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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未看見死亡的距離時，人對時光的概念可能是模糊的。當意識到自己的時間點上，已出現能夠數算的限度時，一切往往所餘無幾了。半兵衛知道自己生命的大限，但尚離死亡一段距離的他，卻感到有很多東西原來比生命更短暫。

不顛覆這片天下，就無法迎新的國家。

不粉碎腳下的下台階，就無法果決前進。

他早知道要犧牲什麼，卻無從得知現在圍繞著自己的一切會變成怎樣。

半兵衛在家門前佇足，回望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這個影子看起來非常單薄……同時孤獨。曾幾何時他是打算一個人靜靜地死去就好了……就這樣什麼也沒留下，沒有歷史也沒有傷痕。然而……

「這聽起來是多麼無欲無求而高尚，現在回想起來……這種想法就如童年回憶那般遙遠。」

半兵衛垂頭苦笑，目光從影子上移開，慢條斯理地踏進家門。

室內已亮著柔和昏黃的燈火，在玄關迎接的是自己所熟悉的弟弟－－久作。

「兄長大人，晚上好。」

「久作？原來你已到了……等了很久？」

「沒有，黃昏前才到達，兄長大人似乎到了蠻遠的地方呢。」

「是嗎……」一進門就嗅到飯香，本來又不自覺想起秀吉的半兵衛像要轉移視線似地，踏前一大步並搭上弟弟的肩膀：「既然都到了這種時間，一起進餐吧？」

兄長精緻的臉上泛出一絲淡得不著痕跡的微笑，與其在走廊前後步行的久作一直盯著兄長的背影，不知何解感到一陣異樣。他無法解讀緣由，也許這就是一起長大而衍生出的感應吧？

「總覺得很懷念呢……已經多久沒和兄長大人一起吃飯了？以前兄長大人總會乾脆不吃飯，躲起來埋頭看書……令我不時也在擔心兄長大人在外面會不會好好地吃……啊，很抱歉。」因為和兄長同坐一張餐桌的感覺太溫暖了，久作不自覺想起往事，但非常尊敬兄長的他馬上又覺得自己太失禮了：「其實……是不才的我令兄長擔心才對。」

「不，我沒有在擔心。」

「咦？」兄長簡潔而肯定的回應令久作有點愕然。

「你是來報告菩提山城的事吧？事實上，沒有這個必要……」半兵衛的話語聽起來有點冷漠，但注視著弟弟的堅定目光卻帶著對至親的信任：「既然我將城主之位移交給你，就沒有擔心的必要。」

「兄長大人……」儘管知道自己已經能夠獨當一面，也深知這樣黏著兄長只會惹人笑話，但最近兄弟相見時，他總有一種再也無法相見的感覺。這令他無法不在意：「感謝兄長大人的信任，但即使和菩提山城無關……還可以跟您相談吧？」

半兵衛垂頭苦笑，沈默半晌才抬起頭：「說得也是。」

「事實上，可能這樣問會有點失禮……兄長大人是有什麼煩惱嗎？雖然我也許沒有解決疑難的智慧……可是，要是有什麼我能夠幫忙的事……」

半兵衛盯著弟弟貌似粗獷同時又充滿謙卑的臉：「久作變敏銳了呢！不過，即使察覺到對方的異樣也不能隨便表露出來，不管在什麼情況下都要把情報當作不能見光的底牌。」

正坐著的久作一臉凝重的彎下身：「兄長大人教訓得甚是。」

身為兄長看起來卻更年輕的銀髮青年，面對這認真得無可挑剔的反應，笑容上薄滲出感慨：「久作對我所說的話都從沒半句否定，只是……萬一有天我無法再引領你前進，你得記住你應該相信的人只有自己本身。」

「兄長大人，這是……什麼意思？」久作感到自己不太有根據的預感好像應驗了。

「要是有天覺得我變陌生了，到時候請務必相信你自己……就是這個意思。」

「從兄長大人決定跟那個人走時，我已覺悟到將來一定會出現重大的改變。」久作輕皺眉頭，努力擺出沈著的模樣，以求在兄長面前表現出最成熟的一面：「但是我深信……兄長大人作出每一個決定，背後也必有非常重大的原因。而那原因也必定不是為了一己私利或是一時兒嬉的渴求……所以，我會一直相信兄長大人，同時相信由兄長大人教導的自己！」

「很好。」半兵衛拿起小酒瓶，倒了兩杯酒：「要是到時候你仍能理解我的決定……」

「嗯？」

「沒什麼。」身為兄長的銀髮青年舉起小酒杯：「晚點還有事情要辦，今天只能小飲怡情了。」

「是，兄長大人。」表情繃緊的久作，此刻也終於露出自然的笑容。

面對著這堅定信任著自己的目光，半兵衛不禁要思考……

到底自己會成為他們的驕傲還是惡夢呢？

「怎麼了？秀吉。今天的酒不合口味嗎？」寧寧看著秀吉將小酒杯中的酒一飲而盡，但仍是愁眉不展，坐在其左側的她就傾前身子，輕輕牽起微笑，以柔和的聲線去探問。

「沒有。」

儘管對方最近已鮮有對自己微笑了，女子仍堅持保持著她一貫的親切：「那麼……是飯菜不合口味？」

「不是。」秀吉的回應冷淡得令人難以接上話。

他無法向妻子解釋太多，但眼前對方體貼地隻字不問，心裡卻是另一種難受。儘管認為改變是必要的，內心深處那個善良得近乎膽怯的自己卻認為無法原諒……就如慶次所說，最初只是互相切磋，並沒有真正想去傷人。

一定是什麼地方出問題了……沒錯，是這個國家出問題了。即使再怎樣壓抑，再怎樣克制，現實就是有時候不得不以鮮血去換取結果……「希望被理解」這種想法，說到底也不過是一種貪婪。說得再冠冕堂皇，也不過是種罪孽，而理解並接受這罪孽的人……也算是共犯。所以，秀吉並不希望自己會被寧寧所理解。

「寧寧。」

「矣？」在冷淡的氣氛底下突然被叫喚名字，女子也不禁錯愕的猛然抬頭：「是，怎麼了？」

「妳有夢想嗎？」

「夢想？很抽象的感覺呢……」女子歪頭想了一想：「也就是希望實現的事吧？」

「可以這麼說。」

「嗯……呵呵，秀吉不要笑我喔。」她沒有想了多久，就半掩著嘴角笑說：「現在我夢想實現的事就只希望秀吉每天都過得幸福，只要秀吉幸福，我也會感到非常幸福了！」

明明是非常甜蜜溫馨的說話，但秀吉只感到愈來愈悲哀。

「妳所說的幸福……是指怎麼樣的事？」

「這個嘛，大概要秀吉你自己才知道了。」

「要是我心目中的幸福需要別人的不幸才能達到呢……？」

秀吉很希望此刻會聽到像慶次那種天真得不切實際的答案，然後他就可以冷笑一聲，再默默地離去。

「雖然我希望所有人都幸福，但我一個女子……還是太無力了。希望爭取什麼，卻想不到全身而退的辦法……不，事實上『打算全身而退』這種想法可能太卑鄙了。」常人難以啟齒的話，寧寧卻依然能夠掛著那美麗的笑容，毫不造作的說出來：「一介女子也許不太明白男人之間的『義』，但為了重視的人而敢於承受一切，包括其他人的憎恨……我認為這種心情大概也是一樣的。」

「……是嗎？」

明白到妻子心意的秀吉，仍是極不希望未來的重擔會落到她纖細的肩上。

這名作好準備成為共犯的女子，那顆心是如此高尚而潔淨……他能夠狠下心去殺人，卻無法讓自己所愛的人被沾污，甚至不忍看到這純粹的眼眸中，會反映出滿身血污的自己。不想看到她強顏歡笑地對抹殺他人的自己說「沒關係的」，更不想讓如此可愛的女子遭到他人怨恨……種種出於愛的恐懼，此刻就如爬藤纏擾他的雙腳。

寧寧所注視的人就只有自己。

而現在自己眼中卻是包括寧寧在內，更遠更大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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