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

【章十四】

众人渐次退出慕常殿，灵力点燃的灯火一盏一盏灭去。

有无数的人低着头走过沈曦的身边，谁也不敢多看一眼那个缩成一团不断打着哆嗦的女孩子。她那双惨白的嘴唇隐约喃喃地在说些什么，可没有人敢停下来听。

他们又小心翼翼地垂着眼经过沈夜的身边，没有一个人有勇气靠近这个仅是垂手而立，周身的气势就令人胆寒心惊的男人。所有人都害怕他，都想离他越远越好，没有人会去想，此刻他注视着自己唯一血亲的眼神是什么样子。

冰消云散。

偌大的宫殿空空荡荡，将明未明的寒夜凄风吹起一室冷清。

所有人都离开了，叛乱在大祭司的铁血镇压下再次迎来不变的终局，蚍蜉撼树，结局一如既往。众人眼中，一切已经结束——以大祭司无可撼动的胜利。

初七在一片阴影里闭上了眼。

他何曾胜利。这个孤零零地站在满室寂静中的人，输得一败涂地。

“……小曦……”沈夜向那边走了一步，可是那个孩子如同受惊的幼兽一般猛地抬起头，抗拒地向身后瑟缩了一下。

那双曾经天真可爱，总是流转着明媚动人的神采的眼睛，彻底空了。

如果有一天世界走到尽头，万物相继崩溃，是否也会是这样，只能看到一片没有边际的灰白。光慢慢地消失，温度一点一点地逸散，一切无声消弭，最终归于虚无。

如同沈曦此刻的双眼，什么都不再有。

沈夜沉默了一会，更小心地放轻了自己的脚步。短短十几尺的距离，他走了很久，一点一点慢慢地靠近，花费了难以想象的漫长时间，才走到她的身边。他在沈曦面前跪坐下来，手轻轻地抚上她的发辫——被初七削断的发饰只剩下埋在发丝中的末端，他的手落下来分明很轻，沈曦却重重地抖了一下，那残存的半截金饰从发间滑落，掉到地上，在寂静的宫室里发出一声闷响。

沈曦空茫的眼神骤然混乱起来，她像是刚刚才看到她面前的人，小小的身体又开始剧烈地颤抖，却拼命忍着自己的恐惧，怯生生地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子。她嘴唇一开一合地努力着，多次以后，才嘶哑着发出声音，断断续续地说，

“……你、你不要杀我…………”

“…………”

“……如果……如、如果……”

沈夜想，原来一个人真的会有这么害怕的时候，怕到连话都说不清楚。害怕源于未知，源于失控，他总觉得这是一种离自己非常遥远的情绪，远得从来想不到什么时候会出现。

“……如果小曦死了，哥哥、哥哥找不到小曦……会……会害怕的……”

原来在小曦的眼里，这种时候会害怕的人……是他。

沈夜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傻瓜，你的哥哥怎么会害怕呢。他什么都不害怕，他比你想的要勇敢，坚强……以及冷酷。这些事情，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求求你……”她拉扯着沈夜的衣袖，声音越来越小，眼泪再次涌出，在那张已经满是泪痕的脸上滑出更多伤心恐惧的痕迹。

沈夜沉默地看着她那双小小的手，这样紧紧地抓着他的袖子，还因为恐惧而无法抑制地颤抖。

他想像平时一样给她一个安抚的拥抱，却发现自己的手臂沉重到抬不起来。

害怕……原来是这种感觉。

初七从横梁上跳了下来，毫无声息地落地，然后隐匿着身形慢慢靠近。

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可以做些什么，他只是很想靠沈夜近一点，再近一点。仿佛这样，加诸在那个人身上的疼痛便会变得少一点。

“……出去。”

沈夜的声音是彻骨的寒冷，然而，还夹杂着些许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

初七犹豫了一下，沈夜再度开口，

“出去。”

这已经不再像是一个命令，而是近乎哀求的语气。

初七沉默地退了出去。

天什么时候才会亮呢，初七坐在落满大雪的台阶上，抬头望着那片漆黑的夜空。

皓月沉沉西坠，破晓迟迟未来。

初七默念咒诀，给慕常殿加上了一层隔音的结界——这是此刻他能为沈夜做的唯一的事。这座被无形的灵力罩子覆盖起来的宫殿，是他们共同的地狱。千万亿劫，以此连绵，里面的人求出无期，而他，求入无门。

有隐隐约约的哭声从殿内传出来，从开始的低哑压抑到后来的撕心裂肺，透着刻骨铭心的恐惧与绝望。

沈曦的情绪越来越激烈，初七听到他在说“小曦、小曦”，还有“没事了”，他仰面躺倒在冰冷的雪地上，阖上了眼睛。

石阶的棱角硌得他生疼。

小曦，没事了。

那么谁去跟他说一句，沈夜，没事了。

后来哭声就渐渐地低了下去，在一片风雪呼啸的声音之中，初七听见了一句几不可闻的，

“对不起。”

初七用手遮住了眼睛，可那个声音还在不停地重复。

他忽然想起，几天前沈夜来得迟了，小曦看到他的时候已经哭成了一只小花猫，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噘着嘴气呼呼地扑进他怀里，沈夜摸着那毛茸茸的小脑袋跟她说对不起，小曦破涕为笑，拉了拉他的头发，说，没关系呀。

又有一次小曦等他等的睡着了，沈夜替她掖好被角，在她床边坐了许久，离开的时候轻轻地说了一句对不起，却忽然被一只小小的手拉住了衣服，他回过头，看到小曦调皮地睁开了一只眼睛，在被子里笑嘻嘻说，没关系呀。

还有那次……

她会忘记，她不知道，或者他不是故意的，他是有原因的，沈夜从来没有因为任何理由将伤害小曦这件事看做理所当然。他每一次都道歉，然后她会笑着毫无芥蒂地原谅。

可是这一次，微弱的哭声仍在继续，直到彻底消失，初七也没有听到那句没关系。

初七在心里默念着，替沈夜求着那句没关系，他知道此刻沈夜有多么需要那三个字。可是这个孩子承受了太多太久的恐惧，这些她无法承受的重量，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她再也没有余力，去理解大人们沉默的迫不得已，去原谅大人们狠心的无可奈何。

然而他和沈夜，又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奢求她的原谅？

始作俑者。

沈夜抱着已经昏迷的沈曦回到了她的寝殿。一路上，精纯强悍的灵力阻绝了所有的风雪，可寒意好像是从骨髓深处生长出来的，无论怎样抵抗都不能阻止它接管全身的神经。

沈夜把怀里的小曦轻柔地放回床上，初七抱来了被子，沈夜小心地为她盖好，那冰凉的小手仍然无意识地攥着沈夜的头发，仿佛是她救命的稻草一般。

初七退回了阴影中，沉默地看着他。一如沈夜坐在床边，沉默地看着这个在昏睡中依然小声抽噎着的女孩。

这一个白天，沈夜像是忘记了时间的流动，一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连视线都不曾移开。他想等着小曦醒来，慕常殿里他没有做到的，他想再试一试，他要尽他所能地把缠绕着她的惊吓与恐惧一一驱逐，可是小曦太累了，他等了很久，还是没有等到她醒来。

日光变得昏黄的时候，沈夜忽然想起，他没有时间了。

三日已近。

他愣愣地将这三天的日期在心里数了又数，最后自嘲地低笑起来，上天何其无情……连这样的等待都不愿意多给。

之后的沉默变得更加难熬。

他眼看着小曦轻微地抽搐起来，看到那么多个轮回里他最为熟悉的征兆出现，沈夜终于没有办法再坚持下去。

他低下头，脸深深地埋进了沈曦小小的手心。

她又要离开了，带着此后再也无法解开的惊恐与惧怕，无可挽回地，从这一个噩梦，陷入另一个永无尽头的噩梦。

昏睡着的沈曦忽然像是被烫了一下，在被子里蜷缩起来，苍白的小脸上显现出悲伤的痛苦和难过，却还是……没能醒来。

一切都结束了。

他，永远不会得到原谅。

再次从噩梦中惊醒的小曦张着嘴，长时间的哭泣令她的声音变得嘶哑干涩，破碎的音节从喉咙里漏出来，沈夜拍着她的背，如同安抚一只受惊的小鸟。

沈曦软软地趴在他的怀里，梦中的大雨很冷，可是这个人的怀抱很温暖。她一时忘记了害怕，挂着泪珠眨了眨眼睛，困惑地说，“……你是，谁呀……”

远处一直注视着他们的初七低头苦笑了一下。

是耶非耶，悲耶幸耶，大约本来就不是凡人可做评判的事。

“我是哥哥，小曦不认得了吗？”沈夜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他轻柔地抚过沈曦的头发，指尖不动声色地滑过那缕原本簪着发饰的发丝。

“呜……你骗人，哥哥不长这个样子的……”

如同之前的每一次，沈夜温柔耐心地哄着小曦，华月不在，他不得不说出许多只有他与小曦才知道的秘密，她最爱的食物，最喜欢的故事，那些连初七都已经可以倒背如流的秘密，才让她接受了眼前的这个人，接受了在她睡着的时候，已经过去了那么久那么久的时光。

确认了眼前这个男人是自己的哥哥，小曦就忙不迭地扑进了沈夜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的脖子，

“哥哥……”

“嗯。”

沈曦的脑袋完全埋在沈夜的脖子里，那头浓密蜷曲的头发就在她的鼻尖，她小心翼翼地嗅了嗅，又在他的肩头亲昵地蹭了蹭，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来。

“哥哥的味道，香香的。”

沈夜紧紧地抱着她娇小的身躯，不知怎么的，呼吸好像开始变得有些疼痛起来。

“哥哥你怎么啦？”

“没事……”

沈曦松开抱着沈夜脖子的手，盯着那张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的脸看了好一会，忽然重重地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好啦！不用去矩木，我们没事啦！”

抱着她的手臂随着这一句话再次用力地收紧，小曦歪了歪头，笑嘻嘻地说，“果然是哥哥~不怕不怕，小曦在这里呢。”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沈夜抱着她，轻轻地说，“哥哥今天没事，就在这里陪着小曦好吗？”

“真的么！”小曦从他怀里抬起头，兴奋得眼睛都闪闪发光，拽着沈夜的袖子问道。

沈夜揉了揉小曦柔软的发顶，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嗯。”

先前之事，此时想必已经传遍流月城，那些无关紧要的残局，让他明天再收拾吧。

“哇~太棒啦，小曦要玩上次那个游戏，那个勇士救公主的游戏，”小曦高兴地在床上跳来跳去，像一只撒欢的小狗似的搂住沈夜的脖子，“小曦是公主，哥哥是勇士，哎——”

她忽然皱起了小脸，“可是没有人来演大坏蛋了。”

沈夜有些忍俊不禁，静萍受伤还在静养，殿内其他的侍女出事之后都被带去问话了，这一时半会倒还真的找不出人来陪小曦做游戏，他略一犹豫，试探性地问道：“哥哥找一个侍卫来陪小曦好么，只是小曦可能之前没有见过。”

应当，不会有什么不妥吧。沈夜想也没必要这么紧张，不过只是做个游戏罢了。

“好呀！”

“你出来吧。”

小曦从沈夜的身后伸出脑袋打量着初七，小心翼翼地从床上爬过去，抬起一张大大的笑脸，“你好呀，我是小曦。”

“你、你好，我是初——”沈夜使了个眼色，初七只好把后半句话生生咽了回去，有些尴尬。

“我们开始吧。”沈夜把小曦从床上抱起来，轻声说道。

初七小心翼翼地捉着小曦的手腕，这是他第一次像这样接触到沈夜以外的人，小曦的手很软，有着和沈夜一样令初七贪恋的温度。他的手刚刚覆上去的时候似乎冻到了她，小丫头呼了一口气，调皮地吐着舌头：“好冷~”初七连忙松了松手，小曦却反过来抓住了他。

“你要抓紧呀~”话没说完，小曦就咯咯地笑了起来。初七呆呆地看着她的脸，默默垂下了眼睛重新捉住了她的手。

孩子的游戏总是很幼稚的，一眼便可拆穿的小把戏也会将她唬得一惊一乍的。可是初七不知道是怎么了，好像忽然变得很容易被感染，那颗沉默却敏锐的心，随着小曦的情绪起伏上上下下，甚至在最后看到从屋外“穿过层层障碍”走进来的沈夜时，无可救药地产生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获救感。

被沈夜从初七手中“救”出的小曦欢呼雀跃地一头扎进了沈夜的怀里，用力之大让沈夜都踉跄了一下，她得意地回过头瞅着初七，“你看你看，哥哥对小曦最好啦，一定会来救小曦的。”

初七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嘴角微微扬起，是啊，他一定会来的。

沈夜在小曦的背后，轻声问道：“那如果哥哥对小曦不好呢？”

“乱讲~哥哥怎么会对小曦不好呢。”小曦回过头看他，笑容明媚。

哥哥怎么会对小曦不好呢。

初七忽然不敢去看沈夜的表情，可是等他真的看过去的时候，却发现沈夜只是笑了笑，温柔地替小曦擦掉了额头上因为玩耍冒出的汗水。

“小曦累了吗？哥哥讲睡前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明明在三天前自己就回来过，初七却觉得真的离开了这座寝殿很久。他安静地为沈夜更衣，傀儡不需要睡眠，可是两天两夜没有合过眼的沈夜十分疲惫，在更衣之后就直接上床就寝了，初七也躺进了自己的被子。

身边的人很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可是初七知道他还没有睡着。

初七尽量放轻自己的动作，但是被子被掀起的时候还是无可避免地带来一阵透骨的凉意，沈夜忍不住蜷缩了一下，随后傀儡冰凉的身躯贴了上来。

“……很冷。”

沈夜的声音很轻，给人一种脆弱的错觉，初七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抱住了他。

怀里的人轻微地挣扎了一下，随后便不再动了。

他的头靠在初七的胸膛上，那儿一片寂静，耳边只有自己心脏的跳动声。

真的很冷……

但是，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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