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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此生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希望你也下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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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额头上渗出的血捞在指尖，然后将手指放在水龙头下冲洗。冷水带走丝线般柔软散乱的红色，指腹则被冲得青白。如此反复几次，他脸上的血就被抹在脸上的水稀释成半透明，湿哒哒地贴在皮肤上。

雨后的新宿和池袋一样，清晨都笼罩在纯澈得仿佛浸泡在清水中的宝石蓝的天幕下，整个城市像是被水汽无瑕包裹，墙壁上似乎都渗出了水珠，房间也浸透在潮湿的淡蓝色的阴影里。他直起身子在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几秒钟。一夜未眠带来的后果不过是眼底下留着一点黑色，戴了墨镜应该就不碍事了。他折回卧室重新穿上衣服——依次套上衬衫、马甲、长裤——衬衫有点皱，他小心地不让脸上的血水滴落在领子上，时针指向六点半。他还得回到池袋上班，尽管睡眠不足让他有些罕见地头重脚轻。

烟灰缸里散落着几具美国精神的遗骸，对方猩红的视线则通过镜子反射到他的视网膜上。两个月前他也是在池袋边缘不知名的巷子口突然就感受到了这种视线，就像钢针扎在穴位上，他全身就突然动弹不得。记忆像电线杆上的鸟一样扑啦啦煽动翅膀飞向天际，他想起自己上一次见到他的时间，不多不少刚好两年。

“世界没有我慈悲。”折原临也平滑的声音低低地从黑暗中传来，“池袋抛弃了我，但我还是回来了。”

-3-

如果可以，他会承认，世界上有很多相反的东西本质都是相似的，比如软弱和强大，再比如接受和拒绝。

他将黑色纯棉衣料的下摆撩起咬在齿间，伸手抓过平和岛静雄的手按上自己的肋骨——准确地说是肋骨上的伤疤。前情报贩子的身体像个退伍老兵一样伤痕累累。他指引着对方同样纤细的手指触碰上自己腹部肌肉上那道惨烈的刀口，握着他消瘦的手腕骨节时他就兀自嘻嘻笑起来。

“怎么样小静，有觉得兴奋吗？”

变态才会因为伤口兴奋，好在他从不否认自己是个变态，就像他已经认定自己不是个正常人。沉默的间隙他解开对方衬衫的扣子，手指环上挺拔的背部紧紧地扣住了肩胛骨。就算眼前的人两年前曾把自己活生生推向死亡的火海，亲吻也还是理所当然——事实上他还从没有这样乐得自在过。人啊，想要一直快乐的诀窍，不过是要越挫越勇。

“来吧，告诉我，这两年的安稳日子怎么样？”

说这话时他正向对方柔软的情欲内核大肆进攻，身体每被绞紧一次，他的快乐就再多一分。那不是因为性爱而带来的肉体的快乐，而是精神上的、无法言喻也无法摆脱的滚热的兴奋和战栗。他的手指捏紧了那对蝴蝶骨仿佛想把它们捏碎，这是无伤大雅的痴心妄想。事实上他不过是毫无保留肆意冲刺，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流畅修长的背脊，他扣住他的后颈将他狠狠按进被褥后俯下身：

“小静。我啊，是回来复仇的啊。”

-4-

与两年前相比，和这个人的性爱不再是心安理得的逃避现世。

这次交合的前几个小时，因为讨债再次和无名的也不知道自己名号的蠢货纠缠乃至爆发，在把他们头朝下扔进垃圾桶之前啤酒瓶子就先砸在了他的额角上。等解决了一切他才发现自己满脸是血，血还在从额头裂开的伤口处源源不断地流下来。

对一般人来说绝对要去医院缝针的伤口他直接爽快地无视，用前辈递过来的手帕堵住出血口时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打开老旧的翻盖手机时沾了血的手滑得差点拿不住，血液慢悠悠渗进键盘之间的缝隙。

“今晚，老时间老地方，不见不散哟亲爱的~☆”

时隔两年后再次见到折原临也他就觉得世界是荒谬的。情报贩子两年间生死不明，池袋和新宿同时谣言四起把真相涂鸦得像劣质油画，他照例在那怯怯的风起云涌中拔起路标杆横扫千军，将马路防护栏哐地丢在地上时他说我才不在乎这一切。

他的生活已经正常了，平静了。皮肉里的倒刺被拔出，病灶也已经被割掉。什么都不会再改变。

所以我才不在乎。

脸上和身上的血让他看上去像恶鬼一样恐怖，四周所有人见状都纷纷惶恐逃亡，这一幕格外熟悉让他觉得胃里有种扭曲的凉度在翻滚，握紧拳头时感觉到的不是力量却是一手滑腻的血，见到男人的一瞬间他推开他跑进洗手间一阵疯狂呕吐。

-5-

他说，软弱不是强大的对立面，它可以是强大的起始点，因此也是强大的一部分。

他说，濒死是让人着迷的，睁着眼我看见黑暗，闭上眼我看见黑暗，再睁开眼我就看到了光明。

他说，两年前你差点杀了我，但这也不能改变什么。

他说，可是现在你瞧，终于再没有其他人了，就剩我们俩了，要来再次决一死战吗。

他说，我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恨过你，小静。

他从不能处于被动。他不仅会因为伤害而崩坏，也会因为爱而崩坏。对爱的渴望和对伤害的畏惧是一样可耻的，因为可耻，他不得不强迫自己选择主动去爱。

——自始至终让我觉得很恶心的事情，我在这两年里想清楚了，那就是我们的相似。我们俩都是怪物，都强得能翻云覆雨，也都弱得一碰就坏。看看他，因为感情，暴走成了怪物。再看看我，因为执念，不惜自寻死路。肉体和精神的扭曲，那都是一回事。

——我不得不承认自己会因为一点点感情就坏掉，但如果说我的软弱是一种疾病的话，那我还算是找到了不错的药物。对人类的爱已经把它治愈了。是，一开始我可能是为了逃避伤害才迫不得已宣称自己的爱的，但现在我是主动方。观察人类，观察那些把我的软弱治愈的药物，这是多么令人愉悦的事情。啊，诚然也会有某些让人烦躁的不听话的家伙，权当那是药物的副作用好了。

——但遇见小静之后，他让我如同旧病复发。明明是相似的，他却走了和我不同的路。我没法承认他。如果我认同他，那岂不就是在否定我自己。这种愚蠢的事情，怎么可以发生。

——他让我再次察觉到了自己的软弱。我仿佛又一次看见了我的病根。为了治愈自己，我必须将他铲除，不管以什么方式。

-6-

从自己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世界就封闭了退路。

没人知道他的归来。身体被器官贯穿时他皱起眉想到这一点。两年了，他想。距离自己那次暴走已经两年了，他天真地以为一切都能结束。

然而现在折原临也的手指还在他身上游移不定，从浅浅的人鱼线到胸口淡淡的疤痕，最后滑向自己因为疼痛和不适而不时扭起的肩胛骨。圆润浅薄的棱角，他的指腹缓慢揉搓了几下左边的凹口，随后有尖锐冰凉的东西抵住皮肤，他恍惚一下意识到那是刀刃。

除了性爱他无法给予自己任何疼痛。他玩闹一般用刀尖戳戳那块皮肉，那力道足以捅伤一个正常人的肩膀。对方仰面躺在床上，深红双眼一直凝视着他情欲之下的脸，此刻却露出凉薄讥讽的笑容。

“小静，人类一定是从飞鸟进化而来的，所以就没了翅膀，只剩下漂亮的肩胛骨。”他说着违犯生物理论的荒唐话语，刀尖来回勾勒凹陷的圆润轮廓，突如其来的烦躁让他反手攥住了拿着刀的手，紧贴着突起的骨头在下方狠狠切了一道。血液登时横流，同时刀子卷了刃，然而他依旧什么也感受不到，除了身体的自相矛盾一如既往所昭示着的残酷。

“你力气太小了。”他面无表情。

“说得对。”那人微笑着，猝不及防掐紧他的腰长驱直入，一瞬间身体被撕裂，他的意识在血肉模糊之中彻底塌陷。

-7-

如果我活着，你就必须死。

他将手指插进那处刀伤内缓慢旋转，温暖的液体顺着手背滴答滴答往下淌。

两年了，你还活着，这是多大的羞辱。

他把伤口捅得非常深，深到让身上的人都能感觉到了一点疼痛。指甲缝里粘着血红的肌理。

这两年间我从未放弃过毁掉你。

-8-

每次换衣服的时候，他都觉得身体不太舒服。残留在体内的对方的体液混着自己被撕开后流出的血，黏糊糊地挤在身体内部，用水全部洗掉后才能让疼痛浮上来。他松了口气。

没有消退。

哪怕是两年的中断，他和他保持这种关系的理由，也还是没有消退。

伤口很快就会愈合，然后过几天再将相同的部位重新撕开。有时候他真怀疑自己会因为伤口感染而死去。但理由永不灭。

他对着镜子披上衬衫，迟疑了一下将手伸到背后抚摸了一下肩胛骨下方的皮肤，不出意料摸到了坚硬的痂。不过是上个星期才弄出来的伤口，今天就已经要愈合了。

如果折原临也选择的是接受，那平和岛静雄选择的就是拒绝。一开始不过是心理，到最后连身体都拒绝伤害。蛮横回绝了任何挫伤的身体，让他觉得自己不是人类。

不过，通过暴虐的性爱来找回正常人身体触觉的自己，真的还算是人类吗。

果然没有什么可争辩的。他们的选择都让自己走向了扭曲的道路。

-9-

“你已经过上了平静日子，为什么还要接受我这种对待？”

他的鼻腔里满是对方薄荷烟的味道，几乎有些嗅觉失灵，这让他有点烦躁。青年穿戴整齐，把所有前一夜的放纵痕迹全部规规矩矩用衣服遮好，然后回过头：

“谁知道。我只知道不管有没有你，我都不能靠近他们。我不管他们怎么样，但选择拒绝的是我，你这——”

血液流淌的声音静止了。他砰地一声将他掀翻然后猛地撞上了衣柜。他又一次因为感情而崩坏了，愤怒烧伤了他，他一把揪起对方的领子，意识被恼怒压制，他狠狠给了他一耳光，然后扯住他的脑袋让他被人打伤的地方重重地磕在了柜子尖锐的棱角上。

“别再狂妄自大了。”他的声音咯咯作响，“你怎么敢如此狂妄自大。”

我所希求的东西被你拒绝。你被人接受而我没有。为什么我选择接纳却不被人接纳，你选择拒绝却不被人拒绝。这个男人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会挫败他，也还是让他无比恼怒。给我消失，给我消失。去死。去死。他那可悲的自尊心被他无意间再次重伤，如同两年前他们的对决被人打断时那种粉碎般的羞辱。你为什么不去死。

鲜血顺着对方的额头淌下来。面对他深切却徒劳的暴力，他奇异地没有反抗。在这种时候他却困惑地看着他的失态和无地自容。他是无法理解的。任何人都是无法理解的。他的手因为恨而发抖，盛怒之下他却又一次浮出笑容。

“不管过了多少年，你都是怪物啊，小静。”

他看着他一字一顿。

“怪物。”

-10-

没有什么爱，有的只是恨，这就够了。

我此生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希望你也下地狱。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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