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

【章十】

沈夜不习惯在合御之后与人共眠，初七是唯一的例外。

傀儡的身体无法留住温度，云雨初歇之后便开始慢慢地冷下来，沈夜不太舒服地蜷缩了一下，只是到底什么都没说，就这么放任了两个人窝在一床被子里。

初七侧脸枕在枕头上，静静地看着他。

“还不睡。”沈夜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平时完成合御之后他总是觉得非常倦怠，所以很快就会睡去，奇怪的是这一次居然没有感觉很累。

初七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舍，但还是听从了沈夜的话。闭上眼睛以后他又回到了那片包容着一切的黑暗，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空气中好像还有甜蜜的气息残留，初七伸出舌尖舔了舔开始干燥的嘴唇，柔软的触觉令他忍不住绽开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他下意识地就开口说道，“主人，属下可以胜任……”

说到一半，初七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此前沈夜的反复告诫。他担心这句话又泄露了自己的情绪，但由于视觉的缺失，他无法看见沈夜神色的变化，更无从知晓沈夜对此的态度，初七有些不安，便悄悄睁开了眼睛，目光轻柔地落在沈夜的脸上，却发现那个人又开始出神了。

他似乎总是会在做完这件事之后出神。可是，自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初七看着沈夜的眼睛，在这个时候，他的眼神会失去惯有的深邃和冷凝，显得空茫而散乱，仿佛灵魂与神智都离开了躯体，漫无目的地漂浮在半空之中。

片刻之后，沈夜短暂地回了神，他听到了初七的话，只是大脑不太愿意思考，所以反应比较迟钝。今天合御进行得很顺利，他的心情也还算不错，于是十分随意地答道，“合御这件事，谁做得好，本座便和谁做，如果你掌握得好，那么也可以是你。”

这大约可以称得上是一种默许，但初七却高兴不起来。

他不喜欢沈夜对待这件事的态度——如果傀儡可以有这种喜恶上的偏向。然而即便可以，他也没有任何立场与身份去质疑主人的态度。初七只好不再接话，重新闭上了眼睛。

沈夜察觉到了他情绪的微小变化，眉头因而微微皱起，但最后只是摇了摇头，也阖上了眼睛，并未多说什么。

有的时候，装聋作哑也有其必要性。

冬季快要到了，日落的时间一日比一日提前，天色早早地就黑了下来。

意料之中地，提拔过后易禄的行径愈发嚣张跋扈，今日朝会又为着他一个人的事耽误了许久，这样的人如果再多几个，每天也不必做别的事了。沈夜皱着眉推开寝殿的门，脑子里还在想朝会的事，可是敏感的神经已经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征兆。

他微微勾起了嘴角。

刀锋的冷意从左前方袭来，速度和力量都堪称完美。因为推门的时候他在想事情，反应便落下半拍，但如果想废掉这一击，也不是没有办法。进攻永远比防御更快，在刀刃到达他面门之前，他有绝对的把握徒手贯穿对方的心脏。

然而沈夜身体偏过半寸，完全放弃了进攻的最佳姿势。他抬起左手，磅礴的灵力瞬息奔涌而出，可惜由于先前的避让，防御已经为时过晚，舜华之胄完全成型之前，一只冰凉的手扣上了他的咽喉。

那冰凉的指尖扣住咽喉的瞬间，沈夜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被扣住的不仅仅是咽喉，还有左胸膛里那颗跳动的脏器。那颗只有拳头大小的脏器一下一下地跳动着，频率开始出现难以察觉的凌乱，好像有什么极为酸涩腥苦的东西被注入了其中，随着它每一下的搏动扩散开来，沿着血管把疼痛带向四肢百骸。

“属下做得对吗？”傀儡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没有分明的温度与情绪，和扣在他咽喉上的手指一样冰冷。可是那一点点的雀跃与邀功，还是被沈夜全然洞察。

“很对。”

寝殿里没有点灯，这是一场完美的刺杀，如果最后你用的是那柄刀的话。沈夜在一片黑暗里微微地笑了。

须臾之前，本座还心想你的攻击仍然需要再快一点，可是现在，你已经证明了你的进步，你的能力，远远超过本座的预计。

你看看你，比以前争气多了。别说是抗拒，即便此刻正扣着我的咽喉，你的手也不会发抖了。如果时间足够，你的刀，总有一天也可以抵达这里。

沈夜想他应该觉得高兴，正如他所期望的，初七会成为自己手中最锋锐的利剑，出手迅若流星，杀意冷冽凌厉，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就像他此时所做的这样，冷静而坚决地，将他人的性命收入掌心。

——这个“他人”，或许，也包括本座在内。

沈夜缓缓抬手捉住了初七的手腕，咽喉处脆弱的血管仿佛能够感受到潜在的冰冷威胁，在压力之下搏动得愈发剧烈。恍惚有细小的藤蔓从傀儡冰冷的指尖生出，缠绕着扼住了脖颈，细密的倒刺无情地扎进那层薄如蝉翼的皮肤。

怎么那么轻易地，就能让人感觉到疼。

垂落在身体一侧的手死死地握紧，握着初七的那一只却是柔软无力的。他不敢用力，不想让初七发现他的情绪。

沈夜告诉自己，人是可以慢慢习惯这种疼痛的。在那柄刀、那只手一步一步更靠近心脏与咽喉的同时，他会筑起强大的甲胄与围墙，让自己坚不可摧。

初七的手从他的掌心之中抽了出来，烛火渐次亮起，温暖的橘色光芒瞬间驱散了周遭的黑暗。

沈夜闭了闭眼，方才在黑暗中泄露的情绪已被重新隐藏，他垂着眼睛，一言不发。

初七注视了他一会，在他面前单膝跪下，低声道，“主人，不高兴。”

沈夜说，“没有。”

短暂的沉默后，沈夜罕见地笑了笑，又接着说道，“本座的傀儡如此出色，本座为什么要不高兴。”

初七微微低下了头，平静无波地回答：“是。”

他得到了沈夜的答案，一个不愿意，如同之前的每一个不愿意。

这个晚上过后，沈夜发现初七的潜行开始退步。

之前他明明已经可以做到在自己不刻意留心的时候不被察觉，可是突然之间，他的气息又变得极其容易捕捉，沈夜训斥过几次，甚至用过极为严厉的言辞，但还是收效甚微。

他跟着自己的时候，总是会恰到好处地留出一点痕迹，不会被别人发现，却让自己无法完全忽略他的存在。沈夜试过初七的气息，知道他的能力早就可以做得比现在更好，只是无论他如何斥责，这一点点的痕迹初七始终不肯隐藏起来。

初七不解释，如同沈夜的不愿意一样不解释，只是沉默，然后固执地坚持。

沈夜知道原因，知道这不远不近不多不少的一点点气息都是为了什么，可是他不需要，这样的举动，真的对他没有意义。

沈夜不知道的是，这世上的事并非全都有意义，更多的只是愿意，仅此而已。

不过初七很快发现，他的主人又一次纵容了自己的“错误”。不知从哪一天起，沈夜不再提起他潜行的问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妥协——甚至可以说是一种默许的态度，这让初七松了一口气。他这种固执的行为大约可以称得上是有恃无恐，但并不准确。初七没有什么可恃之物，沈夜的宽纵，是他所求之物。

但很快他也没有时间来注意这些细枝末节，因为沈夜给了他第二个任务——跟着沈曦，寸步不离。

刚刚听完沈夜的命令时初七有些错愕，他没有想到沈夜会这么快把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自己，尤其是他的潜行出了这么一个问题之后。但沈夜似乎并未考虑太多，只是简单地吩咐他跟着，不要暴露行踪。初七虽然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相比跟踪雩风时更加小心谨慎地开始了新的潜伏——毕竟沈曦的重要程度，远远不是雩风能够相提并论的。

而且，有趣程度也不是一个层面的。

小曦的心智还停留在幼童的阶段，初七总结了她每天的主题，两个字：哥哥。不过这点和自己倒是蛮像的，隐匿在黑暗之中的人悄无声息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小曦大多数时候抱着她的兔子玩偶一人分饰两角，进行幼稚的场景对话，有时兔子扮演沈夜，有时兔子扮演华月。

“小曦，今天乖不乖啊？”

“小曦可乖啦~”

“那要不要听故事呢？”

“好呀，哥哥给小曦讲巫山神女的故事吧！”

…………

“后面的哥哥不记得了，下次等真的哥哥来了再说给小曦听吧。”

“嗯……”

每次演到这里，小丫头就会把脸埋进她的小兔子不再说话了。距离有些远，初七没法看清她的表情，但应该是有些难过的吧。只是她太小了，小得连寂寞和孤独是什么，都还不知道，只是每天期盼着沈夜与廉贞祭司来陪她那么片刻，然后便无忧无虑地睡去。

可她有时连全然安稳的睡眠也无法拥有，在三日一次的轮回里筋疲力尽。

沈夜并不是每次她被噩梦惊醒的时候都陪在她身边，甚至可以说这样的时候非常少，而华月也会因为事务缠身不能及时赶到，初七便只能看着她一个人在床上哭。

他不能暴露行踪，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这样看着她，从开始声嘶力竭的哭泣，到后来声音低哑的呜咽，眼泪开始时是一颗一颗珍珠般的大小，后来就只剩下了满脸的泪痕。初七想一个小女孩怎么能有这么多的眼泪呢，而这么多的眼泪都流完了，她的救星还迟迟未能前来。

有一次小曦哭得睡着了，沈夜还是没有回来，初七从房梁上跳下来，替她擦了擦眼泪。孩子的脸很软，有种易碎的精致，因为哭泣而憔悴的小脸即使在睡梦之中，也仍是一副饱受惊吓的模样。初七只看了几天，便觉得快要无法承受，可是在此之前，沈夜陪着她已经度过了多少个这样可怕的三天。

她还那么小，什么事都不懂，遇到了可怕的事只会哭着喊哥哥在哪里。

可是需要你哥哥的人有那么多，连你都要排在他们的后面，初七伸出手温柔地理了理小曦乱掉的刘海，无声地在心里对她说：我们一起等他回来。

在跟着小曦的日子里，初七只见过沈夜几次。因为忙碌，他并不是每天都会来，有时即便来了小曦也已经睡着了，他不会吵醒她，就坐在床边看一会。

初七偶尔想要出来，他也只是做一个手势，示意他不要出声，继续隐匿。

在初七的认知里，沈夜是个很温和的人，但当他面对小曦的时候，这个词就显得太过单薄，就连温柔，大概也是不足以描述的。

他会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重复那个连初七都可以倒背如流的故事，生动得仿佛是第一次讲起，也会抱着小曦娇小孱弱的身体在寝殿里来回踱步，轻拍着她的背哄她入睡，而更多的时候，就这样坐在小曦的床边，静静地看着她。

那个时候，初七会真切地感受到沈夜的情绪，那些流转在眼神里的感情，温暖，柔软。

初七加倍用心地跟在沈曦身边。即使她多数时候都只是在这间一眼便可以尽收眼底的寝房里和自己的兔子玩偶自言自语地玩耍，或者安静地睡眠，除了几名固定的侍女外几乎不与旁人接触，初七也没有片刻松懈过神经，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他知道这个幼小的女孩子对沈夜的重要性。

沈夜所珍视的，便也是他所珍视的，沈夜要他跟着小曦，他定然竭尽全力护她周全。

然而有些事情，即便有这样的守护之心，也仍然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它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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