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被解放的莺色

从程钧合道之后，蓬莱十三岛已成真正的世外洞天。天台一战，蓬莱瀛洲隔绝内外的结界被刻意保留了一线出入的途径，容许其他道统前来拜访，同时也为那些有缘来求道之人开了一个方便之门。但同时因天道贯通，内外时间流逝也趋于相通，原本修炼加速的好处就少了去了。

正因如此，如今蓬莱上下对于修行也更为看重。方才劫云密布，片刻又云散日出，落入有心人眼里，自然看的出来乃是法宝出世的征兆。

有人欢喜有人好奇，更多的则是看一眼就忘了。

毕竟蓬莱有一位炼器合道的帝君，法宝出世根本算不得什么。只有几个心思机敏的才意识到，方才的劫云落下之处乃是金鳌岛。原本掌门闭关说是修行，如今却是炼宝，这里头的门道，自然要多一份心思。

但程钧不出关，谁也没有胆量前去打探。虽说蓬莱上下与他一同发达的人多了去了，但如今修为如天堑一般隔开，要说事事打探样样清楚，九雁山的那些人已经不行了，多数人的眼睛是放在张清麓身上的。

只是这位岛内主事的人似乎半点都不曾察觉异常一般，不动声色，亦打探不出什么门道。日常的迎来送往看不出半点破绽，若非有人知道他先前是和掌门程钧一同进出的，只怕也要当他是局外人。

这件事情，表面平静，私底下波涛暗涌，越是身份高阶的越是想要打探，尤其是那些暂时驻足蓬莱做客的其他道统的人，更是多了不少小动作。只可惜道行太浅，反倒成了张清麓用来清理的由头。

现下蓬莱人多口杂，甚至各成派系，内门外门的绕不清楚的人多了，便和程钧最初的那个想法有了落差。这事情程钧和张清麓都有盘算，九雁山那些人也都被或明或暗的敲打了一下，如今也不过是正好给上了证据，从外到里来了个不大不小的整顿而已。

这一系列的事情，从程钧法宝出世雷劫开始，到张清麓重新梳理门内关系为止，前后也不过十数日，算得上是风霆雷钧，待得暗地里的风波平息下来，张清麓也算有了时间来慢慢思考程钧的想法。

法宝出世的异兆自然是他故意放出来的，毕竟以程钧现在的修为要控制一点雷劫出世的迹象也不算太难。故意不动声色放任蓬莱小天地的结界进出权限，想来跟他想法一样，是想利用这点动静来引诱有心之人。但能被这等小事引动的都是些没耐心甚至没什么威胁力的势力和道统，真正有本事的按理都会按兵不动以观后效。联想到程钧之前故意当着众人的面说门内如今不算太平，让自己这次动手能事出有因。是为了敲山震虎？还是为了不损伤蓬莱根基？

张清麓手里捧着寒玉茶盏，漫不经心的考虑着两种可能的后果。

若是敲山震虎，那程钧是还打算在蓬莱盘桓一阵子，或许要待得他修为再上去一些，才会考虑飞升。若是后者……

茶杯在手上略一停顿，他微微抿了口茶，清苦的味道带着灵气落入腹中，须臾不见，仿若从未存在。就像他想到的可能的另一个，程钧要离开蓬莱了。无论是玄府还是飞升，蓬莱只怕是成不了他的根基的。

若是如此，张清麓在此也没有继续停留的下去的意义了。

当初说好的合作也不过是到天台战为止。他想要的站立在顶峰的门派，程钧已经给了；程钧想要的天台也已经得到。若说还有什么意外，便是如今两人的关系。

只是，张清麓并不想随他飞升。

张清麓给自己设想的大道是道统传承，是泊夜那样开辟道统并且站立在顶端的人。就算泊夜的形象早就在他这里倒塌，但他的目标并没有改变，这就是为什么他会在程钧许诺给他的蓬莱，处得如鱼得水。但若是飞升，那追求的目标便有所不同，程钧想要的应该是最贴近天地的大道。然而天地大道三千，最终能走到最后的又有谁？

张清麓尚未有跨出这一步的觉悟。

更何况他也做不到如程钧那样对任何牵挂和因果，能说断就断。

亦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对程钧的感情无法完全报以信赖。修士不如凡人，寿限遥远，道途漫长，茫茫然便是千百年过去了，又如何保证两人之间感情不变？自己虽说能确定一心，但程钧呢？也不是说他一定会喜欢别人，但大道无情，总有一天会有分歧，倒不如早一天明确早一点下决心。

或许程钧也是有此想法。

张清麓嘴角微微带着笑意，也许是结为道侣的时间久了，对方有些细微的甚至隐藏着的情绪和念头都能察觉到。未必明朗但肯定，程钧对自己也抱有一种不确切甚至否认的态度，哪怕自己顺着他的意思再多，程钧也未必会多一份信任。

或许还是应当早作打算，未雨绸缪总是不错的。

想到程钧前些日子还抱着自己不松手的样子，张清麓突然就觉得有些好笑。凡人都说神仙道侣，可又有谁知道仙侣能有几何？到底是熬不过长久的岁月，抵不过天道无情。

洞府之中并无他人，也让张清麓懒得多做掩饰，平日里亲切和熙的模样此时退去，眼神不自主的流露出上位者的冷漠和平静。选择虽说残忍，却能打磨心境，张清麓此刻心如明台，一尘不染。

打破这一点平静的是老魔的拜访，除了他还有云渊。

张清麓似乎并不意外这两人的到来，反倒是笑眯眯的向云渊道贺：“恭喜云道友，一阵子不见修为增长不少。”

云渊对他点点头道了声谢，又指了指老魔：“他有话要问你。”

老魔心中吐槽这大狗看似人模人样的，却还是这么直接，真是半点都没长进。正要说话，却听张清麓在那头笑道：“算算时间前辈也确实该来了，两位里面坐下来详谈吧。”

张清麓命童子摆上茶水灵果，又让人守着外门，拒绝外客拜访，这才坐下与那两人少许打了个寒暄，便直奔主题而去：“老魔前辈想来也是为了那劫云来的吧。”

他虽说是问话，却用了肯定的语气，脸上带着笑意，眼神里却看不出什么底细。老魔心道这人到底是道宫里头出来的，手段和程钧不逞多让，都是厉害角色，便也不绕圈子，说道：“我晓得这里头有些事情你不会说，我也不想打听，我只想知道你们两个盘算着什么大动作，也好让我有些准备。”

老魔和云渊名义上都算是客卿，两人和张清麓最像的一点便是，他们和蓬莱的关系只有“程钧”这个点。老魔如今仗着炼器师的身份，倒也算有些人脉圈子。但若说程钧不在了，只怕他和云渊都未必肯留在此处。

这倒是和张清麓的想法有些类似，故而会有此一问也不算奇怪。

“程钧并没有什么意思，”张清麓摇摇头，直接否认了老魔那个猜想：“他确实得到了一些东西，不过我并不知道是什么。”

张清麓能直言不讳到这个地步，老魔也有些吃惊。这两人的关系在他看来已经是亲密至极，程钧甚至不惜将人扣押来避免他会上清宫。既然不舍至此怎么还会有彼此隐瞒的事情？

他皱了皱眉头，张清麓说的是实话。

程钧从来都是谋划极大，若是此番连张清麓都瞒着，只怕也算不得什么好事。

“前辈来的正好，”张清麓笑了笑，递给他一个东西：“前些日子一阵忙碌，加上又有些心得，如今门内安生下来了，倒也需要闭关一些时日。”

他将桌上的令牌推了过去：“这是赤金令，蓬莱上下事务基本都能调动，这段日子就要辛苦前辈多照看一番了。”

“你闭关要多久？”

这两人说闭关就闭关，要是时间太久，老魔也懒得接这档子麻烦事。

“少说数天，多则数月吧。”

张清麓大概估算了一下，“只不过是打磨而已，用不了多久。”

“也好，”老魔收起赤金令，“反正你蓬莱令在手，若是有事也都清楚。”

“正是。”

“若是程钧出关……”

“无妨，这些事情以后总是要说的，前辈去问的话，程钧想也不会隐瞒什么。”

张清麓每每说得明确，老魔就有些说不清的感觉，仿佛他交代完了事情就会一走了之一样。

从这点而言，他倒是能理解程钧为何如此不自信，非要用强硬的手段将人留下。

“你小子……”老魔斟酌了一下：“程钧闭关结束之前可莫要再出什么事情，我可受不了那家伙发神经。”

“……不会的。”张清麓笑了笑，先前两人闹成那样倒确实有些惹人笑话，但也恰巧是这点不合的传言，正好让有心人士利用，最后被他们反利用了。

“那好，”老魔收下赤金令，又道：“还有什么？一起说完拉到了。”

“前辈真是有趣，”清麓轻笑起来，“有些事情我之前已经转手给了秦越，还有部分门内事务已经让景枢开始接手了，倒也没太多麻烦事。只是这两人多少有些缺憾，还需要前辈多看着点，就行。”

“嗯。”老魔点点头，心道这两人果然是各有打算的，又想到程钧若是不出来，只怕这一位又能绕出些别的门路来。

一番互相试探，老魔没有确定这两人暗自的打算，却知道后事必然要麻烦。而张清麓倒是肯定了一点，程钧的确有别的算计，是撇开了整个蓬莱的算计。可见，他未必会留下。

“到底是修为不足，”张清麓自言自语道：“若非如此，也不用等坐等他人决定。”

左手抬起在半空中一挥，整个洞府已经清理干净，双手快速结印打出若干阵法真言压入赤练岛的守山阵中，算是对外昭告正式闭关。

且不说这蓬莱仙宗门内两位最高的管事人都闭关会造成外界多大猜测，但蓬莱上下似乎习以为常，并不惊奇。这两人修为高，时常有突破，闭关几乎是家常便饭，根本算不得什么。除了几个位置超然的能猜到一些内情，倒也没惹出什么波动。

张清麓如今洞府之中，层层结界缠绕，莫说外人神念，就算是程钧都未必能直接窥视这里。

他倒不是刻意要防备什么，而是心有预感——此次闭关，说不得会有什么特别的后果。

老魔来的时候他也没说实话，程钧在烛龙之地确实得到了什么，具体是什么他并不知道，但那东西有什么用处，在之后的几日内，张清麓已经有了推测。

烛龙之地，悬空岛内，他的那个梦境并非完全没有根源。

看程钧之后若有所思的模样，张清麓便能确定，此事与他得到的东西有关。而程钧不说，张清麓也看的出来不是为了欺瞒而是程钧自己都未掌控此物。

引动心神，设置幻象，追溯记忆，放大欲念——这是张清麓从有限的条件内推导出来的结论，虽不中却也不远了。

张清麓要做的是利用梦中记忆为引导，追溯他以往忽略的一点——遗失的记忆。

如同但是在梦境之中一般，张清麓将心神投入紫府之中，眼前的景象从浅浅的茶绿色的水面泛开，乃是他坐镇紫霄宫内，运筹帷幄，准备将北国三派一同拿下的时候。那是程钧参与此事之前，而张清麓却已经将他算入计划之中。

果然，记忆中的自己那野心勃勃的模样有些天真更有些莽撞。张清麓心想若是如今的自己，只怕先要将上清宫内的派系排摸干净了才知道这番下手最后的胜果会落入谁的手中。只可惜他当时对自己的师父乃是绝对信任，却不想，对方并未将自己视作真正的嫡亲之人。

张清麓心如止水看着记忆中一幕幕倒转，这一次他挑选了一些极为特殊的角度来搜寻记忆——和程钧有关的道宫引起的事件。

就好比三派之争，程钧虽说参与但发起的还是道宫；而现下一幕正是他继任紫霄宫宫主之位时的场景。程钧捧印，但起源依旧是道宫。

眼睛从义父身上挪开，这片场景便无线往前推，紫霄宫内斗的时候和程钧没什么关系，记忆画面果然就有些模糊。张清麓尝试成功，便索性调用道侣之间的感应，将程钧那头的心境影响引动到自己身上。

前些日子就有些波动的心境，如今在他刻意引动之下顿时陷入一种迷茫空灵的状态，先前有意引导的记忆线索变成了指标，从紫霄宫继任大典开始，如齿轮推动一般，滚动向前。云州纷乱，和程钧的初见，历历在目。

彼时少年，意气风发，面若冠玉，引人心动。

就算现在知道了后果，再看到当时的程钧，张清麓都很难不动心。还好当时自己并不知道，所以才能有后来慢慢的发展。若是晓得了早了，只怕反倒步步维艰。

毕竟那时候的程钧，不会对自己付出多少真情。

视线再往前，便无从呈现程钧的画影了。张清麓利用程钧做线索也无非是想将道宫这条线连贯起来而已。

看着自己如何在紫霄宫内如鱼得水，玩得不亦乐乎，当时还觉得自己极有天赋，虽说有些耽误修行但确实很擅长控制人心。现在想想也是笑话，若非有无罪作为师尊撑腰，谁又能会给自己这些面子？更别说当时修为不过筑基，紫霄宫内真人并不少见，哪里轮得到自己摆布他们？狐假虎威而已，自己却不自知。

张清麓对着年轻时候的自己摇摇头，眸色一深，已经看到了上清宫内。离率宫永远是那么冷清，没有人烟。自己的师父总是难得一见，若非自己相求，只怕他未必会主动来找自己。

当时只以为无罪是性情高冷，现在想来，只怕对自己也不过是应付，张九的目的从来都在协助张七脱困之上，至于张延旭，有用便罢了，没有丢弃也可以。

现在看来如此冷酷，但张清麓也承认，当时确实是个不错的做法。

然而这些事情如今都云淡风轻，无法对他造成任何影响。站在合道帝君的角度来看，当年的张九也不过是人手中的棋子。

张清麓的眼神再往前，乃是更年轻的自己。长发尚未束冠，只是用青色的发带绑在身后，一身道袍尚未有道宫弟子的绣纹，显然还未入门。当时的自己是在做什么？

张清麓突然有些想不起来。

似乎是刚刚确定了要拜师的事情？

和谁确定的？又是谁引荐的无罪？

记忆到此，终于出现了他意料中的断层。

张清麓微微凝神心道来了，却不曾停留在此处，而是继续逆溯时间，去看更幼小时候的自己。

画面上一个十岁未满的孩子，乃是刚刚入道不久的模样，张清麓笑着看他步履有些凌乱的跑过长廊，又在巡视的真人出现前，整理好衣袍一本正经的往前走。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会单独出现在记忆里？

似乎是去见什么人。

张清麓的笑意就此消失——是啊，见什么人能让他这么高兴。更重要的是，真人巡逻的地方在上清宫内也不过是燕山上下那座宫殿才有的待遇，自己一个入道期的小弟子，为何会在那里？谁带他去的？

这些事情居然都是空白……

张清麓的记忆随着心神动荡一瞬间便从紫府中弹了出来。他扶着隐隐生痛的额角，拼命回想当时到底是谁在自己身边，可方才还看的清晰的记忆，此刻如同手中的细砂，一点点从指缝中遗漏，很快就记不清了。

那真的是自己吗？

张清麓甚至连这一点都不敢肯定。他稳定心神，再一次投入那段记忆。

从拜师开始，一点点顺着道宫在他心神中留下的痕迹梳理那残存的记忆。

十岁左右的孩子再一次避开人群跑着进入一间宫殿。

巨大的石碑伫立在眼前。张清麓愣了一下，这一次却很快控制住心神，抬眼看去，正是那“同心同德”四个大字。

“什么？”

他忍不住低声惊呼，在凝神一看，方才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此时却变成懵懂的幼童，三四岁的模样坐在那石碑之前，看着那石碑，正充满兴致的伸手要摸。

耳边一个声音低沉带着些许柔和的笑意，不知从何处传来：“果然是……道宫的孩子，不愧继承了……的血统……只是第一眼……悟道……未来想必无可限量呢……可惜……你看不到了呢……”

这声音温和而模糊，只言片语甚至还遗漏了不少内容，落在张清麓耳朵却如同五雷轰顶一般，那正是他曾经熟悉不过的、高高在上的那个存在！

“泊夜！”

张清麓猛地睁开眼睛，心神强行从紫府中抽离，一缕引导的神念破损，道侣之间的感应被他强行停下。

那是泊夜的声音，无论如何都不会记错的，而自己为何会出现在泊夜宫中，泊夜为何会说那么一段话，张清麓虽无印象，却有了一种极为不妙的感觉。

“噗……”

一口血喷出，在玉榻上留下一抹殷红，那是法术被中止的反噬，而张清麓此时，已经无暇相顾。

真相一步可及，却又戛然而止。

唯一的答案已经呼之欲出——自己的记忆，被人动过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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