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中的流月城宛如沉浸海底般寂寂无声，侧耳，几乎能听到从矩木顶端传来的枝叶摇曳的声音，声声沙沙有若尘喧。

谢衣缓步走在被晨曦摇落的矩木树影里，巍峨宏伟的殿阁像高耸的巨人在他身后躬身退却，冥冥中他仿佛被什么牵引着，循着若有若无的啼哭一步一步拾级而上，谢衣心中似乎已经了然等待他的将是什么，但他却觉得很平静，很满意，甚至很欣慰。

他举步走进一扇高大的殿门，脚下铺陈的澄泥金砖光平如镜，严密得没有一丝砖缝，脚步的回声突然变得绵软而轻飘。听到动静，很快就有执事前来询问，谢衣转头去看，眉目唇角的弧度舒展开来，那种飘忽的神情却始终没有实感，他微笑道：“我来……见一个人。”

执事解释道：“此处专司新生婴儿的检视和取名事宜，烈山部出生的所有婴儿都会被送至此地以查看有无罹患恶症。阁下要见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谢衣朝金砖地的尽头看去，那里有一面紧闭的石门，只听他喃喃道：“请问今日有没有谢氏一族出生的孩子，劳烦……为我引见。”

执事笑道：“可巧，今晨便有一名谢氏出生的孩子，尚未取名。”执事正翻看着名册，忽然抬头看了一眼谢衣，也因此想起来，对面这个人好像也是姓谢的，只是他的眉眼却在一瞬间变得稀薄起来，执事用力揉揉了眼，再睁开时又是一切如常，他小声地嘀咕着，心想自己可能是太劳累了，对谢衣道：“请随我来。”

刚推开殿门，淡淡的奶香味便扑面而来，四周时不时响起婴儿轻微的咂嘴声，执事伸手指向角落里的一张摇床，示意谢衣，同时开口道：“便是此子。”

谢衣上前，随着他逐步靠近，井水般沉静的眼帘中终于印出了襁褓中婴儿的全部模样，他的胸前挂着小小的木牌，还未被提上姓名，脸上的肌肤还有些皱皱的通红，像只柔软的小兽，仿佛对谢衣的目光似有所感，只见他缓缓将眼睁开——那双眼睛分明与谢衣有着相同的眸色。

谢衣面上流露出柔和之色，他的叹息那么微弱，响在寂静的晨曦里，以至于不能使旁人听见分毫，他笑着说：“终于……与你相见了……”

“谢衣……”

沈夜醒来的时候并不见怀中人，臂弯中已凉了大半，他几乎是立刻披衣起身，脚下生风般出去了。如果这一天正好有人看见他疾步走在流月城中，必定会讶然于他不同以往的神色，平时一丝不苟的装束有些微的凌乱，宽大的黑色衣袂带动身边风声簌簌。

他那绝长而乌黑的发丝在风中飘扬若三尺秋水，日光停留在他身上，下一刻又被他极快地掠过。沈夜现在唯一所想只是让阻挡在他面前的一切都被摧毁，因了有一种名为“失去”的不安在他心底深处默默滋生着，几乎将他吞没，他没有足够的自信认为自己可以再一次地承受它。

他不顾周遭人的行礼与注目，径直寻了谢衣的气息，穿过横斜树影，穿过重门深殿，才终于找到他。

彼时，谢衣正站在一张小小的摇床旁执笔写着什么，他的背影看上去非常单薄，沈夜大步走上去，猛地将他拉进怀中，谢衣手中的笔由于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从指间倏尔滑落，掉到沈夜的衣袍上，蘸饱了浓墨的笔尖不经意溅到衣上透出分外湿润的黑意。

然而只是一瞬，谢衣就像意识到了什么抬手回抱住了他，沈夜的衣上还带着浅霜般的淡淡寒意，谢衣却并不觉得冷，只是越发的拥紧了他，一时谁都没有再说话，时间仿佛凝固起来，日光并不怎么明亮，落在谢衣微笑的眉梢上几乎有透明的光泽。

“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以后你寸步都不许离开我……”

谢衣靠在他肩上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无言地汲取着他身上隐约浮动的香气，良久沈夜忽然感到有什么抓住了他，微弱而坚强，低头去看才发现是一个小小的婴儿从襁褓里探出软软的双手捉了他的衣角在笑，谢衣从他怀里不着痕迹地退开一步，沈夜道：“这是……”

谢衣在他身后一步一步慢慢退开，走到阳光隔绝的地方，远远地看着他们，心底便生出如水的温柔安慰，轻道：“看来他很喜欢你，你可以……”他顿了顿说：“抱一抱他……”那孩子甫见沈夜就一个劲儿咯咯地笑，并不松开手去，沈夜无法只能弯腰将他从摇床里抱出来，小小的婴儿握住胸前的木牌细细的咬，沈夜看着甚觉有趣，竟也不禁微笑起来。

太阳彻底升了起来，沈夜转身，面颊上绽出一丝柔和的光艳，忽然问起：“这个孩子……叫什么？”

“谢……”

原本，他只要如往常那样回头望去，就可以看到谢衣温和沉静的面庞。

“衣……”

沈夜第一次回眸望向谢衣的时候——他自己正一个人孤坐在流月城的尽头，谢衣走上来握住他柔软的手掌，温热的指尖在他掌心一笔一划细致而认真地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一字一句告诉他，这是他的名字。

然而这一次，沈夜什么也没看到。

偌大的宫室中，寂寂堆砌的浩然天地，只剩他一人凄寒逶地的孤影，阳光宛如碎金轻盈地洒落在谢衣曾经站立在的地方。而那长长的尾音仿佛漫长的叹息，终于在神殿的转角消失不见。沈夜轻薄崭新的衣袍上，那抹刚刚沾上的深色墨迹，慢慢的，在阳光下已经淡到难以看见。

而在他注视不到的地方，那块写上“谢衣”名字的木牌正安然地握在新生婴儿的手中。

谁也不知道那个叫“谢衣”的偃甲人什么时候会回来，他像来时一样，静悄悄地走了。

也许明天就回来，也许永远也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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