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田種玉（中）

祝福

山下的常家藥鋪是當地的老字型大小，平日都是由老闆常先生及其妻王媽在打理。

這天，常先生讓放假回來的兒子跟王媽一塊兒看店，自己則有事外出了。藥店的生意一般，半天也就那麼幾個客人。王媽正在整理櫃檯，見有人進門，“歡迎光臨”還沒說整，就發現來人原是紫龍和春麗。

“哎呀，是你們哪？好久不見，快進來坐吧。”王媽忙招呼著他們。

王媽是從鄰村嫁到常家來的，大家都習慣這樣稱呼她。因為她性格開朗，待人熱枕，附近的人全都與她熟識，而常家與童虎老師更是世交。在春麗小的時候，王媽還幫忙帶過她。兩家人也一直多有來往，對紫龍和春麗而言，王媽就如親戚般熟稔。今日王媽見二人前來拜訪，自然是滿心歡喜。

“王媽，您好。”兩人並沒有找位子落座，紫龍先開了口。而春麗則一反常態，也道了一聲好之後就低頭不語，滿臉含羞。二人的手，緊緊地牽在一起。

“王媽，我們準備要結婚了。”多餘的客套只會顯得生分，一聲寒暄過後紫龍就直接明瞭地將喜訊道予了王媽。

“太好了，孩子，我早就在盼著這天呢。恭喜你們！”王媽一臉驚喜，就像獲知自家孩子的婚訊一樣。

“我們對婚禮的事都不是十分瞭解，但我希望能辦得周全些。所以，我們需要您的幫忙。拜託！”

“呵呵，這個當然沒問題，就包在我身上吧！啊，對了……”王媽似乎想起了什麼，轉頭向春麗說：“我有樣東西要交給你，春麗。”

王媽又看了看紫龍，猶豫了一下，才接著說：“那個，春麗你還是單獨跟我來吧。紫龍，你請在這裡等一下。”

“小效，哎，小效”王媽又喊著兒子的名字，“這小子，剛才還在的，怎麼這下就不見了？”

“沒關係，我呆在這裡等你們，店裡也暫時由我來照看好了。”紫龍微笑著向王媽說。

“那好吧，還是你們倆更讓人安心哪。春麗，來。”

王媽和春麗剛進了裡屋，紫龍就聽到身後傳來一個男聲：“你就是紫龍吧？”

紫龍循聲望去，但見一名男子站在門口，他認得，那就是王媽的兒子常效。

“是的。你是不是常效？王媽剛才找過你。”

“能出來說幾句話嗎？”常效並沒有回應，而是提出了一個與紫龍的話毫不相干的要求。

“但是店裡沒關係嗎？”

“就到門外而已，有客人來也能看到。”常效似乎料定紫龍會跟來，他一邊說，就一邊轉身往屋外走。

紫龍頗為疑惑，但也隨常效出了門。

王媽領春麗來到鋪面後的廳堂。

“春麗，你在這兒等一下，我去把東西找來。”王媽說罷，就轉身進了房間。

春麗在門口等了好一陣，才見王媽提著一個木箱出來。

王媽將木箱放到了桌子上，春麗走近前去，只見這箱子式樣簡樸，也沒有漆上色彩，木材紋理細密，看得出是由上好的原塊香樟木製成。銅制的搭扣，並沒帶鎖，但精湛的做工，令箱蓋接合之處嚴絲合縫，箱內的東西想必能受到很好的保護。

“來，快把它打開吧。” 王媽催促春麗。

“這是……？”春麗很是遲疑。

“童虎老師離開五老峰前，將這個箱子送了過來，囑咐我們一定要替他保守秘密，直到你出嫁的時候才可以將這箱子交給你。我就一直將它原封不動地藏著，現在，終於能親手把它交給你了。”

春麗這才打開了箱蓋，一陣淡淡的樟木香散發開來，箱子內是些金器和玉器，擺放在紅色的綢布上。

春麗將這些物件逐件取出，龍鳳金鐲、金釵、玉簪、玉鐲子、玉如意……古舊典雅的樣式，似是已頗有年頭，但一分不減的成色，溫潤的品相，一看便知全是珍貴的器物。

綢布底下似乎還墊著些什麼，翻開看來，原是一身大紅色的秀和服。春麗將它取出細瞧，不似那些古舊的飾物，這衣服十分新淨。高領闊袖的褂，還有同色的裙，金色的包邊，其上金絲彩線編就的龍鳳花卉圖案柔美細膩，似是人工之作。

“這衣服真漂亮，料子也很好呢，你穿上它一定很美。”王媽一邊與春麗一同翻看，一邊嘖嘖稱讚。

這時，春麗發現箱底還躺著一枚信封，其上“致 春麗”三字赫然入目，筆酣墨飽的字體，正是老師的筆跡。她馬上打開信封取信來讀，幾行正楷毛筆字端正而嚴謹，足見執筆者對讀信人的珍視。

“春麗：

抱歉，為師無法親自送你出嫁，但希望你能明白，其實我有多希望能見到你當新娘時的模樣。

箱子裡的東西是我這個老人家的一點心意，都已經很古舊了，如果你不喜歡，也不必要用上。無論到時迎娶你的是不是紫龍，都祝你幸福。

我會在天上守護著你。

老師 童虎”

吧嗒……吧嗒……信還沒讀完，眼淚就已一滴一滴地落在紙上，春麗慌忙將信放在一邊，以免淚水將墨蹟化開。

“老師……原來您……我……我……對不起，在你離開時，也沒有好好地跟您道別……對不起……”春麗已是泣不成聲。

最初的嗚咽也很快就爆發成慟哭，就像因此而花光了力氣一樣，春麗跌坐下來伏在桌邊任淚如雨下。一旁的常姨無法插言，只能輕拍著春麗的背，任憑她宣洩內心深埋多時的情感。

常家藥鋪的門前是一條山澗，充沛的山水彙集到這裡已成急流。常效領著紫龍來到河岸的石欄邊上，他面向水澗，背對著紫龍說道：

“剛才你們跟我媽說的話我都聽到了，但我可不會像媽媽那樣恭喜你們。”

紫龍馬上聽出了言下之意，這想必就是冰河所言“周圍的男人”，而這人的確不像木頭——可能由於出身醫藥世家，又是附近有名的高材生，他的身上透著濃濃的書卷氣，整齊的短髮、白色襯衫和金屬邊框的眼鏡則更顯溫文。這些彌補了他平凡的長相和瘦削的身材，令人感覺親切，看上去也是相當順眼。

“那你是……”雖然此人理應怨恨自己，但即使是憑著聖鬥士的敏銳，紫龍也覺察不到他身上懷有敵意。

“我看著春麗長大，她也一直當我是哥哥，這些你也是知道的……”常效雙手撐著石欄，依然看著腳下的河流，緩緩說道，“但是我可並沒有視她為妹妹……”

“果然……”紫龍心下暗度，靜靜地等他繼續往下說。

“而且，據我所知對春麗有意的人不止我一個，也有人向她表白過。”

即使再有修養，對男人來說，有些東西也是絕對要獨佔的，尤其是女人。這些人，會不會也像自己一樣讓春麗出現在夢中？想到這些，紫龍覺得很不舒服。

“而我沒有，因為我知道她心裡一直都只有一個人。”

敵意，紫龍還是沒有感覺到，他到底要說什麼？

“但她的心上人卻總是對她若即若離，她感到很迷惘，還曾經向我傾訴。”

春麗連這些事情都會告訴他？他們到底有多親密？小小的嫉妒之火又在紫龍心裡跳動了一下。

“那個人帶給她的還遠遠不止這些……”常效終於轉過身來面向紫龍。

“你知道嗎？那時她哭著來求我的父親，拜託他一定要為你找到治療眼睛的方法，她那麼傷心，就好像恨不得用自己的眼睛來換取你的光明。而你呢？是誰總令春麗為他哭泣？那種擔憂、害怕、孤獨的心情，你能不能體會得到？甚至……她還曾經因為你而遇到危險！“

常效的語氣變得激動起來，逐字逐句步步進逼。

“你還認為自己有資格成為她的丈夫嗎？！”

為了看到紫龍的反應，常效自然緊緊地盯著他的臉。因為他們都不是常年在家，他跟紫龍之間不算很熟，所以也從未這樣清楚地看過紫龍的模樣。而令他吃驚的是，印象中僅是有點漂亮的小男孩竟然成長得如此英俊！長髮，常效不明白一個大男人為什麼要留這麼長的頭髮，但長髮和長劉海也沒有為他添上半分女性的感覺。 “目若朗星”、“劍眉入鬢”、“鼻如刀裁”……一個又一個詞句在腦中閃現，似乎那都是在形容，卻有不足以形容他。樣貌英俊也就算了，他還偏偏擁有高大健壯的身形，流暢的肌肉線條，將身上樸素的衣衫也撐托得悅目得體。再加上隱隱流露出的軒昂氣質，又為他減了一分粗獷，增了幾分儒雅。如果將長髮束起，再披上甲胄，那簡直就是從書畫中跳將出來的威武戰將，活生生地站在那裡。比起他來，恐怕那些所謂的偶像明星都根本不值一提。這樣的男人，估計任何一個女人愛上他都毫不意外吧？

但是，假如讓任何一個女人瞭解到春麗所經歷過的一切，頭也不回地甩掉他也同樣是毫不意外！結婚可是關係終身的大事，常效相信，春麗對他死心塌地絕不會是因為這足以迷人的外表。

常效緊皺著眉，盡力保持平靜，吐出心中醞釀已久的一句：“你應該向著童虎老師發誓，保證一定要讓春麗幸福！”

自己不在時獨自面對的難處，默默替自己所作的事，春麗從來都沒有跟他提起過。每次，當他帶著傷痛回來，等著他都會是溫暖的微笑和溫柔的照料。無論他變成什麼樣子，那份愛都不曾消減半點。分明，就有更溫暖的懷抱在等著她的啊。

“對不起，我不會發那樣的誓。”

“什麼？！”這就是春麗不顧一切也要嫁給他的人嗎？常效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決心要娶春麗為妻，是因為我愛她，而不是因為老師的託付，更不是為了回報她。所以，我不會作那樣的誓言！”

已經下定決心了不是嗎？不要再退縮了。紫龍直面眼前這個所謂的情敵，眼神如此堅定，沒有半分閃爍，他的話似乎是在跟對方說，其實，他說話的物件，是自己。

“相較於美好卻輕率的誓言，我寧願向她說出實情，就算她會因此而放棄我……”紫龍咬了咬牙，“我也絕不後悔！”

“呼……”出乎意料地，常效居然松了一口氣，“但她還是選擇了你，真是個傻丫頭……我真怕你會是因為責任而娶她，看來你是真心的，這樣我就放心了。”

紫龍終於明白到不能感覺到敵意的原因，常效對春麗的真情，他完全體會得到。而一念之差，此時此地說出這些話的人就可能會是他。

“雖然我也早已死心，但對春麗的心意並沒有改變。我早就料到今天遲早會到來……”常效低下頭，再次轉過身去面向河流，“你快回去吧，春麗可能正在等著你呢。我想一個人在這裡待一下……”

是要當春麗的哥哥，將她交給別人，還是成為她的丈夫，背負起她的一生？妹妹出嫁了也還是妹妹，但如果春麗嫁給了別人，那還會是原來的春麗嗎？

紫龍轉身剛邁開兩步，又停下回頭看了一眼常效落寞的背影，如果此時站在那裡獨自傷懷的換了是他，那會是怎樣的心情？他在試想，他不願試想，此刻，他只想馬上見到自己的未婚妻。

常家屋子裡，春麗好不容易稍稍平復了情緒，止住了淚。

常媽將毛巾遞給春麗擦臉，一邊對她說道：“老師雖然極少下山，我也沒有經常見到他，但聽我家老頭子說，在他爺爺小的時候，老師就已經在那裡了，我們都視他為傳說一般。紫龍是個勤奮的好孩子，你們能走到今天也是不容易。對了，你要不要試一試這身禮服？”

春麗搖搖頭，微笑著說：“不用了，無論合不合身，我也一定會穿著它出嫁的。”

“那咱們出去吧，紫龍還在等著呢。”

兩人一起將箱子裡的東西重新放好，往前鋪走去。

已回到鋪裡的紫龍見到春麗雙眼紅腫、滿臉淚痕，心中一驚，馬上走過去緊張地問：“春麗，你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放心吧，她沒事。”常媽立即向紫龍解釋，“春麗，你回家再慢慢跟紫龍說吧。你們那邊也有許多事情需要準備的吧？我先給選些日子，到時候你們再挑。”

“謝謝你，王媽。”

回到五老峰上的家裡，春麗才將來龍去脈跟紫龍說了一遍。

“看樣子，老師果然認為我是個不可靠的男人呢。”讀過老師的信，紫龍挑了挑眉毛。

“紫龍，我想現在就去見見老師。”春麗仍若有所思。

夕陽的餘暉照灑在老師的墓碑上，二人將被小動物光顧過的祭品和已凋零的鮮花清掃乾淨，又換上新的，再燃上香火。

這次，換春麗跪在墓前，紫龍則在旁邊。

“老師，王媽已經將箱子交給了我，謝謝您。”言罷，春麗深深地向著墓碑叩拜。禮畢，她又臉帶微笑地向老師說：“請老師放心，我現在感覺很幸福。”

就像是為了回應她，紫龍默默地伸手攬過香肩，讓她依偎在懷中。

“老師原來是這樣地為我著想，我卻未能報答他的恩情，還曾經跟他說過一些過分的話，那時候老師肯定很傷心吧？”春麗依然望著墓碑，喃喃言道。

“不會的……老師他早就看透了一切，又怎會介意呢？他特意留為你準備了嫁妝，證明他一直都是非常疼愛你的啊。”紫龍同樣望著老師的墓，“老師離開那天，當我趕白羊宮時，他非常生氣，責備我不該扔下你跟到那兒去。我還記得他問我‘即使要與全世界為敵，也要深愛著一個人,你不認為這是一份很可貴的感情嗎？’”

“我覺得這些話指的並不是我。”春麗眨了眨眼睛，抬頭向紫龍說。

“當時我並不能完全理解他的這些話，現在想來，確是如此。”

“你說……老師會曾愛上過哪個女子嗎？他的這些話會不會是另有所指？”春麗將視線再次轉向墓碑。

“或許吧……”

最後一絲的夕陽余暉終於完全消隱，就像這天清晨的朝霞一樣，現在七彩的晚霞又為另一邊的峰巒裝點出美麗的輪廓。而僅僅在朝霞轉換為晚霞的過程中，一朵愛情之花就已開盡而即將結出名為婚姻的果實。

夜裡，春麗正在房中梳理頭髮，準備就寢。她看著鏡中臉帶倦容的自己，回味著這奇妙的一天。指日之後，在現在這樣的鐘點，就將會有另一個人與自己共處一室，他可能會靜坐一旁讀書，也可能是與自己談著話。甜蜜的思想，再次紅了兩頰，她忽然很想見到未婚夫。

而正在此時，房門被叩響了。

“春麗，我可以進來嗎？”

“啊，進來吧，紫龍。”春麗放下梳子，轉身向房門的方向應答。

“還沒睡嗎？”紫龍推門而進。

“嗯，正要睡呢，有什麼事嗎？”

“今晚，讓我在這裡陪著你好嗎？”紫龍來到春麗身前，低頭問坐在椅子上的未婚妻，溫柔的語氣，卻又是那麼的輕鬆平常。

春麗再次因為他的話而呆住，心裡的小鹿又再亂跑亂撞，完全不知如何回應是好。

“別誤會，今晚我只是在這裡陪你，不會對你做什麼的。但是……”紫龍俯身將春麗抱起，就像抱起一隻溫順的小貓，他趁勢將嘴唇貼近春麗的臉側耳語：“但是明晚……明晚，我不想再忍耐了。”

明明是呵氣一般輕柔的話語，卻像是一團烈火，燙得春麗的雙頰和耳朵無比熾熱，任由未婚夫將自己放到床上。

紫龍又關了燈，在春麗身邊側身睡下。

“想我了？”

“你怎麼知道？”

“我當然知道，所以過來陪你。”

“騙人……”春麗的眼皮已經在打架。

“你一定很累了，我們睡吧。”

春麗靜靜地將臉埋在紫龍的臂彎之中，耳邊傳來輕輕的心跳聲，她感到非常安心，很快就沉沉地進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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