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

【章四】

他在寝殿外面已经站了很久。

哪怕初七再练上十几二十年，大概也不能如他一般将自己的气息毫无破绽地全部隐藏，更无法像现在的他这样，在距离对方近在咫尺的地方驻足等候这么久，却自始至终不被觉察。

他感知着空气里细微的灵力波动，想象着那扇门后面的傀儡，走过来又退回去，反反复复的模样。开始时的生气与失望，渐渐变成了一种自己也无法准确描述的情绪。

沈夜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还打算等待多久。也许在等初七把门推开，如此自己便有了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可以对这个傀儡施以惩戒、重新教育；又或者自己想要证明，直到最后初七也不会违背他的命令，擅自离开寝殿，只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算最后。

太阳落山的时候，算不算最后，月亮升起的时候，算不算最后，是不是非要等到他真的违背自己的命令推开这扇门，那时候，才算最后。

在灵力再一次靠近复又远离之后，他妥协了。

初七被突然回来的沈夜吓了一跳，却又很快露出欣喜的表情来，急匆匆地去替沈夜点灯，还手忙脚乱地打翻了烛台。

附身捡拾的时候，初七的手在自己的左侧胸膛上短暂地停留了片刻，他想这里可真奇怪，明明是沉寂一片的地方，却似乎总是会因为这个人，产生一种在跳动的错觉。

沈夜的眼神有些古怪，好像是在看着初七，又好像不是。初七却毫不掩饰自己的目光，快速点上烛火后，他在明亮的光线下盯着沈夜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急切地想要确认自己的主人是否安然无恙。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询问，沈夜忽然说道：

“你……很想出去？想去哪儿？”

平日里，沈夜发问的时候眼睛总是紧紧地盯着初七，仿佛是在确定，他所听到的回答确实是从这个人嘴里说出来的一般。可是现在，他的眼神却像是刻意地避开了他提问的对象，漫无目的地落在不知哪里。

初七没有立刻回答。他有些犹豫，沈夜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他却没来由地觉得，眼前这个看起来正在走神的人，似乎不太高兴。可还没等他想出合适的应对，沈夜又开口了：“不能离开这个房间——对于本座的命令，你可是心存异议？”

这下可以确定，他确实心情不太好。

但初七没有因此畏缩，他认真地注视着沈夜，坚定地回答，“没有。”

沈夜看了他一眼，不过很快又移开了视线。他微微仰头，目光不着边际地落在了寝殿的圆形穹顶上。

圆。

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还有，重蹈覆辙。

初七看着沈夜倦极了一般阖上眼睛，声音轻如耳语：“不要欺骗本座。”

这句话他说的这么轻，仿佛只是要说给自己听一般。

沈夜知道，若是平常的自己，一定会不依不饶地再问上两句，初七简单的回答总是不能令他满意。但今天，他真的太累了，累到不想再计较这个问题的答案。

何况，初七作出什么回答，对他来说也没有那么重要。

今天沈夜没有带公文回来，因为早上的叛乱，朝会没能进行。其实参加朝会的人之中，又有几个人还在乎他手上的公文是什么结果，可他却不能因为他们心思各异，就将这些竹简置之不理。

因为更多的，永远不会出现在朝会上的人，在乎这些。

今天沈夜就寝很早，初七尽管全无睡意，但也不敢在沈夜睡觉的时候练习刀法剑术打扰他休息，便只好一起早早地上了床。

耳边听到的仍然是规律得如同机械一般的呼吸频率。在与沈夜同眠了那么久之后，初七渐渐了解，他呼吸频率很规律的时候，一般都还没有睡着，沈夜真正入睡的时候，呼吸会有些乱，只是这样的时候非常少。

但不管是规律的，还是略微凌乱的呼吸声，初七都很喜欢。在他的世界里，所有关于生命的讯号全都来自于沈夜——呼吸，体温，还有心跳。初七躺在被窝里，听着那熟悉的声响，后知后觉地想着。

真好，你没有事。

我很想出去，可是看到你就不想了。

初七非常想和沈夜解释一下，可他不知道沈夜是否还在想这件事，不知道沈夜到底有没有相信他的回答。

初七有些讨厌自己的笨嘴拙舌，今天发生了叛乱，沈夜一定已经很烦恼了，回来的时候还耐着性子很温和地同自己说话，可自己除了一句干巴巴的“没有”，什么话也接不上。

傀儡看着一旁阖眼休息的人许久，低声说道：“我帮你杀人吧。”

那规律的呼吸声停滞了。

初七又重复了一遍：“我帮主人杀人。”

倦意和睡意正在侵蚀他的大脑，可这句话还是轻易地在脑海里掀起了轩然大波。沈夜想他应该是要有很大的反应。嘲讽也好，欣慰也罢，总之不应该是这样毫无表情的模样。

其实他听到这句话时还是很想笑的。杀人……呵。如果初七知道今天早上就发生过叛乱，而那叛乱又是打着什么旗号而起，如果他还知道，这些年这样的叛乱曾经发生过多少次。

可是和初七计较这些事又有什么意思呢，他什么都不知道。

更何况，主人所下的命令，一个傀儡又有什么置喙的余地，仿佛他的愿意或者不愿意，真的能改变得了什么似的。这种多余的剖白……何其可笑。

他不想再继续想下去了，今天实在太疲倦了，没有精力再去想关于这个人，永远无法想通的那些念头。

沈夜没有睁开眼，像是没听见任何声音似的，继续被打断的睡眠。

初七伸出毫无热度的手，帮沈夜掖了掖被子，认真地问他：“主人，会不会教我？”

沈夜背对着自己，看不到他的表情。初七在一片黑暗之中望着沈夜的背影，固执地等待他的回答。

从下午到入夜，他反反复复地挣扎，但最终每一次，都选择了听从沈夜的命令。初七不能判断那个祭司是否是沈夜，但他知道如果自己离开这座寝殿，必然会引起沈夜的怒气。

其实在那么久的相处之中，沈夜从来没有对他有过哪怕一次严厉的训斥，即使那时他表现得那么软弱那么令人失望，沈夜也只是沉默地放开了他。沈夜对自己的态度虽然冷淡，却也一直是很平和的。

但是初七知道，这个行为，不一样。不能违背沈夜的命令——这是沈夜的世界里，关于“初七”，最不可触碰的逆鳞。

在那漫长的、忐忑不安的等待中，他想的最多的就是如何修正自己的错误，如何不使自己再次陷入这样无知无助的境地之中。

现在，他已经有了答案。

傀儡不知疲倦地看着他的主人，可沈夜看不到那双眼睛，看不到他的坚持甚至是固执。

初七等了很久很久，直到那个人的呼吸都开始不再规律，还是没有得到回答。

第二天沈夜醒得很早，经过整夜的睡眠他精神好了不少，却也没有马上起床，在床榻上微眯着眼睛出神。

因为没什么动静，初七也没察觉到身边的人已经醒了，还处在浅眠之中。柔软而修长的睫毛随着轻浅的呼吸一动一动的，沈夜的目光落在睡着的傀儡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初七。”毫无预兆地，他突然叫了一声初七的名字。

初七即刻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的主人正在一旁看着自己时，眼神有些窘迫。主人早就醒来了，自己却还在睡，还要主人叫他才醒……

沈夜却丝毫没有在意，淡淡地说：“从今天开始，本座允许你离开这里，每天入夜前要回来。你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但是，绝不能有任何人发现你存在。”

“属下……属下并不想出去。”初七有些着急地解释，果然沈夜还是很在意昨天他想要出去这件事，“昨天是……”

“本座已经决定了。”

沈夜知道自己的决定多少有些赌气的成分，可是他愿意一试。无论初七是想离开，还是不想离开，他给他自行选择的机会。言语上的回答，他不相信，他唯一相信的只有自己亲眼看到的行为。

沈夜从来没有想过要靠拘禁的方式，来培养初七的忠诚。尽管对于初七，他还有太多的不信任与不确定，但他很乐意在这件事上冒一点风险。当初七拥有绝对的自由的时候，表现出来的才是真正的初七，也才是他真正想要的结果。

时间的流逝，真的是很快啊，有时甚至快得让人无法察觉。他是什么时候把初七带回身边，从头调教的呢？竟想不起确切的时日了。不过至少，是有一年了吧。

一切从零开始，直至今日……又过去了这么久了。

那么，也该是校验的时候了。

又该前去朝会了，沈夜面色平静地踏出了寝殿。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始终在不着痕迹地留心着什么。在感知到初七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他跨过了那扇门时，沈夜闭了闭眼，还是无法控制地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你看，口口声声说着不想出去，那现在走出来的，又是谁呢。

那么……就让本座猜一猜吧，这一次，你会去哪儿？

他懒得回头去看初七往哪个方向走了，反正也看不到什么，沈夜平视着前方白雪覆盖的阶梯，漫不经心地迈着步子。然而，他却开始在心里仔细推测初七可能会去的地方，想了各种各样的地点，甚至还考虑了他是否会趁这个机会前往下界，可他想不到的是，初七只做了一件事——

一路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直到沉思之间的门口。

沈夜停了下来，他发现自己的心情和昨晚一样，再次变得纷乱繁杂。这一次，连他自己都不知该如何界定，初七的表现，到底算不算是一种成功。他静了许久，最后有些无奈地吩咐了一句：“里面高阶祭司太多，容易被发现，现在还不能进去。”

初七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句：“是的，主人。”接着便更加谨慎地收起气息，规规矩矩地站在沉思之间门口不远处的地方不再动了。

那一天的朝会，向来阴晴不定的大祭司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好脾气，除了廉贞祭司以外，其余所有前来参加会议的高阶祭司，人人都感到十分不安。按理来说，刚刚经历过一场矛头直指自己的叛乱的人，情绪多半会比较阴郁，甚至看谁都不顺眼，沈夜却是一反常态的好心情，甚至在最后天梁祭司汇报事务时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大祭司果然……非同寻常。

直到朝会临近结束，那个人还在沉思之间的门口。

沈夜不知道他在那里做些什么，可他知道那和自己如出一辙的灵力始终都在那个地方一动不动。初七的气息控制得很好，或许哪怕进入到沉思之间里面，也可以瞒过其他所有祭司，但那道气息仍然可以为他所捕捉，仿佛就在那儿无声地说：

我还在这里。

回想起那天，听完自己的汇报之后大祭司忽然露出的一丝浅笑，天梁祭司仍然心有余悸，回去对着自己的竹简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用词几番斟酌。第二日又重新报了一次，总算这次大祭司的神色又恢复了平时的面无表情，天梁祭司才擦着冷汗退下了。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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