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雪〉

　 柴薪在篝火中斷裂，星火紛飛，迸出劈哩啪啦聲響，寒冬茫茫深夜中，那是唯一微弱的亮光。

　　雪花飄舞，靜謐地落在大地庭院中，也無聲無息化在焰火裡。刺骨寒風颳掠樹枝，殘葉搖搖欲墜。白衣男子空靈凝視著凋枯庭院景色，濃墨色夜空混雜著粉雪的白。火光與煙燼折射下，雪宛如燻黑的白銀。御苑內視野能見度相當差劣，但男子似乎毫不為意，視線輕易穿透松風之間、波之間等建物，越出焦距之外，憑著付喪神的氣息探尋，最終在遠處賢所原址找到目標人物。

　　他總帶著和煦暖陽般的氣息，與未曾改變的盈藍。

　　無懼寒冬，男子裸足奔渡於建物間，輕躍在接連木造渡橋扶手上，白色羽織袖擺飛揚，裝飾金鎖鍊隨之舞動。足尖點、劃過地面，輕盈不發出一點聲響。如檜木門扉上的鏤空綴飾，十六瓣八重菊，典雅華貴，永不凋零。

　　一九四五年，太平洋戰爭爆發，東京不敵空襲，皇居建築也遭受烽火難以倖免。原本被樹木包圍的宮中三殿建築，現只剩倒塌屋頂，半圮牆壁已喪失遮風避雨的功能，從殘垣向外眺望遠視，處處可見堆積如山的瓦礫。

　　「獨自在雪中佇立，不冷嗎？」白衣男子取下用來遮蔽的棉帽子，逕自趨向他身旁。

　　「您說笑了，鶴丸殿下，身為付喪神的我們，既然無肉身實體，何來寒冷之感？」一期一振語畢，返頭露出了苦澀笑容。

　　「不，我指的是……」意指心靈的寒冷，心境上的死亡絕望。注視著一期嚴峻的神情，鶴丸未將弦外之音吐實說出。

　　所幸戰爭初始早有防範，陳列於御文庫內文物，早已移至安全之處所，以美術品規格沉眠於地下室內藏匿。

　　凝望著廢墟，一期一振不發一語。

　　本屬神殿群所在，原為付喪神無法踏入神之領域，而今卻輕易地踏入了。

　　不論權傾天下的政治要城，抑或鎮國守護的神聖社殿，皆難敵人業為。

　　斬殺，守護，建立功勳，為持主盡棉薄之力，作為兵器，此為刀之存在意義。

　　但幕末黑船以降，火槍與大砲，乃至今飛天鐵鳥，等等近代武器已將冷兵器意義剝奪殆盡。喪失珍愛不已的持主記憶，連僅存刀之自傲也蕩然無存，失去重要之物意義，在無法填補內心的空洞中，彷彿反覆提醒那份失落，不斷殘響迴盪。

　　依戀的人事物，如冰晶瑩短暫脆弱，即便憐惜，隨日升朝霞，終究如草露蒸散而去。

　　沿著軍服男子目光追尋，鶴丸無法企及他所見之心境意象，只見遙遠荒廢城區中人魂飄盪，業火中氣絕的人們，漸漸往神社寺廟地方聚集，找尋救贖。

　　深刻知曉最終浮世中一切的一切，僅僅夢幻泡影，作為刀劍名物，隨時代輾轉流落至各主之手，幸而隨枯骨逝去。

　　凡幾夜裡抬頭仰望皓空一輪明月，依舊揮灑溫柔清麗的光輝，將恩惠平等地、無情地賜與天地萬物。

　　他厭惡至極，這無趣的人間世。意義名為『欲望的煉獄』，如月盈缺，輪迴著反覆著，相遇、別離與缺憾。

　　直至注意到一期一振臉龐旁流下一行清淚。

　　「一期？」

　　「……我這是？」撫摸臉頰，熱燙的水滴浸潤軍禮手套，才不可置信地將手覆面哭泣。

　　鮮見禮儀嚴謹周到的他，無顧場所，頹然跪地。

　　「……非常抱歉，實在十分汗顏丟臉，若可行，是否請鶴丸殿下您先回去？」

　　是否遭受祝融災火觸動記憶？抑或為煙火燻黑？一期一振身上傳遞而出的氣味，是焚燃中心的炎，微弱殘燭餘燼，苦澀似焦炭。

　　原來，距離隔閡下產生錯覺，這才是暖喣太陽的真實。

　　「……鶴丸殿下，若您願意能力所及，能否多與一期哥談話呢？」

　　憶及平野曾言，當時他懇切請求，語意委婉，卻氣勢浩然不似短刀。

　　「怎麼？平野突然何出此言，難道最近我的驚嚇新鮮感不足嗎？」微笑著撫顎，瞇細眼看著前方的粟田口，拘謹凜然特質，與一期一振如出一轍，作為也往往特別大膽，行事作風單刀直入。無虧負直刃之質，名符其實。

　　話語瞬間停頓，平野欲言又止，遲遲才吐出。

　　「說來感慨，一期哥哥他……其實豐太閣及秀賴殿下以降之事，已毫無記憶。」

　　鶯丸友成一慣性坐在平野身旁，僅僅眺望遠山，默不作聲，喜怒不形於色，絲毫無法測度反應。

　　「德川幕府、本阿彌家之事，一切都……一期哥的時間，頓停在最繁華輝煌之時，即便如此，他仍然是我們最重要的哥哥，粟田口的榮耀。」猶如咀嚼苦澀物品，老陳持重的短刀，面色凝重，終復而勉強一笑。

　　「我們這些弟弟存在，只讓他憶起所需守護的對象。請您，多與哥哥聊聊往事，戰國時代之事。」他深深一鞠躬，低下頭沒面向我，即刻便能理解，小小肩膀上所背負多沉重的東西。

　　顧慮一期意願自尊，同意接受他非情之請，將之置為不理，才是體貼妥善的作法；但此刻鶴丸國永妖異視域中的他，身影稀薄如幽幽魂魄，在狂嵐般人世間彷徨，稍縱即逝。因此，一期身上朦朧微弱光芒，及懷抱的悲鬱憾恨，漸漸將部分亡魂吸引而至。

　　　剝奪、支配掌控與同化，人之欲念本是如此醜陋。你卻為紅塵戀戀不捨，燃燒殆盡也在所不惜？

　　不知為何，能為某件事物如此執著，讓鶴丸油然而生幾許欣羨。

　　──因此，即便已如此衰竭微弱，在黑暗中卻無比溫暖珍惜。

　　我亦如亡魂，被你吸引。

　　倏然，毫無預警地鶴丸國永脫下白羽織覆罩在一期一振頭上。

　　「這樣……不論是誰都不會看到。」鶴丸伸手從背後環住一期，強力緊緊抱擁。

　　「……你就盡情地流淚吧。」

　　「一起回御文庫吧，我會在你身旁，不要……獨自消失。」耳畔傳來輕柔安慰，消止了魂魄的震顫。

　　無以名狀的情感一湧而上，一期一振低頭默默拉緊蓋頭羽織。

　　猶如輓歌的風聲中，雪片漫天飛舞，將天地一切色彩都遮蓋消去，連同兩人蹤跡一起，化為純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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