一直都以為我已經睡了，剛才也沒察覺到我醒著。

「……欸欸欸？！你醒著的啊？！」看啊，果然嚇到她了……她驀然離開我的腳，就那樣在我前面坐著，但臉上沒有一絲痛苦。「……一直都醒著。腳已經沒事了嗎？」

「嗯，沒事了，謝謝。你呢？腿不麻吧？」

「……該不會在作夢吧。」我小聲呢喃道。

「幹嘛不說話啦你？！我道個歉道個謝關心你一下是有讓你那麼驚訝麼？！」她走到我旁邊彈了我額頭，就像我平時對她那樣。奇怪，她平時不是都直接踩我的腳麼……

「你平時根本不會那麼坦率。還有，我的腳沒事。」

她跟我說「沒事就好」就坐到我旁邊來。

「剛才，我做了個很可怕的夢。夢裏面是Etihw把Sherbet、Rigatona、Ciel還有你都殺掉了，然後她徒手挖掉你另一隻眼睛，用血淋淋的手把那隻眼睛——」她做了個緊握拳頭的動作，然後看著我的眼睛，用她平常的表情說道。她的微笑讓我覺得這個夢更恐怖了。

「夠了，不要說了。」我用手捂著嘴巴，看著遠方的樹木，抑制想吐出來的衝動。聽到再想像一下真的是有夠噁心的。

「開玩笑的喔？別吐出來啦。」她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撫了撫我的背。

「嘛，在那個夢裏面，你們四個都死掉了這點倒是真的。變得那麼坦誠也是因為這個夢。」她閉上眼臉，將身體靠在我的手臂上，靜靜地說道。這我才發現她臉上有道淚痕。原來如此，剛才作了惡夢，所以才那麼快醒來麼……

「你們一個一個躺在地上，無論我怎麼叫著你們的名字，你們都一動不動，也不睜開眼睛回應我。以前的Etihw跟我說你們都已經死了，只有在城堡靜養的我和她沒死。最後我接受不了事實，就先埋葬他們，再拿起你的劍把自己……」

實在不忍心聽她說下去了，我將她抱到腿上，用雙手緊緊抱著她小小的身軀。

「很痛苦吧。連道別都來不及了。」

她僅僅是沉默了一會兒，接著也用她的手抓著我的外套，然後就顧不得面子地嚎啕大哭起來。我雙手的力度不自覺就加大了。

那個時候，把Sherbet、Rigatona、Ciel埋葬在墓地、親手在墓碑刻上他們的名字、在上面放上葵百合的不是別人，正是現在為了他們大哭一場的Grora。我還記得那天她哭了好久好久，一邊責怪自己「要是我沒丟了一隻眼睛他們搞不好就不用死了，你的眼睛也不會受傷」、又說「明明還有很多話想跟他們說的」。

在她痛哭流涕的時候，我就那樣抱著她。她哭了好一會兒，途中嘴巴張開又合回去幾次，像是有甚麼想要傳達、卻又說不出來一樣。是想跟他們道別麼……

「把我當成Sherbet、Rigatona和Ciel吧，沒關係的。」

她繼續哭泣，片刻後總算能夠說出話來了，但還是一邊哭一邊講話。儘管那些話語仍帶著哭腔，卻是她由衷之言。

「Sherbet……之前常常欺負你，真的很對不起……」她嘶喊著那三個人的名字，「Rigatona……之前你教我彈鋼琴，真的很感謝你……」儘管聲音已經沙啞、「Ciel……之前說好要給你做的潤喉糖，還沒給你啊……」卻仍然想要將多年來鎖在咽喉的聲音傳遞出去。

「我還沒道歉、我還沒說謝謝、我還沒好好關心你們，就連好好道別也沒有啊！為甚麼！為甚麼！為甚麼……那麼快就離開我了……明明、大家還說好了回來之後，要一起喝咖啡的……為甚麼……」她用力抓著我的衣服，將頭埋在裏面，哭泣聲因而變得少許模糊不清，也比剛才小聲不少。

我現在，好像可以明白Grora的感受了。她沒有父母，也沒有兄弟姊妹，有的只是我們這些夥伴。時間一長，我們幾個對於她來說已經是猶如親人一般的存在了……

「好了……我還在這裏。我就在你身邊，不會離開你的。」我用手摸了摸她的頭，又抱緊了她。她愣住了一刻，也慢慢伸出手抱著我。

良久，我總算沒再聽到那像是心臟被撕裂一般，也撕裂著我的心的痛哭了。我放開了抱著她的雙手讓她離開，她卻只是轉過身去，繼續坐在我的腿上。

「天使長……看著你閉上雙眼、看著那個夢，我想過了。」我想起剛剛她說過的「變得坦率也是因為這個夢」。

「我啊，平時總是口是心非，想說的話也總是收在心裏，結果留下來的只有遺憾了。也許我們兩個會像那個夢……不、也不能全說是夢，終有一天會變成事實的吧。」她搖了搖頭，飄逸的髮絲隨著和煦的風而飄揚。

「假如你，或者是我其中一個人遇到了甚麼意外，或是一閉上眼睛就醒不過來了……」我打斷了她的話，整天想著這種事會讓她崩潰的。「不要去想那種事……」她轉過身來，雙手按在我肩膀上，又打斷了我的話。

「不去想又怎樣？我也沒想過自己連他們的遺言都沒聽到、也沒辦法道別就親手埋葬他們的屍體了啊。不管是誰都好，遲早都會死掉的。所以，讓我說下去吧。天使長。」聽到她這麼說了，我只好默默閉上嘴巴。她把手放在她的腿上，直接看著我的眼睛說話。

「剛才也說過了，我不知道我甚麼時候會死掉，也不知道你甚麼時候會離開我。已經受到足夠的教訓了，我不想再因為自己一時半刻的任性而再錯過甚麼，讓自己後悔莫及到死亡那一刻為止。就像是我以為他們幾個還會回來，覺得那些話還有機會說的，到頭來就算我怎麼後悔怎麼嘶喊都好，我的心意已經傳達不到給他們了。我不想再那樣了，一點都不想！」

「就算有些話很丟臉很羞恥也好，以後我會好好說出來的！因為，搞不好明天、一星期後或是一年後我就沒辦法跟你說這句話、還有更多更多的話了！我、我只說一次而已，你給我聽好了！」

她像是要卯足氣勢一般地握緊拳頭，抬高頭張開嘴巴吸了一大口空氣，才緊閉雙眼，向著我大喊一句話——那句話可把我嚇壞了，也太突然……

「天使長——我喜歡你！最——喜歡了！」

……

為了掩飾自己的驚愕，我低下頭，用右手掩著了嘴巴。我看向Grora的臉，她發現我在看她之後整張臉紅了起來，紅得像血一樣。我自知自己也不好她多少，臉上一股滾燙，掩著臉的手掌快要燒起來了。

剛剛那是……告白吧？

「天使長，你、你倒是給點反應啊！我都表態了！」她用雙手掩著臉，右手食指和中指微微分開，又用那隔出的一條罅隙窺探我的表情。

因為實在是太突然了，我愣住一陣子才反應過來，得好好回應她啊……

我一把抓起地上的花環，戴到她頭上，再拉著她的右手，把她扯到懷中。

「我也最喜歡你了，Grora。在戀愛的角度而言。」

不會讓你對坦白內心這件事感到一絲後悔的，不論現在、未來、甚至是人生中最後一分一秒——

不會再讓你承受到撕裂神經的痛苦了。

「……謝謝你。」

END♪

「我吃醋了，對不起——我都這麼坦白了，天使長你應該有甚麼話要說吧？」

「……那個時候，我自己腦補了一下你鼓著臉頰哭出來的樣子——」

「——天使長你這個死變態蘿莉控！」

「腳麻了，不要踢腳……」

「好啦，扶你回去就是！」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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