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愆08

昨天我与艾伦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担心艾伦的眼睛会影响他的行动，于是赶在太阳下山前催促着他回去了，何况这个森林的夜晚并不安全。

与以往一样，艾伦在天黑后陷入了茫然。黑暗中，他总是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但我知道的，此时的他其实是最无助的时刻。在这个时间段里，他做的最多的便是发呆，其次便是磕磕碰碰的触摸。人类九成以上的感觉都是由视觉带来的，而当视觉受损，别的感官系统便会异常灵敏。但光是给予一个人夜晚的黑色，也是极其恐怖的。

就像艾伦，他在夜晚乖巧的很，比白天更甚，因此在那个时候，他总会变得异常敏感。他虽然不知道我做了些什么，但每当我有了一点细微的动作，他都有所反应。那些小动作并不明显，但我已经能摸索出了其中的规律。我偶尔会踩响地上的树叶与干草，亦或是发出几声哨响的呼吸。这时艾伦的耳朵能准确地捕捉到这类微弱的音频，还来不及让大脑做出回复，他的身体已经有了反应。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一下子握紧，松开后双眼会不自然地向着黑洞洞的四周张望，接着又低头绞着自己的手指。

昨晚我与他相偎而眠。白天的雪仗似乎把他累坏了，他躺在我身边，攢着虎皮，把自己裹了起来，像一只冬眠的虫包裹住自己的软弱，然后安心地睡了。而这份疲倦不单表现在他身上，连同我也是如此。

我之所以清晰记得这个夜晚，就在于那个不平凡的梦。

黑暗的山洞是那样悄无声息，四下几乎闻不到任何声响，只是偶尔传来身下干草被折断的轻微的吱呀声。我闭上眼睛，沉浸在那份空间内。黑暗里有一个小小的光点在其中飞来飞去，当我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这是一直萤火虫，比那次看到的要亮得多。这点光亮不规则的飞着，速度很快，带来了一阵眩晕感，耳畔传来厚重的回响，是当初艾伦一声声低沉的爱语。

心中的声音还未来得及散去，一阵睡衣袭来，把我拖入了温暖的泥沼之中。这次我来到了那个他口中的地下室。不，这只是地下的监狱。我被数不清的铁柱关在了门的里头。我打算砸开门出去，却在一个转身后发现了一盆桔梗。这盆桔梗鲜艳到令人难以置信，紫色的花瓣无法隐匿在昏暗里，炫示着罕见的色彩。煤油灯与火把成为了这里唯一的光源，桔梗花被种在花盆里，却在摇动着，明明没有风。它像是长在了自然的环境中，散发出风的味道，又传来花的清香。我看到一只蝴蝶飞了过来，停在它的花瓣上，于是花朵受到了这一份薄弱的压力，向下微微低低头，加大了摇摆的幅度。蝴蝶扇动了几下翅膀，便再也不动了。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一片柔和、温柔的场景会出现在阴森潮冷的地下看守室里，却没有格格不入。

我梦到了桔梗，那盆小小的爱。

就在我伸手想去触摸那份光景时，一阵清脆的锁链声响了起来。蝴蝶被这声突然插入的叨扰声惊吓到，扑腾了一下翅膀便离开了。

我转过头去，在被苔藓疯狂侵占的地上，不知在什么时候多了一张铁床，床脚部分已经长满了铁锈，稀稀落落地布满了蜘蛛网，带有几丝肮脏感。有些泛黄的床单凌乱地铺落在床上，我条件反射性的寻找床上的人，那一刻，我的大脑被狠狠的撞击了一下。

那是艾伦。虽然我已不是第一次看见他赤裸的样子，但面前的这一幕太过于冲击。他的双手分别被两条长长的铁索禁锢住。在微弱的火光下，整个空间都变得鲜红起来。只见艾伦孤零零地躺在床上，静静地凝视着天花板上不规则的纹路。他侧着身子躺在床上，从我这个角度可以看见他带点线条的臀部，他的两条大腿交叉着，上方的腿微微挡住他的下身，但也是挡不住那一点黑色的耻毛。忘了说，或许是因为年龄，他的体毛不多，沾湿了他自己，让他那个还挺立着的分身在这种细微的摩挲中继续在空气里抖动。他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吻痕，其中掺杂着咬痕，大腿根部更是红肿的可怕，内侧被粘上了白色的粘稠物，我知道那是什么，或许他的后面更为凄惨。

我感到喉咙干涸，但比起这个，关心面前的他更为重要。我想走近看看他，但双脚被硬生生定在了地上，艰难极了。

艾伦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依然不动，看上去像是一尊标本。忽大忽小的火光照射着他，让他的脸在不稳定的光线下呈现不一样的阴影。他的睫毛被投影，下嘴唇的阴影也被放大，让他变得更加立体，一尊活着的标本。那种阴影显得格外脆弱，伴随着他胸口微弱的起伏与脉搏的跳动，一上一下的变幻着。艾伦有话说，却说不出来，他把沉默埋入了黑暗里。

我弄不明白眼前的场景，放大了呼吸声，站在那里发愣了好久。在空无一人的静寂中，我的呼吸声竟然意外的大。艾伦像是回应我一般，蓦然就着原本的姿势朝着我的方向转过头来，他的头发摩擦着床单带着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双眼睛目不转睛地仔细看着我，我也直视他的眼睛。

艾伦的眼睛依旧那样澄澈，我可以在那个空洞洞的地方，看到我自身的影子。我仔细观察他，却无法从中寻觅出什么。这个孩子变得越来越神秘，一下子与我拉开了距离。

这可能是一场噩梦，比想象中还要遥远，明明相爱却天各一方。

我伸出手，走过去想要用被子遮蔽住他的身体。艾伦却忽然往后缩回身子，他的目光有了点波动，嘴唇微微颤动，然后在床上跪坐了起来，看着我。因为重力作用，他的下面变得更湿了。火光照耀着他的身体，将他身上妖冶的痕迹映衬的更加魅惑。他又微微移动了一下身体，火光照射的部位便巧妙的发生变化，从不同角度诠释着身上深浅不一的红色痕迹。我这才注意到了他的上身。他小小的粉色乳头已经被咬得红肿，在胸口突起，上面还留有水痕。他的腰不像女性那样圆熟，也不像成年男性那样充满硬块，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匀称。他的肚脐像一个小坑在光线下画着阴影，恰似湖面上荡漾开来的涟漪。

他的肉体并不是完美无缺，却让我的喉间干涸难忍。我察觉不到兴奋，只是茫然注视着他腰腹间流畅又微弱的曲线、伴有咬痕的乳头、精瘦修长的脖子，以及小腹下软软的毛丛中微挺的分身。他浓密的睫毛向上翘着，脸上却有一种将世界隔绝在外面的委屈。

他冷不丁盯了我一眼，我这才发现其中的诡异。这里没有任何属于地下室味道，也没有情事后残留的味道，有的只是花香。我想起来了，现实中的艾伦身上也是干干净净，不附有任何味道，最多闻到的是雪水的气味。

“……是利威尔先生吗？”他眨了眨眼睛，带着鼻音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我在离他身边三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我认得他，这个后来一直让我耿耿于怀的艾伦，那个好像把以前的艾伦偷走了的怪物少年。

艾伦似乎没有意识到我停下来的脚步就在他身边，他依旧那样睁着眼睛，而潋滟的火光将他的发稍眉间都照成一片血红。我从上而下看他微微皱着眉的脸，有那么一刻他希望自己能脱掉这飞行服成为他心中的那个兵长。于是没有任何的语言，我们就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仿佛是在等待火焰消失，等待黑暗来临。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双手握拳，用稍大一点的声音又说了一声：“利威尔先生？”

我在心里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他已经看不见了。我不知道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但在这种没有自然光线的环境下，仅凭火把和煤油灯的光，是不够的。

“嗯。”我轻轻答应了他一声。

“啊，太好了，果然是利威尔先生。”

听到这句话时，我的内心竟然莫名其妙产生了一种负罪感，心脏像是蜘蛛的猎物被它捕猎后紧紧的用蛛丝包裹起来，难以挣扎，难以呼吸。

“……你是猜到是我的，我能这样理解吗？”

“不，不是猜的。因为就是你啊，我知道的。”他说。

“我想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

“那是因为，每次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你就会出现了啊。”他有些大幅度地移动了一下身体，摇得手上铁链发出一阵响声。

我一时哑口无言。

“总而言之，前几次我都很感谢你。”他又轻声自言自语道，“真的，我没骗你。”

艾伦胡乱抓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把它弄得更加乱糟糟的。

“我没有帮你什么。”

“那是利威尔先生自己的判断而已，我完全不是这么认为的。我觉得你是个可靠的大人。”

可靠吗？他原来是这么定位我的吗？我的内心稍微平复了一下，我走过去，把那床一点也不暖和的被子盖到他身上。

面前的艾伦已经长大了，和我初次遇到的那个是同一个。这个时期的他，眼睛里常常会有一种说不清是悲伤还是茫然抑或是迷惑的眼神，并不怎么的明显，但是却整个从感觉上改变了那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来，看我的时候好像是穿透过他看向什么不知名的处所。

“……所以，你现在又遇到了麻烦？”我害怕得到不幸的答案，比如他为何会这样躺在这里的原因。

“唔——我有点渴，但是我不知道杯子在哪里，你能给我拿一点水吗？”说着他还舔了一下有些苍白的嘴唇。

我也不知道水杯在哪里，我转过身想为他找点水，结果在铁门边上发现了一只普通的木头杯子。杯子很精致，表面还刻有花纹，是朴素的木头颜色，还散发着木头的清香。可是里头的水却不是那么令我满意了。这水很明显是过了好几天了，表面已经飘满了灰尘，水底可能还布满了沉积物。

我考虑了一下，最终还是开口：“艾伦，你确定要这个水？这水已经浑浊得……”

“对，没关系的。我真的很渴，快要渴死了。能帮我拿过来吗？”他直接打断了我的话。

我有些迟疑地拿起杯子，这水简直不是人喝的。他看不见，于是我走过去拉起他的手，直到他的手掌握住杯壁。

艾伦被渴坏了，他大口大口的吞咽着不怎么干净的水，不顾从左右两侧流下来的水，吞咽着喉咙发出“咕咕”的声音。喝完水，他拿着杯子静静的坐着，用手指细细描绘着杯壁上的花纹，是几朵小花，和墙角那盆一样。

我很想问他是如何变成这样的，但嘴巴就像结了冰，开不了口。

“……那个，利威尔先生。”他开了口，“我现在终于承认了。我是个可怕的人，是个怪物。”

“你怎么……”

“其实，我真的不是人类。即使以前能变成巨人，我也依旧告诉自己，我是人类，和大家一样，一起普普通通长大的人类。作为一头巨人上战场为人类战斗，也是我期望的。而且，是和兵长一起去……因为一直是这样，我也认为我就是人类。然后，我想起来了……我吃了我的父亲，亲生父亲……那种感觉，真的是……”

弑父，噬父。

这世界上没有一种爱是没有条件的，也没有一种爱能凌驾于一切之上的。亲情、爱情、友情……当现实要求你放弃那些东西时，你只能放弃这些你视为珍宝的东西。

我缄口不语。艾伦没有哭，他死死地握住那只杯子，用指甲抠着杯子的纹路。他在簌簌发抖，大口呼吸着不想出卖自己的软弱。无由的，我觉得我有些无助，在他面前。

他想说的话不见了，显而易见的，他已不知该说些什么。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想去拥抱他，却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身份。过去我几乎未曾想到过这个问题，当这个问题浮上脑海，竟然有一丝凄楚。

我有些无措的站着，直到从铁门外传来脚步声。

是军靴的声音，步伐稳健，可以彰显主人的坚毅和魄力。外面的墙壁上先是出现了一个人影，而后被不断放大、加深。我看到了他，艾伦口中的兵长。他穿着一件深绿色的披风，眉头比我皱的更深，脸上的阴郁也更为明显。他与我长得很像，或许根本就是一个人，很明显，他比我见过的更多。

我遇到的那个艾伦又是谁？这是平行世界？

突然出现的利威尔兵长并没有对于我突然出现在监狱这个事实震惊，他没看见我似的从后腰拿出钥匙，打开了门。

铁门因长年的生锈，门柱发出有些刺耳的吱呀声。他环视四周，快步向床上坐着的艾伦走过去。

“你傻了吗？放了这么久的水还能喝？脑子要喝出病才会明白？”他的语气听不出情绪，只是眉头皱得更紧，有些粗鲁地从艾伦的手里抠出那只杯子，放到了床脚边。

“……对不起，兵长。我只是……有点渴。”艾伦的手一下子空了，他的手指僵硬地在空气里伸展了几下，因为再也没有可以触碰的东西，无力地把手缩进了被子里。

我发现利威尔不敢直视他，只是转过头看着杯子，淡然地对他说：“如果要喝水，应该向我报告，我会给你水的。”

“嗯，我会的。”

他们两个沉默了。利威尔没有看见我，即使就站在这张床的另一边，他也没有因为一个陌生人的进入表现出什么。

“你爬过去拿的水？”利威尔说。

“嗯，如您所见，这里不会有别人的。只有您和我。”他顿了顿又解释道，“谁会来这里呢。”

利威尔坐到了床上，他把自己的手伸入被子和艾伦的手交叉在一起，靠近了艾伦。“去拿水的时候有哪里被撞到吗？”

“不，没有呢。我很好。”

说完，艾伦一下子伸出手握住了利威尔的手臂。那上面覆盖着那件披风，背面有一对翅膀，一蓝一百交织在一起。

“兵长，您的手好冷，披风也湿了……您出去了吗？”

“对，外面在下雨。今年的冬天会特别冷，过几天可能就会下雪了。你还没见过对吧，下次我带过来给你看？”

“嗯，好。”他的手指继续摸索着男人的手臂，感受着上面潮湿的布料，“您是出去参加会议了吗？关于我……”

“艾伦？我说过的，别胡思乱想。”利威尔的眼神透出光亮，他们靠得很近，鼻尖紧贴，相互吞噬对方呼出的气息。

“不，我只是……刚刚我以为您……”他抓紧了那件可怜的披风，“……没，没什么。我没事。”

利威尔抬起手臂摸了摸艾伦的脸：“你答应过我的，要好好活着的。”他在命令艾伦。

艾伦用力的点着头，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了下来。

“想洗澡吗？热水澡，我去给你烧热水。”

“不，不用。”他的眼睛没有办法聚焦，单纯凭着感觉看着前面，却在眼睛的一片混沌中照射出了男人的脸。艾伦在用眼神诉说着什么，我没能看懂，但或许这个男人看懂了。“我累了兵长，我可以休息吗？”

“嗯，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艾伦有些犹豫的松开了对方，他摸索着被子，胡乱地盖在身上，直接躺下。他手腕上那条长长的铁索被牵动，几声翻动后安静了下来。

利威尔看着他躺下，坐了那么一会儿打算起身，在刚离开位置的时候被那只带着锁链的手拉住了衣角。“……利威尔兵长，那个，我有点冷。”

利威尔盯了那只手腕好几秒，然后脱下披风、外套和军靴，握住那只骨骼突出的手翻上了床。艾伦没有睡在床中间，他靠着那边躺着，给男人留下了位置。男人帮他整理了被子，把他圈在怀里，带点规律地抚摸着他的背脊。

“小鬼，”利威尔开了口，“你刚刚不是说我的手很冷吗？”

“嗯？但是……现在很暖和。”

“呵，以后说话要想过，别像个白痴说话不经过大脑，蠢透了。”

“兵长，我身上有点脏，没关系吗？”艾伦的声音很轻。

“啊，岂止是有点脏。不过没关系，我习惯了。”从初见的那天开始。利威尔边说边帮艾伦整理了一下头发。

我像个旁观者，观看了这场舞台剧，美妙极了，真的。他们依偎在一起，亲腻得像是十辈子的爱人。

我不想离开，这里好极了。我看着利威尔一下一下的抚摸，忍住快要溢出胸口的呐喊，想要把全世界都赠与他们。并没有一个人的人生是完美的，得到的与失去的或许总是一个相等的关系，又或许，失去的更多。就好像我面前的那两个人一样，得到了这些，失去的也必将是如同骨肉分离般的剧痛。他们是卑微的，却值得拥有整个世界。

这场梦我没有被任何东西打断，我平静地看着他们相拥直到熟睡。那里温馨极了，带有花香的地下室。

直到我的大脑清醒过来，我还沉浸在那个场景里。

我的面前是艾伦的微笑。洞外的阳光把他的头发烫成了金色，有那么一点暖洋洋。看来天亮了很久了。这又是我和他独处在洞内的平凡一天，但我的心是知道的，韩吉他们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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