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当船缓慢的靠岸时，日头已经升到了头顶正上方，陆逊放好橹，跳到沙滩上，感到四肢都在颤抖。

“终于到了，再多转一会儿就要吐出来了。”凌统有点面色发青，拎着两个鱼篓从船上跳下来。

“对不起，划船比想象中的难呢，努力按照你说的做了可船就在原地转圈。”刚才只顾着拼命划船，完全没顾及到凌统的感受，早知如此应该在发现不行的时候就把橹还给凌统才对。

“没关系没关系，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好像回忆起了小时第一次坐船的经历。”凌统笑着摆手，在离水远些的地方放心鱼篓。

“？会晕船吗？”陆逊回忆了一下，自己似乎完全没有过晕船的体验。

“是啊，吐得天昏地暗，花了将近半年的时间才习惯了。”凌统做出一副悲痛的表情。“你没有过吗？”

“没有过。”

“简直太过分了啊！你要不要这么完美无缺！”

“这里是水乡啊，习惯坐船是很正常的事情啊。”陆逊也跟着过来，发现凌统在捡干树枝堆在鱼篓边，就跟着一起捡。

“这么说来，我娘是北方过来的流民，听我爹说，她也晕船晕的天昏地暗呢。”

“咦？北方？”陆逊想了想，自己还从没去过北方，现在那里在曹操的控制之下。听说是个干燥少水的地方，四季分明，土地并不像南方这般肥沃。不过正因为相对来讲更严酷的气候环境，北方人更高大粗狂。“啊，是因为母亲的缘故，所以你才这样高大吗？”

“我娘并不高大啦，不过记忆里确实比这里的女眷要高一些，啊，记不清了，那是我很小时的事情了。后来因为一次船难去世了，因为自幼成长在北方的田间，并不擅长游泳的样子。”

“啊，很抱歉让您想到了不好的回忆。”

“怎么突然就变成了敬语啊这太可怕了。”

“都说了是习惯啦！”头一次因为自己说了敬语而感到有点不好意思，陆逊急促的说着，把一小堆干树枝扔到鱼篓边。

“好了这些就够了，你来生火，我把鱼处理一下。”凌统看了看眼前的树枝，从怀里掏出打火石交给陆逊。

“咦？在这里烤鱼吗？！”只有树枝，其余什么都没有！

“对呀！”凌统说着把陆逊钓到的那条大鱼从鱼篓中拎出来，用不知何时拿在手里的小刀熟练的开膛破腹，血从鱼肚子里流出来，只见凌统将一只手伸进去，掏出大把红色和黑色的内脏，伴随着啪啪的闷响，那是内脏破裂的声音。

手里攥着打火石，陆逊蹲在一边好奇的看着。被那样握着的五颜六色内脏看起来有点恶心，人的身体里也是这样的吗？

“这个是心哦，还会再跳一阵子。”凌统看到陆逊好奇的目光，就张开手掌，从那一堆模糊的内脏里挑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暗红色肉块，递给陆逊。

陆逊看着被放在自己掌心里的小肉块，真的还在微微的跳动，他小心的用手指碰碰，光滑而有弹性。在自己身体里跳动着的，也是这样的东西吗？用力的一捏，少量的血被挤出来，肉块扁下来，不再动了。

眼看陆逊闪着兴奋的目光将鱼心捏碎了，凌统拎着死鱼走向河边，果然无论再怎么老成，也还只是个少年而已，会因为血和破坏而感到兴奋，这是潜藏在心底的野性。凌统将鱼放进河水里，洗去血液和残留的破碎内脏，然后拿起另一个东西。“还有这个，你知道是什么吗？”

“我看看！”随意的在水里将手洗干净，陆逊接过那个东西，白色半透明的，里面充满了气体，很轻。“这个也是鱼身体里的吗？”

“对呀。”凌统点点头，在河水里拿小刀逆向刮着鱼鳞。

拿着这个东西把玩了一会儿，“我知道了！鱼有这个所以才会飘起来！一定是叫做鱼鳔的东西！”

“啊居然连这个也知道？！不愧是精英！”凌统很夸张的感叹。

“分明是在笑我吧，我才第一次见到。”虽然被称赞了很是受用，不过陆逊还是故意板起脸说，随即用力一捏，鱼鳔啪的破掉了，一声脆响。“哈哈哈。”

“给你，你这一条太大啦，要烤很久才行。”凌统用一根较粗的树枝插进鱼嘴里，递给陆逊，“插在火边就可以了。”

陆逊接过死鱼，跑回树枝堆积的地方，熟练的生起火，将鱼插在火边，又迅速的跑回来，双眼充满期待的盯着凌统手里的鱼。

这是肠子，这是卵，还有胃……凌统将内脏掏出来，指着还看得出形状的那部分说着，然后照例将心和鱼鳔拿给陆逊。

那样兴致勃勃玩耍的样子让凌统觉得很有趣，十岁……差不多吧，充满好奇的凑在厨师的身边，期待着厨师把没用的内脏拿给自己玩……那是十岁时的事情。然而已经十五岁的陆逊却在那津津有味的玩着，如果他此时能知道自己显得多幼稚的话，大概马上就会板起脸坐到火堆边上去瞪着鱼发呆。

真是可爱，凌统一边处理着手里的鱼，一边笑起来。明明是个看起来很老成又总是板着脸的少年，却又能那么可爱。然后凌统的笑容僵住了，看着手里的死鱼，等等，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要觉得一个男孩子很可爱啊？！这分明应该是用在女人身上的词吧！？

想到这里，凌统扭头瞥了一眼还蹲在原地不停戳着鱼鳔的陆逊，有些硬的短发四处翘起，一看就经过锻炼的粗壮胳膊和厚实肩膀，英气的五官……

凌统收回目光继续看着手里的死鱼，并在心中确定，那样子，确实跟可爱没关系吧？应该说是健壮有活力！对，健壮有活力。牟足全力的跟靖康打起来的话，搞不好还更胜一筹呢。

剩余的三条鱼也处理好被插在了火堆边，两人坐下来休息。鱼有两三次掉进了火里，都被两人迅速的捡起来重新插好，看起来就像两个无忧无虑的渔家子弟。

鱼皮已经被烧得焦黑了，糊味和肉香夹杂在一起随着火焰上升，让陆逊感到腹中格外空虚。

“大的好像还需要再烤一下，先吃这条吧。”看陆逊万分期待的样子，凌统拿起小的一条按了按，焦黑的皮落下去，露出白嫩的肉，已经熟了。“这个好像也好了，我吃这个。”

“好烫，好苦，呸呸……”陆逊接过鱼咬了一口，结果吃了一嘴焦黑的鱼皮，皱着眉头扭脸吐起嘴里的渣滓来。

“哈哈哈哈，不要那么心急啊。”凌统一边说一边将自己手里那条鱼表面的焦皮扒开，“这样扒掉外皮再吃啊，小心鱼刺。”

陆逊擦擦嘴，细心地模仿凌统的样子将焦黑的外皮扒掉，确定露出足够多的嫩肉后，才再次咬下去。与经过精心烹调的食物完全不同，只是略带一点点咸味的鱼肉鲜美滑嫩，唇齿留香。

“为什么是咸的？”陆逊一口气吃了大半条鱼，才抬起头问。

“当然是因为我抹了盐在上面啊。”凌统慢悠悠的啃着鱼，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

“完全没有注意到，你经常这样做吗？”陆逊好奇的看看那个纸包。

“也算是行军打仗中的必备技能吧？毕竟粮草被劫或者被敌人包围之类的情况很可能发生，再或者跟大部队走散了之类，所以像这样的生存技巧很重要。”

“原来如此……那我也要学习！为了以后做准备。”陆逊说完又开始卖力的啃起鱼来。

“你……很希望上战场吗？”凌统拿起火中那条大鱼按了按，感觉烤的差不多了，便交给陆逊，“这个也好了。”

“恩！现在这种乱世，在战场上立功是升迁的最快途径啊。”陆逊接过大鱼，但还是耐心的先把小鱼啃干净了，然后将吃剩的鱼头和连在一起的树枝放在火边。

面对陆逊那样单纯的期待，凌统并不想给与打击，反正距离上战场还要再过几年，现在，就让他单纯的期待着便好。

“上战场是什么感觉？”陆逊啃着鱼，残留在鱼身上的焦黑将他的嘴角也蹭黑了，再加上那双饱含期待的眼睛，活像一个向往着将军的小孩子。

凌统想了想，因为母亲早死，所以他一直跟着父亲，又因为父亲是个军人，所以他自然而然就也成了军人，上了战场，“没什么感觉。”

“咦？”陆逊有点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的人，“吕蒙老师说，战争是严酷的事情，站在战场上就会感到使命的沉重。”

“所以吕蒙大人才老的那么快啊。”凌统快速的回答。

“老师哪里老？！”

“你现在当然不觉得他老，可是他不到三十岁就已经那么老了啊。”

“啊？”

“真的呦！他二十多岁时已经像四十多岁了，然后三十多岁还是像四十多岁，而他现在终于四十多岁了，也还是四十多岁。”凌统又开始瞎掰了。

“好吧那你站在战场上会想什么？”看来凌统会瞎掰到底了，陆逊干脆放弃了关于吕蒙老师的话题，返回谈话的源点。

“没什么想法。”凌统将吃完的鱼扔在一边，摊手。

“怎么可能，难道你大脑一片空白的去打架吗？”这也太扯了，简直跟吕蒙老师的说法完全背道而驰！

“怎么说呢……”凌统拿起另一条鱼，一边扣着上面的焦皮，一边说，“因为随时都会死，所以国家啊，立场啊，信念啊……之类的，完全来不及想，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视野里，全部的想法，只有那么大一片。”凌统挥手比出大约一丈的距离，“专心致志的，在这个距离内，有多少枪尖，有多少地刺，还有更远一些地方传来的马蹄声，箭矢带起的风声，不这样全神贯注的话，搞不好一下子就会死了。”

这次换陆逊没有讲话了，就连啃了一半的鱼也停在嘴边，他皱着眉头，努力的思索着，有好一阵子，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对不起，我好像把战场想得太简单了。”陆逊抿着嘴，严肃的说。

“咦？这有什么好道歉的啊。我只是说我自己的感受啦，吕蒙大人那样的想法才是对的。”如果因为自己不负责任的发言让陆逊产生不好的想法就坏了，凌统慌忙摆手解释。

“我的想法才是错的，吕蒙老师也说过，战场是背负着无数人命的地方，可是我却只想着立功。而你的想法我觉得也是对的，因为要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而且将领的死不止是自己的终结，甚至是整个军团的终结，将领的生命并不只属于自己，还背负着信任着自己的士兵的生命。”陆逊紧紧地握拳，“我要带着吕蒙老师那样的信念，像你一样珍重自己的生命和士兵的生命，然后用我所学到的兵法，将大家引向胜利！”

“我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吕蒙大人格外看中你了。”此时此刻，凌统由衷的钦佩起眼前的少年来，聪明伶俐，一点就透，大概说的就是陆逊这样的聪慧吧？只需要小小的点拨，便可以看透本质，并找出自己应该走的道路，“在不远的未来你应该会成为智勇双全的马上军师，如果是你的计策，我一定会放心执行的。”

“真的吗？那么与你并肩作战的那一天，是我对于战场的新的期待呢！”陆逊感觉刚才堵在自己心中的困顿已经豁然开朗了，再次放心的啃起鱼来。

如果有你在同一个战场上的话，我也会更加有动力取得胜利啊。凌统这样想着，并没有说出来。虽然自己对权利没什么兴趣，但如果自己的武力可以帮助眼前这个少年更快的实现理想的话，那么更加的卖力一些也不坏。

人生多一些期待也不错啊。仿佛被传染了陆逊那开怀的情绪，凌统也觉得手里的鱼变得异常好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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