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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三】【花唐藏策】光暗血火(全文完结),13

[db:作者] 2025-07-06 16:20 5hhhhh 2660 ℃

“师兄!师兄!谷中传讯中原所有武林正道,为你洗脱冤情,道你回谷之时便召开全谷集会,将你重列万花门墙!”

杭州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融进尚未结冻的湖面之中,一年之中唯有这时才显得有些岑寂落寞意味的藏剑山庄褪去了往日的花光柳影,张挂的金色帐幔变成了天地一片素白中唯一的颜色。

叶栖云的清醒是与这细雪的到来一同来的,他被安放在自己的房间里,细密地掖好了被子,手和脚旁各塞着一个暖炉,旁边案上的香插上点着一支安息香。

于是他有些恍惚,像是这七年久远的时光都只是自己在锦被中做的一场梦,他茫然的环顾四周,没有看到旁人,也没有看到自己的剑,窗格中透出些清冷的雪光,映出线香飘渺的氛雾。

门开了,进来那人的身影像一道边缘鲜明的剪影,雪沫随着他的拂落消散在空气里,然后冰冷的盔甲反射出光来,叶栖云这才细细地抖起来,过于浩大和沉重的回忆在这一瞬间涌入脑海,他觉得太过难以承受以至于背脊都无法挺直,他忽然真切的意识到自己是谁,现在在哪里,现实世界蛮横的入侵将那模糊淡漠的疏离感瞬间粉碎,他抖得叫不出那个名字,直到那人慌忙地卸去了盔甲将他揽在怀中。

“阿玖,阿玖。”

白肃玖应了,又唤他的名字,叶栖云愣愣地抬头,年轻将军分明的轮廓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他反抱住白肃玖,从胸膛中发出一声长长的,解脱的叹息。

我怎么会忘记你啊……我怎么会愿意忘记你啊……

白肃玖由他抱着,谁也没有心思说话,日轮西移,室内逐渐变得昏暗,线香头上显出一点暗红的光来,烧到了尽头,白肃玖清了清干涩的喉咙,低声道:

“栖云你……嗯,现在觉得怎样?”

他问的有些小心翼翼,叶栖云听了条件反射便想运起内力探查体内,但丹田空空荡荡一无所有,他愣了愣,又试了一次,慢慢松开了手,坐直了身体。

“栖云?栖云?你……”

叶栖云眨了眨眼,用一种奇异的语气道:“阿玖,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剑气了。”

“栖云你听我——”白肃玖话未说完便被叶栖云打断,藏剑弟子慢慢张开自己的掌心,凝视着多年习剑留下的茧子,淡淡道:“阿玖,我的武功废了。”

“经脉俱断,丹田十毁其七,我……是一个废人了。”他就这样直愣愣地说道。

白肃玖心中大恸,他知道这对习武之人意味着什么,失去武功不亚于失去挚爱,何况叶栖云连经脉都废了。他仓皇地握住叶栖云的手,低声道:“不会的……不会的……会治好的,会治好的……我把你的千叶长生带回来了,还是你的千叶长生,你还能用的……”

“不,阿玖,你听我说。”叶栖云却忽然挣脱出来握住了他的肩膀,语气中并无一丝颓丧:“阿玖,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是武功对我而言,已经是其次,你还在我身边,我就已经觉得幸运。”

“我活了二十多年,一直昏蒙无明,为世事所推动所左右,并没有一日曾经想过究竟要怎样才算是活过,这一年来我大起大落,走到如此不堪的地步,其实并怨不了谁,现下我武功虽然丢了,但正好,若是血蛊再次发作,我也不能伤害别人了,这难道不好么?你也不必再为我斡旋,我知道这一年来,你多么辛苦。”

“栖云……”白肃玖觉得心酸,为着他这番话里那种骤然成熟起来的气度,甚至忽略了极为重要的一点。

“倒是那血蛊……”

“对了!血蛊!”白肃玖忽然叫道,他一直紧缩的眉头略微舒展开来,兴奋道:“栖云,自从银针封智后,你的血蛊便已经消失不见,难道你没有觉得?”

叶栖云这次是实打实的震惊,他按上自己胸口静了片刻,露出一点难以置信的惊喜来:“真的没了!这都是阿澜的——”

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住,想起自己失去记忆的那段时间,云观澜寸步不离的照料,还有那些自己因为心智幼稚而不自觉做出的亲昵动作,他觉得无法抑制的羞愧和尴尬,尽管云观澜远在浩气盟,但他仍然瞬间便红了脸,话便说不下去。

白肃玖亦不好说什么,他们二人实都对不住云观澜,他本是无辜事外之人,自己明知他心思的时候还托付他照料叶栖云,之后叶栖云又是那般情状,不仅连累得云观澜被谢渊关了紧闭,性情亦是有些变化,白肃玖想起他那冷冰冰的两句“带他走”,只觉心中愧疚无以言表,像是隐隐觉得两人今日之安稳,是以牺牲云观澜为代价换来的一般。

“我接到盟中的信,阿澜已升为南屏的主将,这几日交战不断,又立了战功,可能再过一二年,便会是浩气的新一代指挥了。”白肃玖只得说道,“只是不知道,他向来是坐镇后方管理医营的,怎么会上前线去,盟中又向来没有大夫领主将衔的先例,可别是被什么人利用了做了出头鸟……”

叶栖云听着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好,他彼时心性单纯,并不知后来云观澜对他的心思,此时纯是觉得愧疚,倒并无其他,白肃玖之前心神无主,也顾不及云观澜些微异常,当下道:

“这些罢了,回去要好好谢他才是。”

叶栖云点头问道:“你几时走?”

“……原就说你醒了就走。栖云,你不……你不……”他没说完叶栖云已摇了摇头,微笑道:

“我岂能因自己拖累于你,从前只顾自己,如今经历这么多,难道连这个也还看不透么?今日晚了,明日我为你送行。”

残冬尽时,唐棘为裴溪迟造的马车终于完工,两人与温韵和阿靖一同告别夯吾,踏上了回返万花的路。

裴溪迟还有些虚弱,天天都要喝药,唐棘特意为他在马车尾做了一个不会倾洒的药吊子,阿靖十分喜欢这唐门弟子做的种种机关玩意,自告奋勇承担了熬药的任务,每日坐在马车后面研究。

出发之前,唐棘禀明了曲云,孤身一人深入五毒潭找到了唐书雁,谁也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唐棘出来时神色哀戚,直接去找了裴溪迟,万花弟子吻了吻他略微有些发红的眼角,低声道:

“到了万花歇一段时间,我便陪你去。”

唐棘喃喃道:“我不想再让你牵扯进这些事里面,这么多年了,你好不容易才能脱身。”

“那些都过去了,你放下自己的事陪我东奔西走,吃了这么多苦,难道我就不能陪你做点什么?何况这事我已经有个头绪,待回了谷中我便与你说。”

“……那也等你好了罢。”唐棘没答应也没反驳,又道:“书雁姐这个,说到底也还是因为门主……可她如今这样,婚约也是遥遥无期,我……我……小时候她待我很好,我也实在不能看着她这样。”

“阿棘,塔纳之事,最终还要着落在尸蛊上,我虽不懂蛊术,但蓝弥长老这段日子一直在研究,说是血蛊与尸蛊同出一脉,有许多相似之处,若我想的没错,此事并不是没有转机。”

“血蛊?”路过的温韵站住脚步皱眉道,“阿澜写信问过我血蛊之事,我这些日子也在疑惑,为何血蛊与尸蛊效果如此相似?”

“叶栖云所中血蛊,好像是在他失忆之后就自行死亡了。”

“与其在这里猜,不如去问蓝弥长老。”唐棘听着头都大了,索性站起身来道。

裴溪迟点头,他断骨基本都已愈合,也能下地行走,唐棘扶着他走过小半个五毒教,寻了个小弟子去通报。

蓝弥听说几人来意,叹了一声让他们先坐,又找出一本手稿翻开其中一页,道:

“我本来也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某日翻阅古籍,偶然看到这段才忽然恍然大悟,师姐夫妇还有栖云这孩子,实在是造化弄人。”

“我教中世代相传尸蛊禁术,乃是摧夺人心智,使其变成力大无穷却心智混沌只知杀戮的尸人,但其实,尸蛊最初并无摧毁心智的目的,其最初目的,正与德夯所经历一切相同,乃是为了让人体经过淬炼后激发其无穷潜力,只是后来被乌蒙贵之流利用,变成了他的军队。”

“发明尸蛊的那位前辈,终其一生都没能解决尸蛊摧夺心智的问题,故而将其列为禁术,严禁教中弟子修习。后来,师姐翻阅上古典籍,从中找到了女娲大神柳枝蛊的记载,传说中这种蛊不仅能使人体质增强数倍,还有长生之效,师姐那时年纪轻,蛊术又高,发誓要使柳枝蛊重现人间,便一心开始研究,也是在那时遇到了栖云的父亲,他们为师父所不容赶出教中之后,师姐手中的蛊苗已经有了雏形,引起了乌蒙贵的注意,派出亲信去抢夺蛊苗,混战之中刚出生的栖云受到了波及,师姐当时一心以为自己手中的蛊苗乃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柳枝蛊,便拼了最后一口气将之种在了栖云身上,谁知这蛊苗无法寄生在五岁以下幼童身上,栖云的父亲便凝聚全身剑气汇成一道,将那蛊封在了栖云体内。”

“你们想必也十分疑惑,为何柳枝蛊与尸蛊一样,都对五岁以下幼童不起作用?我也曾经想不明白,直到我听闻栖云失忆心智变为幼童后蛊虫即便死亡,这才恍然大悟,其实从未有过什么尸蛊与血蛊的差别,两者根本都是柳枝蛊失败的复制品,而且那位前辈终其一生未能解决尸蛊迷惑心智问题的根本原因,正是因为这种蛊所存在的基础,便是人的心智。”

“栖云既因银针封智而变为懵懂幼童一般,血蛊便没了存活根基,自然顷刻死亡。”

裴溪迟听得皱眉,忽然问道:“那为何当年他方才两三岁,那蛊却没有死亡,存活了近二十年?”

“裴少侠问得好,需知所有蛊虫,无论是教中常有的枯残迷心,还是这样极其稀少的血蛊尸蛊,都有其成熟过程,其幼年时期与成年时期,无论习性形状还是功用,都大有差异。诸位可还记得唐少侠被天一教驭使尸人伤及之事?那时便是因为尸蛊尚在幼年,故还能逼出,如果任由蛊虫在体内发育成熟,那是神仙也救不回来的了。”

“栖云幼年时身中血蛊,这蛊虫本应无法寄生,但机缘凑巧其父将一生修为凝成剑气封印蛊虫,使得蛊虫无法脱出,便寄居在其心脉之中暗暗潜藏,直到栖云年纪渐长,蛊虫也发育成熟,才完全寄生。”

几人听的唏嘘,裴溪迟唐棘二人虽与叶栖云算不上挚友,但毕竟同行一段并肩抗敌,也算颇有交情,此时回想他一生往事,竟只得造化弄人四字,温韵正要说什么,却见有个小弟子拿着封信进来找她,道是浩气盟来的。

温韵满脸疑惑抬头环顾,见众人皆是一脸茫然,便拆信一看,却是云观澜写来,此时叶栖云已被白肃玖送回藏剑,云观澜冥思苦想十几日,忽然理顺了许多思绪,于血蛊及银针封智术想到了一些可能,便写信与温韵商讨,温韵读完叹了口气将信递给众人传阅,道:“蓝弥长老所料不错,与叶栖云症状一一对景,谁知我万花秘传之术,竟阴差阳错救得一人,也算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她征求了蓝弥的意见,将尸蛊与血蛊之事原原本本写下封好递给小弟子寄出,唐棘一边看着她写,一边道:“这么说,凡是中了血蛊之人,只要使用银针封智术,便可以驱除血蛊?”

温韵摇头笑道:“话虽如此,毕竟不治本,炼制尸人可以成批制造,万花谷想培养一个能使用银针封智术之人却要耗去十数年之功,这方法在谷内也只有极少弟子可以使用,更何况过程凶险,一不小心便要出事,每施用一次对施用者都是极大损耗,再说了,银针封智术不可逆,叶栖云虽依靠体内剑气逼出银针却武功尽失,旁的没有剑气护体之人,难道就这么失忆不成么?”

唐棘点点头道:“温大夫思虑周全,只是这尸蛊,难道就一点法子没有么?”

“我已有了一点头绪,待回谷若可行,我便与阿棘一同去寻。”裴溪迟道。

蓝弥道:“我已听闻了诸位将回返万花的消息。几位皆于我五仙教有恩,蓝弥没有甚么可以报答,唯有建议教主倾全教之力与天一教相抗,尽力将其早日剪除。”

裴溪迟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到达万花谷时已是仲春,正是万花谷最好的时候,又赶上一夜绵绵春雨,芬萸沃土散出的清新草木气息与万花谷常年不散的芳苦药气混合在一起,沁入五脏六腑,让人只觉肌骨清凉,如饮仙茗一般似欲两胁生翅。唐棘掀开马车帘幕还没来得及赞叹,裴溪迟便已翻身下了车,动作中带出不可抑制的急切,于是唐棘心头微微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七年了,天涯羁旅的游子,终于归家了。

裴溪迟站在那座连接落星湖与晴昼海的石桥之上,久久未发一言,温韵有些担心,却被唐棘悄悄拉住,他低声道:

“让他一个人待一会儿吧,兜转七年,其中滋味,我们岂知分毫?”

温韵不再说话,片刻后冲唐棘点了点头,和阿靖一同驾着马车先走了。裴溪迟却忽然惊醒一般转过身来,将站在他身后的唐棘紧紧抱住,又过了许久才抬起头来,温声道:

“我们回家。”

万花谷主屏退了身边侍从,瞧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裴溪迟,语气中有一丝说不明白的意味:

“蓬莱岛久不与外界往来,甚是排斥外人,你真的不怕?”

裴溪迟声音并不如何坚定慷慨,但语调从容舒缓,显露出一种极为镇静自信的风度,他答道:“弟子在南疆长住七年,深知天一教尸毒之祸荼毒百姓之重,听闻掌门不日便要去往南疆,当可亲睹其状。何况此事与我颇有渊源,如何能够坐视不理?弟子虽非杏林一脉,亦不通万花医术,洪流世事,我所能者亦不过片羽轻毫,但能为苍生解丝毫之苦,得片刻之安,已是一生无悔。蓬莱岛再如何凶险,想来也比不上初到南疆时的步步杀机罢。”

他极少说这么长的话,说得有些慢,也有些断续,又显露出了一点未结识唐棘时那近乎失语的情状来,东方宇轩点了点头,道:“如此,我当助你一臂之力。”

他唤来侍从取来些物事,一一给裴溪迟看了,有蓬莱岛方位的海图,蓬莱方家的许多机关与武技,又有些长途航海所需的东西,裴溪迟复又端端正正行了一个大礼,东方宇轩叹道:

“说来是谷中对不住你,七年颠沛,刚回来不久又要出海远航,只叹世事多艰,万花谷虽是远离尘世之地,终究还是无法超脱。”

“没有什么对不住。”裴溪迟摇头,“万花谷养我成人,授我武功,种种大恩无以为报,如今重归师门门墙,一生心愿可谓了结多半,只盼能寻得尸蛊解药,免苍生一场浩劫。”

东方宇轩点头:“随你回来那位唐门少侠可同去?”

裴溪迟一愣,唐棘来到万花谷之事不曾刻意张扬,但过去交好的许多同门这几日蜂拥来看他,唐棘却也并未避讳,万花谷中不重俗世规矩,对此事反应平淡,但毕竟不曾料到谷主也会关心此事,他点点头,道:“五毒天一分裂其中有唐门许多干系,更有阿棘少时旧识牵扯其中,前几日我们已经商量妥当,只待谷主点头,即南下出海。”

“世路艰险,得一知己乃是人生第一幸事,其余也不必多说,祝你们一路顺风罢。”

裴溪迟深深呼吸一次,敏锐地听到了凌云天梯机括响动的声音,他侧头望去,却是唐棘的身影自徐徐上升的天梯中缓缓浮现,高挑修长,在万花谷和煦的阳光和飘渺的云雾中模糊了锋利的边缘,如一只收敛了羽翼的墨鹰,洗去身上血火兵戈之意,竟与这泼墨写意的瑰山丽水极为微妙却和谐地相融,裴溪迟曾担心他来到万花谷会不习惯,但唐棘欣然地接受了万花这温柔而强势的浸染改变,并不曾说过一字怨言。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裴溪迟觉得眼眶微茫的刺痛,浮眩的阳光使他感到飘忽而茫然的欣喜,直到唐棘走到他身边,对万花谷主行了一个江湖上拜见前辈泰斗的礼节,笑道:

“东方谷主,我来接阿迟回家。”

三年后。

南疆局势日渐吃紧,阵营之间的争斗慢慢缓和松弛下来,双方都有了些筋疲力尽的意思,浩气盟只保留了南屏山的前线驻地,其余全部收缩回落雁峰,白肃玖也随着回到了南屏山。

云观澜并未辜负他所料,于一年多前坐上了新一任阵营指挥的位置,他修习花间游心法的速度十分惊人,不过短短一年就突破了最高一重,甚至连镇派武技乱洒青荷也用得十分精彩出色,但相应的,他使用离经易道心法的次数越来越少,直到某一日浩气盟不再将他计算在大夫之内,谢渊虽几次找他深谈,但云观澜并未有所改变。

两人也已经年未见,白肃玖是适合先锋的猛将,而云观澜则常年坐镇后方,上次见面还是白肃玖自杭州返回,在正气厅见过谢渊之后的事。

彼时白肃玖问他为何盟主会突然松口,云观澜只一笑:“我们是浩气盟,并非普通江湖组织,他本就是被人利用,现下既然武功被废神智恢复,再没有伤人的危险,盟中还有什么理由穷追不舍?”

白肃玖并未注意到他通篇不曾提到叶栖云的名字,只简单用一个“他”字替代,于是点了点头,道:“多谢你从中斡旋,我当时已经没了头绪,只得托付于你,若非你一力相护,恐怕栖云早已身遭不测,此中大恩无以言谢,你即救了栖云的命,也就是救了我的命,从今往后但有吩咐,决不推辞。”

他说得恳切,云观澜却只淡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是个大夫,见不得病人不爱惜自己,你们若真要报答,把自己小命看紧点,少给我找些麻烦乱子就是最好不过。”

白肃玖笑起来,道:“有你在,我就是半个身子进了鬼门关也是无妨的。”

“阿玖你仔细看看,我穿的可还是离经弟子的服饰么?”云观澜笑了笑,将秋水笔在指间转了几转,送到他眼前。

白肃玖讶道:“你那般医术为何弃而不用?”

“大夫当久了,看厌了天意弄人而我力不可及之事,何况我也并非弃而不用,若盟中有治不得的伤患,该到我时自不会推辞。”云观澜淡淡道,一身繁复厚重的黑袍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这新裁的战袍让他全身的气质都变得沉稳许多,原本温润的眉目也渐渐现出了刚硬的棱角,像是那些血火的摧折沉淀在了他身上。

白肃玖仍然皱着眉头,却也说不出什么了。

此次再见,云观澜容貌未改,但眉间青涩之意已然褪尽,显出的是一股从容自信中尤见铁血战意的慑人气度,往日那个初出万花不久,还有些不合时宜的锋芒与太过耿介的傲慢的年轻人,终于完成了他自三年前开始的蜕变,将温柔风雅洗脱为了沉稳可靠,几乎叫人认不出了。

白肃玖觉得感慨,也为他欣喜,云观澜为两人各倒了一碗茶,透过袅袅的白雾两人静静嗅着清苦的茗香,白肃玖忽然想起从前云观澜所爱的并不是这种入口极苦涩,只有回味中稍带一点甘甜的类型,三年前他年轻,昂扬,叫人看到他就想起被阳光镀上金边的一杆翠竹,清爽明亮极了,彼时他喜欢的是万花谷特产的一种岩茶,甜蜜馥郁,像是收集调和了奇花异卉上的晨露。

天策将军便忽然觉得了一丝喟叹,他想起云观澜初来浩气盟时的样子,才十八岁,医术很好却不懂得什么是江湖,自己也比他大不了多少,在别人眼里看来却像是两代人一样。如今他在血火的淬炼中成长,变得比自己还要成熟稳重,这只像是一眨眼的功夫罢了,可仔细想来却已经过了整整七年。

云观澜从茶雾中望了他一眼,并不曾对他脸上欣慰喟叹交杂的神色说什么,帐子里唯一还能使人想起三年前那个温雅万花弟子的东西是一盒篆香,脉脉地燃着,散发出与从前一样飘渺的味道。云观澜看见他的眼神方向,忽然道:“最后一盒了,我嫌它太娇贵,碰不得吹不得,点了这一盒,以后再不做了。”

白肃玖沉沉地点头,望着篆香燃烧过一格,到了酉正。

云观澜听见了帐外的动静,忽然没头没脑的说了句:

“你回来得正好。”

天策正要问什么正好,便见一个守卫推门入内,对云观澜行了个礼,又恭恭敬敬对他道:“外面有一位藏剑弟子要见您。”

白肃玖心内一惊,以为是叶栖云出了什么事,只匆匆对云观澜留下一句我去去就来便冲出了营帐。

万花弟子在原地坐着,肩上斜斜一支银色梅枝的样式是浩气盟最新裁制的战袍模样,他腰间已经不再是那管秋水笔,一年前万花谷重铸了落凤,裴溪迟不愿要,便派人送到了浩气盟。

茶香散尽了,他的眉目显出些凉薄的落寞,待到一丝热气也没有了的时候,他起身唤来了亲卫牵来踏炎乌骓,孤身出了大营。

这正是夏末秋初,南屏山还未见凉意,仍有些燥热的日光映着粼粼的江水,叫人一时有些目眩,白肃玖抬手挡住了刺目的日光走出营地,那人转过身来,金色的剑袍几乎融化进这耀目的阳光中去,他没带重剑,背上负着一把缀了许多银杏叶的长剑,高高束起的马尾一晃一晃,额前两缕长发为他俊美却陌生的轮廓投下些斑驳的光影。

“阿玖。”他唤道。这些年来,他的声音也变了,变得低沉,但那声呼唤中的意味,温柔又饱含眷恋,他们相识近二十年来,从未更改。

白肃玖觉得震惊,他试探道:“栖……栖云?”

那面容陌生的藏剑弟子笑了,走过来将他揽进怀里,低声道:“果然是瞒不过你的。”

“你……你怎么……”

“这是唐棘为我做的,除了你,整个浩气盟都没人认得出我来呢。”

“那你的剑——?”白肃玖知道他经脉尽断后的情况,虚弱地连一把小孩子用的木剑都用不顺手,千叶长生虽然纤细轻薄,毕竟是成型开刃的利器,若叶栖云武功不足以压服它,是会反受其害的。

“阿玖对不起,是我故意瞒了你,当时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希望,我怕你会担心。”叶栖云抱紧了他,全然不顾浩气盟守卫见到盟中大将被人揽在怀中却毫不反抗时露出的表情,他低声道:“我的经脉废了,你知道的,但是三庄主——”

“是的!是的!我怎么没有想到!藏剑的三庄主!”这惊喜来得太过汹涌,白肃玖欢喜地叫起来,从叶栖云的怀抱里挣脱出半个身子,有些手足无措地看了看,又抱紧了他,像个太过欢喜不知道怎么表达的孩子。

叶栖云温柔笑道:“现在我虽不能比从前,但好歹恢复了四五成,你有事要忙,杭州又太远,你不能常来见我,我实在等不及,只好自己来找你啦。”

白肃玖激动地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紧紧地抱着他,眼眶又感到了那种微茫的刺痛,但这次是因为极度的欣喜,他理解武功对于叶栖云的意义,就算不说武功,他身体恢复后,肌肉重新变得结实饱满,又是那个健康而有力的藏剑新一代出色弟子了,洗脱了过去种种衰败疲惫和枯槁,那样如正天之阳一般熠熠生辉的叶栖云啊,白肃玖摩挲着他剑袍上精工刺绣的花纹,只觉得天意终究仁慈,饶是经过无数摧磨,终究是等到了这完满的终局。

纵是天意从来高难问,无论失去多少,只要还能看到这样的他,我就觉得人生完满,再无所求。

“我在南屏山待一段日子,然后就去找已经到了五毒的裴溪迟和唐棘,你知道的,他们从蓬莱岛带回了可能能够克制尸毒的东西,我与天一教的梁子还未完,必须要去助他们一臂之力。”

白肃玖顿了一顿,然后点头道:“我同你去。”

“可浩气这边?”

“阿澜说了,最近南疆局势动荡,阵营不会有大战事,我请他给我个调令,陪你同去。”

叶栖云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的却是:“我想见一见阿澜。”

他自恢复记忆后留在藏剑养伤,日子过得平淡,有时回想当时情状,只觉感激之中交杂许多尴尬,为他当时心智懵懂时做出的许多不当之举,虽然知道云观澜不过本着医者仁心,但毕竟自幼受世家教导,为人行事力求不辱君子二字,想到当时缠着云观澜说的话做的事,几乎羞得无法抑制,他尴尬窘迫之下,也就忽略了云观澜种种反常,一心只觉得自己拖累于他,却是一丝一毫也没有往其他方向想过的。

何况云观澜三年未曾寄来一字捎来一言,常使他觉得心中惴惴,怕是自己举动惹怒了他,他见自己好了便不肯再来相见,可又觉得云观澜并不是这样心窄的人,几番思量之下,也只好去面见一回,盼能将旧时许多尴尬解开。

白肃玖点了点头,与他并肩走进营中,忽然蹙眉道:“阿澜变了很多,我总觉得,这些年他吃了许多苦。”

“变了?变得怎样?”叶栖云道。

“他在盟中晋升很快,你知道的,阵营之事向来腥风血雨,就是浩气内部也并不是铁板一块,其中有很多没法说的艰难,他从前那样的性子是断然做不到高位的。你见了他就知道,现在他那种沉稳,我在许多在江湖上历练十几年的人身上都看不到。”

叶栖云也觉得奇怪,没有答言,两人朝主帅营帐走去,还未走到,便见几个传令兵急匆匆跑出来,散向各个方向,白肃玖拦住一个问了问,却是云观澜忽然决定要返回盟中一趟,当即便骑了踏炎一个人孤身走了,传下命令要各部按兵不动,待他下一步命令,白肃玖觉得蹊跷却也不能说什么,只得对叶栖云道:

“你来得不巧,下次见吧。”

他说这话时忽然想起云观澜方才说的那句“你回来得正好”,心下略微觉得奇怪,叶栖云低声道:“也罢,我本想当面致歉,也只好等下次了。”

白肃玖收了其余心思,带着他往自己营帐走去,两人并未牵手,只并肩行在夕阳脉脉的余晖之中,最终化为两个淡得看不清的影子。

那样自然,又那样美妙。像是从诞生之初就是这样,也会一直这样,到一切的尽头。

一切光明与黑暗,鲜血与烈火,终将归于静寂空无,王朝,江湖,恩怨,英雄,也都终将湮没于历史,波澜壮阔的战争也不过是长河中微小的涟漪,何况是他们这样未曾留下姓名者。后来的事再没有什么人知道得清楚,但这个故事并未在这里完结,他们漫长的人生中还将识得许多人,走过许多地方,经历许多其他艰险与磨难,但他们一直,一直相互扶持,直到许多年后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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