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

【章三十二】

差不多快半夜的时候，沈夜醒了。

身上窜起的燥热不由分说地将他从沉眠里拉出，眼睛尚未完全睁开，身体已经反射性地开始蜷缩，眉头也难耐地皱到了一起。

这些细微的变化自然无一漏过初七的眼睛，多年的陪伴让他非常了解沈夜的这些小动作，最近事情接二连三，紧凑得让人忽视了日子的流逝，仔细一算确实是到该合御的时候了。但初七对现在的自己是否还能完美地伪装并没有太大的信心，合御这件事不比其他，实在太容易暴露出不该存在的情绪。

可是白天沈夜灵力抽空，那种疼痛……初七不敢再往下想，缺乏合御也会带来不适，无疑会让身体的痛苦雪上加霜，他不能让沈夜承受更多，再多一分不行，再长一秒也不行。初七在梁上吸了一口气，轻盈地跃下来，悄无声息地走到了沈夜的床边。

今夜月色皎洁，即便寝殿没有点灯，也仿佛有一层淡淡的银辉正在流动。

初七扶着沈夜坐起来，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也是真的太过疲乏，沈夜始终一言不发，任由初七替自己解开了衣带，他早已习惯了这种事，耳边传来的是傀儡平淡的声音：“属下冒犯。”

沈夜有些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初七的手很凉，碰到皮肤的时候有些不舒服，但慢慢地就染上了他身上的温度。欲望一丝一丝地被撩拨上来，身体好像知道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便也仁慈地放缓了催促，神经里流窜的疼痛和不适渐渐变得不再明显——没有方才那么难受，但离舒适，还有一段无法跨越的距离。

沈夜忽然觉得很累，或者是身体还没有从白天的虚弱中恢复过来，或者还有别的什么原因，他不知道。合御这件事，这么多年他们一直都是这样，可是这一次，沉重疲乏的感觉太强烈了。

今天的前戏似乎格外漫长，沈夜没有心思做这种事，很想快点结束，便碰了碰初七的手背，哑着声音说了句“快些”。他的目光原本落在那张冷硬死寂的面具上，话音落下又移开了，在穹顶上漫无目的地打着来回。沈夜让自己开始走神，他想着那一队人马现在应当也在休息了，在龙兵屿的第一夜，也许很多人都会失眠。

初七仔细地看着沈夜的表情，一只手在他的腰际慢慢地游移，这样温柔而小心翼翼的动作，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出现过了。

扩张的准备已经做了很久，但还是不够，初七知道沈夜不能完全放松，他很怕进去的时候沈夜会痛，也许那点痛对沈夜来说真的不算什么，可是他舍不得。

尤其是想到这样的痛苦，他曾经带给过沈夜多少次，便愈发地心疼歉疚。

“今日……主人不适。”似乎也觉察到自己过分漫长的前戏让沈夜有些不习惯，初七只得硬着头皮解释了一句，他不敢让沈夜看出自己的破绽。所幸耳边也只是传来一句淡淡的“可以了”，沈夜的心思好像一点都不在这上面，初七稍稍松了口气，却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还是难过。

进去的瞬间，沈夜低低地喘了一声，初七很想问一句是不是弄疼你了，又担心这句话会泄露自己的情绪，最后所有的声音都被拦在了喉间，只有动作变得愈加温柔而缓慢。

初七今天的表现确实反常，这种反常若放在平时，沈夜一定能觉察到，或许此刻他也已经发现了，只是不想去管。他很累，沈夜有些出神地盯着那张距离自己不过半尺的面具，独眼的机括沉默冰冷地回视过来。

这个面具掩盖的容颜，他有多少年不曾见过了，而就算是这张面具，他又还能再看多久。这些年，连那个极光之夜都愈发吝啬，不肯再入他的梦来。

灵力还没有完全恢复，却仍在一刻不停地流失，隐约的痛楚不断地从四肢百骸上传过来，与初七带来的些许快感交织在一起，一波一波撞击着他的神经。

鬼使神差地，沈夜慢慢地把手抬了起来，指尖堪堪落在那个面具的边缘。

那双……长久未见的眼睛，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沈夜漫不经心地想着，思绪却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他想着那双眼睛与自己对视时里面流转着的神采，原来就算过去了这么多年，他还是这样深刻清晰地记得过去他们曾经拥有过的一切。

但现在，什么都……早就碎得连残渣也找不到了吧。

这些细小琐碎的念头仿佛抓住了主人难得一见的软弱，迟迟不肯退缩，反倒凑到了沈夜耳边窃窃私语起来。

看一眼吧，就看一眼。

没关系的，反正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反正你会看到的和这个面具也没什么两样……

也许是身体还太虚弱，也许是六合之昭挑起了被深深隐藏的心愿，他再也不能像往日那样压制住这些蠢蠢欲动的想法。沈夜屈起了手指，慢慢移到初七的耳后，将那枚面具摘了下来。

面具离开脸颊的瞬间，初七伸手捉住了沈夜的手腕，那颗不会跳动的心脏蓦然紧张了起来。这个动作太危险了，别的他尚且可以隐瞒，可是眼神无论如何骗不了沈夜。沈夜手上没什么力气，却还是扣着那个面具执意想要将它取下来，初七怕弄疼他也不敢用力，只好在面具被摘下的瞬间把头深深地低下去，避开了两人即将相交的目光。

最先落入沈夜眼中的是初七不甚清晰的双眉，那颗悬在半空的心无声无息地拧了起来，一种难以言说的满足从心房的最深处悄悄地漾开。视线慢慢向下，他看到初七修长的睫毛在眼下扫出一片淡淡的阴影，沈夜忽然就起了一个可笑的念头，他明知道这样看着初七模样的机会极其珍贵，却只想停在这个画面，一根一根地历数这些柔软的弧度。

然而这个念头刚刚诞生，黑暗又重新笼罩了他的世界。初七转手便把那枚面具轻轻地扣回了沈夜脸上，按下机括后的面具不能视物，视线再一次被阻隔切断。这次沈夜没有动，他什么都不想做了，他在面具后面茫然地睁着眼睛，视野里一片黑暗，睁与闭也没有什么区别。

黑暗令人清醒。像他这样的人，连任性都只能维持一个瞬间。

初七这时才敢抬起头，他不知道沈夜为什么会突然想要摘掉自己的面具，但他不能让沈夜看到他的眼睛。初七抿着唇，小心翼翼地又贴近了沈夜一些——没有肢体的接触，只是单纯地减少了一些疏远的距离。被面具遮住的容颜沉默而平静，看不出任何一丝的波动，初七想要伸手顺一顺他凌乱而又柔软的发丝，指尖几乎已经碰了上去，最后还是毫无声息地缓缓收回。

初七忍着喉间的酸涩，沉默地继续，尽力不让自己的举动露出任何异常。与沈夜在一起的每分每秒于他而言都珍贵无匹，唯一辜负的只有眼睛里那些无声流转的情绪。他不能泄露，不能表达，缄默无声是留住它们的唯一方法。

世界在一片漆黑中轻柔地晃动，沈夜还在回想那层淡淡的阴影，想着想着思绪又无声无息地滑走了，最后连自己在想什么都不太清楚。某一次深入时，初七用的力气似乎大了，沈夜有些受不住地弓起了腰，偏过的脸颊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耳边传来了一声极轻的机括声。

他怔住了。

岁月侵蚀，时光摧折，只有眼前这道坚定的目光，分毫无改。

——我喜欢你。

——你愿不愿意……也喜欢我？

眼睛里一下子涌上无法控制的酸涩，沈夜几乎崩溃般地咬住了牙，长久以来被无限压缩的情绪一刹那间疯狂地挤破了他的大脑，什么多余，什么有害……这一刻他什么都不想管，他什么都不想顾及了，他要和他喜欢的人在一起，亲吻他，拥抱他，不要再伤害，不要再拒绝……这条路太长了，他走到现在还看不到尽头，疲累和倦乏几乎将人压垮，而包容的怀抱就在身前。

这世上那么多人，那么多人都可以……

思绪突然像是被骤然截断的流水一样戛然而止，沈夜的手指还没有抬起半分，就僵在了原地。

是，这世上有那么多人，都可以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他们就像他和初七一样，彼此相爱，彼此守护，满足于平淡温馨的生活，想要就这样一直携手走到生命的尽头。

直到有一天，高高九天之上，巍巍神裔之城，他口中不痛不痒的一句话，朱笔下轻描淡写的一个圈，就把这些人万般珍惜地捧在手心的幸福，摧毁殆尽。

家破人亡，生离死别。爱恨荒芜，焦土埋骨。

相爱，就可以在一起吗……

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罪魁祸首，也敢享受这些亡魂被无辜毁去的未来？

只是转瞬即逝的片刻，心上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热意就彻底凉透了。

沈夜在面具后紧紧地闭上眼睛，他不想、不敢、不能再看到那道目光，可是身体上传来的触感却愈加明显，那些小心翼翼的触碰、轻柔缓慢的进退，都在寸寸凌迟他的血肉。

他不能说……

他也不能说……

合御，多准确的两个字，他与初七，互相防御。

结束以后，初七退了出来，沈夜翻过身背对着他，把面具摘下来扔在了床上。初七捡拾起来戴起，迅速收拾好自己的衣物，但没有立刻隐退身形，他有些犹豫，却想不好怎么开口，不知道是不是身体不适，沈夜似乎有点不太对劲。

就在这个时候，冷淡的声音平稳地响了起来，“最近魔化人的数量急剧增多，明天开始你去生化区那儿守着，不得命令不准擅离，等瞳那边想到对策，再行处置。”

初七愣了愣，沈夜布置任务一般会在沉思之间，合御之后从未有过，何况魔化人一事虽然是有些小麻烦，却也没有紧迫到要在这种时候急忙交代的程度。

“你，还要本座说第二遍？”

“……属下遵命。”

初七不敢再有迟疑，身形闪烁，立刻从沈夜的面前消失了。

实际上他没有离开，初七收起所有的气息和形迹站在原地，怅然地看着沈夜。

毯子遮住了他的表情，还有身上所有暗中泄密的小动作，初七无法知道沈夜现在的状态，他就像一团迷雾，任凭自己怎么努力也看不清一个小小的边角。

沈夜是故意要支开自己，初七能肯定这一点，却想不通为什么。沈夜隐藏的秘密太多了，每一个，他都无从知晓。

再留在这里也毫无用处，初七闭了闭眼，强迫自己转身，前去执行主人的命令。

他不明白，但幸好他们还有时间。等一切结束，希望我能抚平你心上每一个苦涩的伤口。

迁往龙兵屿的族人很快发回了消息，一切都沿着沈夜的计划在走，现在需要他把控的事情更多，沈夜又回到了过去那种近乎机械的状态。这很好，繁忙的事务令他不再有胡思乱想的时间。

但实际上，就算偶尔得了空闲下来，沈夜也只会坐在沉思之间的椅子上发呆，什么都不会去想。

他还有什么可想。

十日之后，初七接到沈夜传令。

他回到沉思之间，在阴影里听完了沈夜和七杀祭司的全部对话，随后沈夜令他现身，并将清道一事交付。

初七声音平静地接下任务，心中却略微泛起波澜。

——这个命令，和此前他接受过的所有任务，都有本质的区别。

过去……应该说是很久之前的过去，沈夜甚至不愿意与他提及下界二字，现在却一跃千里，甚至放心让他独自一人前往。事情无疑有了变化，但初七无法把握沈夜的意图，直到走到结界缝隙的边缘，仍然心事重重。

此行……他隐约有些不祥的预感。

可是初七想不到能发生什么事，以他的武学功底，杀伐的丰富经验，几只仗据清气修行的妖灵实在不足为惧，沈夜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和他说，想来确实没什么要紧。

……下界。

初七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字眼，也许提前去看看也没什么不好，毕竟这是未来他们要生活的地方。一念及此，黯淡的心情似乎好转了一点，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沈夜所在的神殿，转身走进了那道金色的光幕之中。

无厌伽蓝，速去速回吧。

end

后方无缝衔接游戏剧情，你们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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