秤心 第六话

尼罗河，埃及伟大的母亲。

你的胸怀宽广，连天空和大地也无法与之比拟；

你的眉目慈爱，连太阳和月亮也无陪衬的资格。

尼罗河的儿女啊，

喝下这尼罗河水，喝下埃及的母亲甘甜的乳汁。

生死非终结，病痛仅磨难。

无论你身在何方，无论你身缠何种疾病，

总有一天，

会回到这尼罗河畔。

肺部呼吸不畅带来的阻滞感越来越重，身体也变得容易劳累，明明只是一段不长的路程，艾伦也走得头昏脑涨。

“是诅咒加剧的原因吧……”艾伦苦笑。

眼前是宽阔的尼罗河面，晚风吹拂，沙漠的夜根本没有一丝燥热反而凉风彻骨，找寻不到丝毫太阳的味道。

尼罗河是埃及的母亲河，为埃及人带来水源、土地和食物，她的潮涨潮落正如太阳的东升西落，贯彻着埃及人对生命的那种死亡而又重生的观念，是埃及人无法割舍的精神寄托之一。

庭院是艾伦在宫中最喜欢的地方，因为尼罗河在那里穿过。

艾伦的母后为了生育艾伦难产而死，法老仍旧思念这个当年在尼罗河旁一见倾心的女子，顶着众议没有再娶妃，艾伦缺乏一个给予母爱的角色，他从小就被法老宠着护着，要不是后来爱尔敏和米卡莎的出现，指不定艾伦现在会变成什么骄纵的样子。

每当小孩的他扯着法老的衣角问他母后在哪，法老黯淡了脸色，抚着他的发告诉他：她化为了尼罗河的一部分，守护着埃及，守护着你。

是的，尼罗河是埃及的母亲河，她给予她的子女爱与泪。

艾伦在河边坐下，尼罗河还没到涨潮的季节，因此艾伦不得不找到一个偏僻的地方，来躲过可能会到河边的人，正如他儿时心情一不好，就会躲到庭院的尼罗河旁独坐。

脑袋里乱糟糟的事情一大堆，他该从哪里开始梳理好呢？

首先是盗墓贼，一切的起因似乎都源于自己气呼呼地想去保护先代法老的陵墓，然后遇到了利威尔先生……之后莫名其妙地一起行动，自己差点被他杀了几次，不对，应该是救了几次？之后自己听到奇怪的声音，梦到奇怪的东西……之后就，就……不明不白地和利威尔先生做了……现在还多了个诅咒。

自己明明才15岁吧，虽然自己可能会像先代的法老那样在成为法老后被召回神位，但如今的诅咒，他会连出去看看这个世界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再过不久就要死了吧……

为什么自己会是皇族啊……如果不是皇族，自己根本不用烦恼和出去游荡的问题……

眼前的景色渐渐模糊了，河岸的对面不再是广袤的月色沙原，而是记忆中熟悉的庭院。

“王子殿下，您果然在这里。”

“玛罗祭司……”幼小的艾伦涩着眼睛看向来者，“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你退下吧。”

“但是尼罗河告诉我，王子殿下有话想说，我就斗胆做这个倾听者吧。”玛罗在艾伦身边坐了下来，可是即使艾伦看到他那张被剃掉了所有毛发的脸，还是不能像往常那样被逗笑。

“法老那样说一定是有法老的用意的。”

“可是！”年幼的王子殿下凶狠地反驳：“我讨厌上那些课！我讨厌那些勾心斗角的祭司！为什么我就一定要在这个皇宫里，不能去外面的世界！？”

“……因为您是我们埃及的王子殿下，您有义务守护埃及。”

“够了玛罗，收起你那官腔，别让我把你归到讨厌的祭司的名单里。”艾伦突然严厉起来，他一向爱憎分明，即使对方是和他交情甚好的玛罗。

“……王子殿下，能听我讲一个故事吗？”

金色的眸子狐疑地盯视了一阵，艾伦将视线投回了尼罗河。

“敢说我听过的东西就饶不了你……”

故事发生在很多很多年前，关于一位传说般的法老。

那时候的埃及社会十分动荡，为了稳定统治，王权把希望寄托于神权势力和地方贵族。越来越多的土地、劳动力和其他财富被给予了神庙和地方贵族，神庙的赋税被豁免，神庙和地方贵族的势力更加膨胀，而王权更加速了衰落。外患也在腐败、盗墓贼、动乱等内部问题辅助作用下急剧恶化。

大祭司们聚敛了大量土地和财富，他们势力的膨胀终于分裂了国家。

在那个被神殿统治的年代，是那一位法老结束了一切。

他带领他战无不胜的军队重新统一了上下埃及，他用强硬的政策领导了不少的改革，他驾驭战车击败了来犯的敌国，他将一度形如虚设的皇权从神殿手中夺了回来。

他是降临在埃及的荷鲁斯神①，为了拯救埃及而诞生在凡间，在他的使命完成后，他就被他的父神奥西里斯②召回了。

“我知道那个法老，他是……”艾伦皱着眉说。

“嘘……王子殿下，法老的名讳是不允许被说出口的。我这卑微的祭司也没有资格知道。”

“可是玛罗你不是知道我的名字吗？”

“不……我并不知道。”玛罗摇着头回答，“即使是您亲口告诉我的，我也要把那个名字给忘掉。”

玛罗没有想到，这一句话彻底点燃了艾伦的怒火：“又是这样……又是这样！所以我才讨厌你们这些祭司！讨厌这个皇族！连名字都不被允许叫唤，起名字又有什么意义！？一个个天天说着什么我是王子，我是皇族，连父皇也这么说！让他们都见鬼去吧！我才不当什么法老！”

他想去沙漠，那广袤的沙原伴随着苍鹰的吟啸，他能驱马驰骋过每一个沙丘，在地平线搜寻到宝石般闪烁着异彩的绿洲；他想沿着尼罗河走到尽头，看尽这条母亲河一年四季和每个朝夕的所有姿态，然后到达那个异域商人口中的，仿若凝聚了世上一切奇迹的“海”。

可是只要他还是埃及的王子，他就没有机会做到这一切！

“每一位法老都是荷鲁斯神在人间的转世，他们是埃及的守护者，包括您，王子殿下。”那一瞬间，玛罗的表情十分肃穆，艾伦感受他是发自肺腑说出这番话的。

年幼的王子殿下垂下眼眸，做着最后的挣扎：“玛罗，你就没有什么愿望吗？”

“有，我一直为我的愿望努力着。”玛罗见艾伦这个样子，柔和下脸笑了笑：“我想成为大祭司，侍奉荷鲁斯神的大祭司。我第一次庆幸自己是赛路特家族族长的儿子，是在我第一次看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们是唯一传承下来的的百年祭司家族，所以我有很大的机会能够进入皇家神殿，成为专门侍奉荷鲁斯神的大祭司。”

“玛罗……你的意思是……你曾经不喜欢你的出身？”

“是的……”玛罗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我的父亲一直对我很严厉，他需要我去维持家族的颜面，好让这个家族能继续作为祭司世家传承下去，而且……”

“而且？”

好像想起什么的玛罗有点生硬的说：“王子殿下和以前的我很像，是一只觉得自己被囚禁在笼里的雄鹰，但也许您需要的，不是一把打开牢笼的钥匙，而是在黑暗中指引您方向的破晓。您迷失了方向，王子殿下。”

玛罗把身体前倾，目光直直冲入艾伦的视线。

“您需要找到您的那一道破晓。”

“破晓……”

艾伦从回忆里退回，这段被他突然挖出来的回忆只是让他更加迷茫罢了。

一只手突然搭在了肩上，仿佛捏碎骨头的力气。

“真是让人一顿好找啊，臭小鬼。”背后的声音堪称咬牙切齿。

“韩吉！王子殿下呢！？”

韩吉回过头：“哟~这不是我们的大祭司埃尔文嘛？这么多人手是想抓贼还是巡街啊？”

“正经点韩吉，艾伦他现在在哪里？”韩吉终于发现不对劲了，能够让埃尔文这么冷静的人表现得如此慌张，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韩吉皱起眉头：“我们也在找，任性的王子殿下离家出走了。”

埃尔文闻言将身后那堆侍卫分成几组，分别去搜寻不同的区域，然后他自己拉着韩吉拐到了一个偏僻的角落，确认周围没人他才问：

“你们发现了什么东西？”

“那个木乃伊没有心脏啊啊啊啊啊啊——”说到悲伤的事韩吉整个人又开始竭斯底里了：“心脏啊！那个可爱的小心脏没了啊！没了啊！连一个荷鲁斯之眼的首饰都没有放在木乃伊身上啊啊啊！塞路特家族当时不是负责殉葬的吗！？这么杀千刀的事竟然也敢！？”

之后韩吉越说越愤慨，整个发现的过程恨不得360度全方位无死角地说给埃尔文听。

埃尔文沉默着消化了很久，阻止了喋喋不休的韩吉：“我知道那张一开始给你们的陵墓地图为什么是错的了。那地图我在黑市同样发现了好几份，都和我从他们家族内部弄来的一模一样。这是一个圈套，从陵墓的外围根本无法进入，这份地图是引诱你们进去陷阱。”埃尔文顿了顿，继续说：“他们想要赶在别人发现之前，把法老的木乃伊毁掉。但现在看来，壁画应该是他们修改的，而且连他们也无法进入墓室……”

韩吉想到了什么，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最近的盗墓活动不是很猖獗吗？说是王族的心脏具有永生的效力，所以盗墓贼们争先恐后地去皇家陵墓。”

某个可怕的可能呼之欲出，埃尔文压低了声音：“恐怕……地图是给盗墓贼们准备的，即使被人发现法老没有心脏，他们也能咬定是被盗墓贼们拿走的，毕竟陵墓里留下了很多盗墓贼的痕迹……”埃尔文咬了咬下唇，在这个紧急的时间里他仍然抓不到塞路特家族的罪证，再这样下去，皇族的权力会……

韩吉从来没见过埃尔文这般焦头烂额，直问是不是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了。

埃尔文抖了抖唇，挤出了几个字…………

“利威尔先生……”

“诅咒这么严重了，竟然还有力气在外面晃荡，需要我佩服你的毅力吗。”

艾伦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了利威尔搭在他肩上的手，他怕这个男人，同时也敬仰着这个男人，这个男人，能做到连他这个埃及王子也无法做到事。

自己这样到底算什么啊？一而再再而三地向这个男人求助，却从来都没有真正下定过决心。

艾伦看着利威尔若无其事地收回被甩开的手，内心又冒出了许多想法。

再求助一次吧？向这个仿佛连神也无法打败的男人再求助一次……这一次，无论他说什么，自己都必须要做出一个决定。

背负着诅咒苟延残喘，是在王座上还是在“海”边停止呼吸。

“利威……”

男人乍然用手臂夹着艾伦的脖子，眨眼间将艾伦摁倒在了尼罗河里。

尼罗河水灌入口鼻，全身浸入冰冷的河水中一阵痉挛，利威尔跨坐在他身上压制他的挣扎，直到艾伦被呛得连连吞了数口河水，利威尔才拽着他的衣领将他拉上河面。

抑制不住地咳嗽，大口大口地呼吸，咽喉疼得厉害，被夜风吹拂的湿透的身体打了个寒颤。

利威尔是想杀了自己吗！？

艾伦狠狠瞪着利威尔。

“你那些企图从我那里寻找安全感的废话我不想听，因为刚好在河边，把你摁下去正好可以让你闭嘴。”利威尔毫不畏惧地与艾伦对视，那视线像是锋利的黑曜石刀，剖开他的身体直直看清他的灵魂：“你是被我驯服了吗？这家畜一样的眼神。”

艾伦避开了利威尔的视线，“驯服”这个词狠狠地鞭笞着他本就虚弱的心脏，他无法反驳，连他自己也能感受到，在利威尔面前，自己表现得越来越软弱。

毕竟，这个男人，有着让人想全心全意去依赖的，艾伦此刻最需要的力量。

是了……力量！

自己没有力量，没有绝对的力量支持他对自己的任何一个决定都不产生后悔，所以他做不了抉择。

“我会拥有力量的。”艾伦缓缓吐出这几个字：“我会拥有比利威尔先生更加强大的力量，一定会的。”

就是这种眼神。

利威尔不由得更加凑近那对反射着月光、亮得如同黄金的眸子。

只属于野兽的眸子，死亡不能让其黯淡、困阻无法让其熄灭，即使现在仍然带有幼兽一点点的天真和倔强，但未来的少年，必定无人能匹敌。

“艾伦。”

一直存在心底的名字唤出，艾伦愣愣地看着利威尔的脸越来越近，最后吻上了自己。

在陵墓中的记忆被挑起，不同于那些丧失理智的吻，利威尔含着他的唇瓣细细舔吻，甚至只是覆在嘴唇上一动不动，艾伦因为沾湿而被风吹凉的脸，唯有嘴唇是被利威尔捂热了。

温柔的吻结束，利威尔眯起眼睛看着少年红透了的脸，便将艾伦拉了起来，拥入怀里。

“当一只野兽就好了，艾伦，当一只无人能掌控你的野兽。”

相贴的地方传来男人的体温，心脏鼓动的声音撞入耳膜，安心得不能再安心的拥抱，胜过千言万语。

“利威尔先生，我很喜欢您叫我的名字。”艾伦闭上眼睛，陷入这个怀抱。

现在，还是让他再软弱一会儿吧，以后大概就……没机会了。

“有人来了，而且还是……士兵。”利威尔突然松开艾伦，警惕地看向街道。“拿着武器，脚步声整齐……皇家的士兵。艾伦，他们是来找你的。”

“……找我的！？”艾伦好像终于想起来，自己是偷溜出皇宫的。

父皇肯定气炸了。

“我先回避，我可不想被那群猪猡认为是我把他们的埃及王子给拐走的。”

艾伦不知怎的就是觉得这话有点……不太对经的地方。

当远远地看到气势磅礴地冲过来的士兵，艾伦回头……利威尔已经不知道去哪了。

“终于找到您了！王子殿下！！”

“玛罗大祭司！？”艾伦惊呼，为什么大祭司会亲自来找自己，还是这副慌慌张张的样子。而且，他身后的这队士兵，可是皇宫里的精兵。“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请……请王子殿下马上回宫！”

当艾伦一头雾水地被带走后，利威尔重新回到刚才两人的位置。

他半跪下身子，掬起一捧尼罗河水，缓缓喝了下去。

饮下尼罗河水者，必将回到尼罗河旁。

这是不知何时形成的民间的传统。

给身缠疾病医治渺茫的亲人，给相爱却必定要分开两地的恋人，给远赴他乡归期无望的友人。

喝下这尼罗河水，总有一天，会回到这立誓的尼罗河旁，再次重逢。

“艾伦……不准死。”

“玛罗大祭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艾伦骑在马上，诅咒带来的身体衰弱让他不能跟紧部队的行进，整个部队不得不配合着他再次停下来休息。

逞强的艾伦强撑着正常的脸色，他在这些士兵、在玛罗大祭司的面前，是埃及的王子，不能随便表现出自身的虚弱。

玛罗扑倒在艾伦脚边，浑身颤抖。

“法老……駕崩了。”

TBC

①荷鲁斯：是法老王权的守护神，还是天空之神，被认为是现世法老的化身。是奥西里斯与其妹妹伊西斯的儿子。

②奥西里斯：农业之神、丰饶之神，文明的赐予者。也是冥界之王，执行人死后是否可得永生的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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