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TBC

一

嗡嗡嗡。手机震动声。被床头柜空腔放大，格外棱角分明。一只修长的手迷迷糊糊地向它伸过去，却被另一只手按住。震动声还在继续，谢衣不满地往被窝里缩了缩，刘海擦过沈夜的肩头。先一步完全清醒过来的沈夜于是坐起半个身子，捡起手机，关掉闹铃。

“不是我，这是阿偃的%￥@%……”谢衣半梦半醒中试图解释，连眼睛都懒得睁开。沈夜翻身下床，骤然拉开窗帘，明媚光线刺得谢衣两手抱头闭紧了眼皮，干脆团成一个球。“再睡会……”

耳边是沈夜走近的脚步声，谢衣下意识揪住毯子边缘，生怕被一下掀开。不见动静，许久，温暖熟悉的气息凑近，却是沈夜俯身，撩起谢衣的刘海，在前额印下轻柔一吻。

“还疼么？”沈夜柔声问，一双手却毫不留情地拉开薄毯，露出下面修长强韧的身体。谢衣不着片缕，胸口有一道巨大的新伤刚刚愈合，张牙舞爪的深红薄膜下面，血管在突突地跳动。

谢衣终于放弃了再次回到梦乡的尝试，睁开无辜的眼睛同沈夜对视。“这儿还行，”他有些好奇地摸着法术催愈的伤口，语气很受伤，“就是，下面还有点痛……师尊很喜欢奸尸吗……”说完立刻见沈夜脸一黑，马上改口：“我知道，我知道是为了激发神血之力。师尊一心为我好……”他敏捷地从沈夜凑近的脸下面滑出来，坐在床中间，有点苦恼地抓着凌乱的长发。

“我看看天气预报，师尊有没有想玩的地方？”谢衣问。

晴到多云，微风，紫外线中弱。最高气温28度，降水概率20%。出游适宜度，五星。

“随你。”沈夜披着睡衣，凭窗俯瞰这片比记忆中发达得多的城市。

一切发生得如此坦然默契，仿佛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多年。但事实上，十小时之前，沈夜正握着神剑昭明刺入谢衣的胸膛，连血带肉剐出一颗深红色的魔核；二十小时之前，谢衣还在封印中动弹不得，冠上他名字的偃甲人正安宁度日，而沈夜远在十二时区之外；

这样仓促惨烈的分离和相聚，每二十年才能有一回，重复了不知多少遍。无论厌憎还是期盼，似乎都应该习惯了才对。每次见面，都以沈夜切开谢衣的心脏，取出寄生其中的魔核开始，以谢衣恋恋不舍地重新被封印结束。

每一次，他们清醒着团聚的时间，只有区区七日。这是魔气在谢衣体内凝结出新的魔核需要的时间。即使用一千多年的法术修为全力压制，魔气也已在谢衣体内牢牢地生根，融于血肉之间。他成了一个后天生成的魔族。不老不死，带着“魔”的性质，与天地山川同寿。

一千多年前，高悬天际的流月城坠毁，居于其中的烈山部悉数撤离，迁往下界，与凡人繁衍通婚，不复神裔的清高与闭塞。作为活下去的代价，他们大多数因此而失去卓越的灵力，漫长的寿数——除了少数情况特殊的高阶祭司之外。比如身负神血的紫微祭司；比如力战心魔、将一己之身化为封印的破军祭司。

扭转乾坤的一战最终的了局得无比暧昧，连其他高阶祭司也说不出这两位究竟去了哪里。上千年的漫漫长河冲刷下，烈山部的血统化入凡间，它的后代们忘记了这个名字，连同部族的历史一起。

几乎没有人知道，最后一任紫微和破军依然在世。他们的关系仿佛恒定不变的太阳和长途奔波的彗星，被无形的引力牵引在一起，以亲密而矛盾的方式支撑着彼此。

七日之期，这是第一天。

二

算来盛夏已经不远，好在云层挡住了阳光，还有几丝凉风，白天呆在室外并不难熬。

“就是这儿？”沈夜好奇地望着手腕上一撕就会断的塑料纸环，一个条形码印在上面。他和谢衣刚才一人花了几百块钱，买了这个形式的园内通票。

跟沈夜的不置可否相比，谢衣十分贪婪地望着对他来说很新奇的大群游人，一边随便点头，一边嘟哝道“比阿偃说的好玩儿多了……”

他们周围的人类密度达到10人每平方米，个个穿得花花绿绿。天气并不太热，但人声鼎沸的尖叫喧嚣似乎不十分舒畅。若干条长长的队伍尽头是一些涂装得大红大绿的巨型机械手臂，把载人的小椅子时快时慢地甩到半空，又自由落体地栽下来，擦着地面划过又再次飞起，随之飘来阵阵兴奋的尖叫。

沈夜眯起眼，审视着那边半空中聚集的一些微弱的灵力团。即便常人，在极度兴奋或是恐惧时也难免不自觉散发出些微灵力，天长日久凝结在一起。沈夜判断出它们都不算威胁，而后才意识到自己职业病又犯了。一收回视线，只见几步开外，小朋友缠着妈妈向等身大的布娃娃买气球。少年少女结伴路过，背着形状各异的小包，吃着冰激凌谈笑风生，其中一个人看到谢衣后惊喜地冲过来：“谢老师！”他的同伴也就一块跟来。

“哈哈，是你啊，你们也来玩？”谢衣并不认识这孩子。这应当是谢偃补习班的学生，而谢偃只收烈山部后代——补习班除了随意点拨一下学校主课之外，还会教一点最基础的法术。此情此景，谢衣倒不觉得自己冒充谢老师的事会暴露，反而更担心他们发现魔气。

小朋友们似乎非常兴奋，“哇这就是传说中的谢老师！”“老师好帅！”“老师老师，某某平常叫你男神你知道吗！”甚至有妹子眼疾手快拿出爪机，“老师求合影！”最初跟谢衣打招呼的男生连忙阻止“算了，谢老师说的，要低调。”

“呵呵，同学们淡定哈。” 谢衣默默擦汗。阿偃你好像很有人气嘛……不过当老师的感觉真不错，师尊以前有我这么好的徒弟，肯定也很舒服——师尊呢？

闪念间谢衣察觉到沈夜的灵力仍然停留在身侧，只是趁自己不注意用了隐身术，把自己晾在一边。师尊竟然不喜欢小孩子？谢衣不愿意杵逆沈夜，于是摆出最稳重的营业笑容，故意把语速慢放到0.8倍，跟这几个中学生东拉西扯了几句，就挥手把人送走。

一只大手捏着某个物品从谢衣眼前一晃而过：“连这都管不住？”沈夜语调带上刻意的杀气，“若我是敌人，你已经死了。”

那东西的颜色太过熟悉，谢衣不由分说，伸手便抢：“还给我！”

而沈夜更快地把它收回掌中握紧，口里寸步不让：“魔核、嗯？早上我就想说了，你就这么把自己的魔核堂堂正正地挂在脖子上出门？”

他手里赫然是一块用简单的珠绳穿着的，拇指大小深红色的晶体。对谢衣这样强大而长寿的后天魔族来说，这块魔核似乎太小了点。这正是关键所在。事实上沈夜每二十年前来击杀谢衣一次，其本意正是为了切碎魔核，在不影响复活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削弱谢衣体内魔族的力量。因此被切碎后的魔核除了大小合适的一块留下，其余全数都要毁去，而后等待七天之内重生。

正因为魔核是最可怕、最重要、最容易辨认、也最需要慎重保管的危险品，沈夜才会在几个灵力不值一提的小孩接近时，如临大敌将它隐藏起来，不漏一丝气息。至于谢衣，则是早上起床之后，趁沈夜洗脸时，从枕头下面摸出这玩意儿，随便弄根绳子穿一穿，往头上一套就满不在乎地乱翻谢偃的衣服去了。

谢衣并非没有危机感，而是喜欢简单直接。关于他自己，除了魔核之外一切都是身外之物，本来就没什么不能放弃的。如果下一刻突然出现一支人类的军队来围剿，那么谢衣也会连眼睛都不眨，还是这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身穿阿偃衣柜里翻出来的短袖衬衫休闲裤和跑鞋，转个身挥挥手，操纵魔气把敌人压制掉。——只是，师尊真的不算敌人啊。

面对沈夜故意板起来的臭脸，谢衣抢了几下，发现来硬的没有用，果断开始撒娇耍赖。一会抱住沈夜的胳膊在肩上蹭来蹭去，一会儿师尊最好了师尊英明神武运筹帷幄世界第一大祭司，一会儿哎呀呀伤口好痛……忽然谢衣一动不动，消停了。原来是沈夜皱着眉，把手掌贴在他胸口上渡了些灵力过去。“现在呢？”沈夜问，看来是把无病呻吟当了真。

三

“我难受，真的难受，快把本体还我啊师尊……”谢衣恃宠而骄，把头埋在沈夜怀里，闷闷地说。魔核对周遭的灵力最为敏感，沈夜散发出独特的清正之力，直接包裹谢衣的灵魂。灵魂的“触感”比肉体直接何止千百倍，灵力强盛者愈加如此。日思夜想的气息就在不能更近的地方萦绕着，这感觉太过刺激强烈。血液在谢衣遍身上下疯狂流窜，他头脑热得要烧起来，又不敢让沈夜知道自己面红耳赤。

沈夜偏偏打算惩罚徒弟的疏忽，干脆把魔核项链挂到自己颈上：“没收。晚上再还你。”说完，沈夜只觉得怀里热烘烘的身体僵了下，像泄气一样没精打采地软了下来。谢衣嘟哝了一句话，抬起水汪汪的眼睛不情不愿地最后瞥一眼魔核本体，撒开手乖乖站到一边，无言地跟着沈夜。

“你刚才说什么？”沈夜问。谢衣那句话是贴着他胸口说的，他整个身体都在共鸣，听得倒是很清楚，不过稍微有点不相信。

“我说啊，”谢衣老大不乐意地拖长声音重复，“反正我的灵魂本来就属于师尊。师尊想要，就拿去吧。”

魔核，是谢衣的……

“灵魂？”沈夜单调地重复着，深深地压抑惊讶和激动。

“对的——师尊竟然不知道——这个‘我’跟遥控玩具差不多，”谢衣用右手食指点着自己，又指着那颗红宝石般的链坠，“信号都从它这里来。‘我’离它太远的话，相当于信号太弱，我这边就没感觉也不能动了。”不等沈夜接话，谢衣又笑嘻嘻地加上一句：“所以师尊今天不要离我太远，大概一百米之内就可以了。”

沈夜的思绪早飘远了，最后一句话几乎没有听进去。这是灵魂，那么……把灵魂交给本座破坏……过去的几百年里，你都在引着为师犯下这等灭绝人性的杀手吗？沈夜想。

远处出现几股与常人不同的灵气，像是修道之家，谢衣和沈夜同时察觉。谢衣眼珠一转，脑中过了一遍修道势力的分布和特征：“太华的，没事。”他扯扯沈夜袖口，两人一闪身，排进身边最进的一条队伍末尾，沈夜不动声色地打开结界，掩饰两人的气息。谢衣有意无意用沈夜挡住自己，却忍不住不时张望，直到他们走远。

“太华山来干什么？”沈夜的视线还追随着那几个穿着常服的背影。“巡逻吧，大本营离这不远。唔，搞不好在给电视节目取材？听说他们家一个长老是《走近科学》的顾问。”谢衣平时一直被关在封印里，只能跟谢偃打打脑波电话解闷，八卦起来倒是格外热心熟练。

“……”沈夜沉吟。

“不要紧的，阿偃的学生认识太华的人，他本身跟太华山关系也挺好，听说太华山没有怀疑他。”谢衣出言安慰，“队伍快排到了，玩什么的？话说排队的小情侣很多嘛——呃？”

“你不知道？”沈夜随口问，其实并不太在意。对他来说，见到谢衣就好，连地点都无所谓，自然更加不会计较活动项目。意料中的回答没有来，他望着笑得有点尴尬的谢衣，露出探寻的神色。谢衣朝沈夜背后努嘴。

沈夜回头，只见入口处的一块牌子上装饰着一些小花小草，中间用颜色鲜艳，十分幼齿的Q版字体写着：欢乐碰碰车。

……………………

“那个……要不，我们合坐一辆车吧……”谢衣心虚地讪笑着，不敢跟沈夜对视，只看着他的斜后方。工作人员倒是见多识广，对两个高大英俊的青年男子这种组合毫无异样的神色，一边嘀嘀两声刷掉他们手腕上的塑料环，一边再自然不过地问道：“请问两位一起吗？”

“不。”沈夜当机立断，上前一步跨进十分低矮的车座。“另外给他一辆。”

坐一块，那还怎么撞熊孩子？没那么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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