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n, nine eight

名字不為人知的螢光棒在黑暗中成群聚集，今夜的聚光燈又會刺痛誰的眼睛，淚流。帷幕剛拉開一條縫，我望向為御堂筋預留的座位，那個角落沒有亮起螢光。這裡是終點站，這裡是世界盡頭的舞台，好想吃一盤熱騰騰的美味咖哩，好想和你再去海邊騎車，為什麼非要在瓶底過窩囊的生活，回想起就會反胃的那些人似乎要爆炸，但我毫無辦法。等這場live結束了，一切又會回歸原點吧。我向朋友輕輕點頭。

Three，two，one

Start

前阵子回老家的時候，老母親終於再次跟我提起結婚的事兒。畢竟上次鬧得有點大。打那之後我就搬家到京都，平時只是掛個電話的程度，她身邊還有悠人，不至於太過無依。儘管後來我承認自己不成熟的地方，好好道歉過了，老母親還是心有餘悸。 我背上老旅行包邁出門檻，右手拎著一箱橙子，左手提著幾斤掛麵回頭向她告別。她兩隻手上下搓動，揣揣不安的眼神撇來：隼人吶，你要是非跟那個男孩兒過，將來打不打算結婚？我覺得她說的有道理，但是結婚這種事，我還真沒有仔細思考過。於是我只能敷衍地回答再說吧電話聯繫。母親從何時開始對我的敷衍忍耐怒氣，對我的任性選擇尊重呢？而我身為家中的長子是否太過不孝，將來要被人戳脊梁骨呢？逃避不是解決方案，懷著和年輕時一樣的生澀的覺悟，我搭上回家的電車，每天按時落下的太陽在電纜間跳舞，不久被高樓遮住，在我看來卻與平常不一樣了。裝橙子的箱子提手勒得我的手指生疼，然而擁擠的車廂裡沒有箱子的落腳之處。我開始第無數次幻想向御堂筋求婚的場景，以大腦製造的幻象救贖自己不幸的身體，結局就是直到下車，都在撿拾回收我炸裂的腦漿。

突然回想起在心齋橋的音像店偶遇御堂筋學弟的姐姐，她一身叛逆於現代社會的巫女服，看到我便一拍手，哎唷，您就是新開隼人。我一同胡思亂想，不覺得自己在哪裡結識過巫女，或許是桔梗的轉世吧。她優雅地作出自我介紹，邀請我和她在音像店旁的咖啡屋聊聊。兔子們今天也在做靈藥吧，因為害怕寂寞，所以偷偷聚集在月亮上。白天看不見月亮的時候它們也在，夜裡我們都睡了它們也在。隼人，月亮代表寂寞呀，塔羅牌是這麼說的。魔女咧嘴笑，露出像御堂筋的白牙齒。沒有找到月亮的野兔是寂寞的，它自由地遊走在天地間，四海為家。月亮上的兔子羨慕它的自由，宇宙間的野兔羨慕它們的同伴。可是，必須作出一個選擇，而選擇必然帶來報應。

我盯著東洋魔女手中長方形的紙片，不知該如何回答。那時候我還沒有搬家，以為魔女所謂的寂寞是指我離開御堂筋的感覺，便覺著她講得中聽，只是玄乎了點兒。

魔女接著說，所以，隼人，放棄思考吧。胡思亂想只會讓原本看得清的事實都模糊晦澀，放空思想，邀請大能的聖潔之靈進入你的心…

聽到這裡，我立刻覺得害怕又反感，多年的無神論教育在心裡啟動防禦裝置。 基於尊重，我沈默了。魔女的生活方式不適合我。

我知道我一直是一個想很多的人，不單因為我是家裡的老大。兔吉的母親被我撞死的時候也是，和御堂筋處朋友的時候也是。現在被老母親說起結婚的事情，我可不是頭要炸了嗎。御堂筋向來擅長處理麻煩，自己的感情，別人的感情，他像靈巧的機器將它們裝進抽屜，需要的時候才拿出來。雖然刻意抑制的東西總有一天會漫溢而出，精密的儀器難免崩潰，但我想，我會把他修好的。這麼相信著，我輸入御堂筋的電話號碼。

小時候一直嚮往機車暴走族的生活，有一輛自己的車，有稱兄道弟的同志，最重要的是，有馳騁天下的自由。由於家教較嚴，父母又是警察，我渴想的生活可喜地沒有成為現實，但流浪的心隨著成長漸漸膨脹，與理性的心開始衝突。本是不需要矛盾的事情，在我這裡也會成為糾纏不清的情感，或許就是我性格的缺陷吧。相反地，御堂筋心中似乎不含有這樣的矛盾，想做的事情就一根筋地做到底，腦袋又好使。

「我想要的東西就是勝利，冠軍什麼的讓我贏個一兩百次。」

輕掃和弦，木吉他裡映著他講話的聲音。

「下個月的搖滾祭，你有時間沒有？」

「時間一直是有的，花在新開君身上的是沒有的。」

「你的戀人是DE ROSA嗎？」

一盒在門口便利店買的避孕套，一把捂得溫熱的門鑰匙，衛生間裡洗碎了的香皂泡得黏糊，我擁御堂筋入懷，把他玩得無法忍耐。我的老母親或許認為，當我意識到我既沒法和御堂筋在日本結婚，也沒法有孩子的時候就會恍然大悟。她向我提起結婚用意在此。搬到京都第一次回老家，我問她時間，告訴她我坐下午兩點的火車返程。她抬起手腕，我看到手錶上的時間已是一點半，就急著要走。她緩緩說，我的手錶快五分鐘，你再坐坐。我竟然也沒有多想，那天結果還是錯過了一班車，不得不在老家多住一晚上。我想，這不是她的錯，這都是我任性的錯。夜裡歡愉盡了，我會突然陷入不安，我怕御堂筋離開我，我怕老母親死去，像老父親一樣悶著不說，發現的時候已經無法挽救。我比誰都怕寂寞，又總是裝出和大家關係很好的樣子。這個時候，我好奇魔女所說的話，我已經不再自由，人際關係已經將我五花大綁，為什麼我心裡還是這麼不安？

就當全是賢者時間的鍋吧。

⋯⋯

「你願意和我結婚嗎？」

「你家裡人不要緊？現在講這樣的話真的好嗎？」

「什麼呀，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問你願不願意，沒有問要何時，或說現在呀。」

「你等我回來便是。」

從那天之後，御堂筋對我的態度突然冷淡起來。

以前對漸漸失去興趣的女朋友也是這樣，態度上的轉變讓她受不了，逼她主動提出分手。

我也有壞心眼的時候，所以可以理解御堂筋這樣做的目的。

只有理由，我搞不清楚。

我和御堂筋去過最遠的地方是江之島的湘南海。那是在我還上小學的時候，和家人一起旅行過的地方。要說特殊的美景或海味，回憶中已是磨灭了，唯獨剩下一件小事記得很清楚。早晨退潮時候，我和弟弟去酒店的沙灘上趕海。悠人那個時候還不怕水，赤裸著身子就跑進海裡去了，我在沙灘上艱難地追他，突然腳底刺痛，踩到東西了。因為在弟弟面前，我強忍住淚水，抬起腳板，一眼認出那是一隻寄居蟹正縮進貝殼。我把它托在掌心，細小的沙粒沾在它彎曲的棘殼上，反射出清晨的陽光金黃的光芒。人們或許感嘆造物主的偉大，或許驚嘆自然的美麗，但年幼的我什麼也說不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情緒流過心頭。在這片沙灘上，在這座名為日本的島嶼上，在浩瀚宇宙中這顆微不足道的地球上，無數的生命轉瞬即逝，而我偏偏遇到了它。我把寄居蟹裝進一個塑膠瓶裡，往裡面灌些海水。弟弟對螃蟹更感興趣。之後我們拾些碎貝殼，多數是酒店廚房的垃圾，都沒有一樣像那隻寄居蟹一樣是有生命的。到臨走的那天是阴天。媽媽要我把寄居蟹放回海裡，畢竟帶回家也不能養活。我一个人走到灰色的海边，将塑料瓶里的水和寄居蟹倒出来后，不知怎的哭了起来，回家路上心里一直空荡荡的，又覺得自己這麼容易哭實在是羞恥。这样丢脸的童年回憶，我卻想要講給御堂筋聽。他撬開第三隻螃蟹的殼，在海鮮大排檔的橘黃色燈光下衝著蟹黃直流口水。長舌頭很適合舔食蟹黃，也很適合看不起人似的左右晃蕩。

「新開君，你小時候怎麼比現在可愛？因為捨不得海鮮而哭，實在是太好笑了。」

「哪有人越長越可愛的。小時候可愛一點才不會被爹娘因為不可愛而丟棄呀。」

「喜歡小動物這點倒是一直沒變。」

我想帶御堂筋看看印象中的湘南海，向老母親一打聽才知道那個時候我們住的是高級酒店，我和他沒錢住高級酒店，只得去人山人海的公共浴場，自然是找不回一絲過去的美好。

「哎，新開君，伸手。」

「幹嘛我又不是小狗⋯⋯」

「吵死了讓你幹嘛就幹嘛。」

他如想像中一般溫柔地握住我的手。

新開君，你可別小看寄居蟹喲。會把海螺肉撕個粉碎再吃掉，會侵佔弱者的貝殼居住，憑藉力量成為捕食者，又成為其它動物的養分，就算離開你也不會活不下去，就算離開你也不會覺得寂寞，你不用感到愧疚或後悔。若是能做的事情就不用後悔，做不到的事情後悔也沒有意義。本來就是和你毫無關係的事情，統統擯棄就好了。

不覺得最重要的是現在嗎？

謝謝你，御堂筋。我躺在沙發上睡著了。兔子成群的月亮升起來，寂寞的野兔發不出叫聲，哪怕撕心裂肺，也只能向前奔跑。正如東洋魔女所說，每一個選擇都會帶來後果。

「新開，你真的決定要走這條路嗎？」

最初成立樂隊的時候，只有我和同級生的好朋友。封閉的高中裡每個人都在爭奪第一的位置，將來必須成為人上人才對得起此刻的奮鬥。按照進化論的說法，物競天擇，人像自然界中任何一種動物一樣追求更強大的生存方式，哪怕付出最瘋狂的代價，得到的名譽即可彌補一切。又有人說，正是因為人不知道自己在世界的舞台上應該扮演什麼角色，害怕失去存在感變得寂寞，才拼命尋找最耀眼的生存方式。我沒法成為流浪天涯的機車族，在音樂的世界中尋求自由總是可以被允許的吧。

「嗯，不過，我想讓你來做主唱。我喜歡彈吉他。」

「先寫個我們的曲子出來吧，如果那個時候你還沒有放棄的話。」

我拍著澡盆當作小手鼓，用兩根筷子敲桌子邊，腳跟打節拍，在苦思冥想中尋找靈感。騎公路車的御堂筋開心叫喊的旋律，鏈條從小齒輪換到大齒輪電光石火的清脆響聲，窄車輪在筆直的柏油馬路上飛馳而過的颯颯風聲，日光融化了遠處的景色時令我幾乎眩暈的蟬鳴聲。人群的歡呼聲震動彈珠汽水上滑下的水滴，落進柔軟的小草間。夏天的天空是透明的，富士山的山巔是雪白的，御堂筋的耳垂是粉紅的。

托你的福，我聽到了青春的樂章。

「京伏今年也沒有贏。」

赢是什么意思？

「當然是第一個衝過終點線，讓別人都追著你的後背望塵莫及啦。」

果然騎公路車的都是笨蛋吧。

「新開，你朋友不就是京伏的嗎？」

就是這樣，恰好是個喜歡勝利喜歡得不得了的傢伙。他叫御堂筋翔，他的隊友都叫雜魚，他們隊伍是獨裁軍隊，他們今年也沒有贏。明明只是簡單的陳述句，我卻覺得無比遺憾。這是只有不被勝利女神青睞的失敗者才能理解的痛苦吧。從那一刻起我就明白自己終將一事無成。即便如此，你我都不被世間的rule束縛，脫離引力在宇宙中相遇，已經不會在寂寞了。

我想高聲歌唱。

沒有champagne的話，就用sprite代替吧。

沒有champion的話，就以pride代替吧。

從你身上細小的傷口裡，逐漸豐滿的羽翼。

終有一天會像albatross一樣縱橫四海。

最喜歡的東西是公路車，吉他，老家樹上結的橘子，日式微辣咖哩，和你的裸體。

所以我唱的全部都是你，由你而生的歌曲最終唱給了這些不認識你的人，要是你能來就好了。

青春就是去尋找做不到的事情，去羨慕做到了這些事情的人，稍微的自以為是和認清現實的淚水，無窮無盡的後悔和好不容易找到的希望。

神大人呀，如果我也能找到回家的路，就讓他再回到我這裡。

台下一片黑暗中萌生出的光芒顯得那麼眩目。

等到那天到來的時候，我又會在哪裏呢？

我已經獻給你我的青春，我已經獻給你我全部的愛。

等到那天到來的時候，我就已經不再了吧。

讓我在這裡一直等著，只為了對你說一句話，只為了⋯⋯

和你一直在一起。

台下傳來一聲嗤笑。

「哎，新開君，如果我明天就死了，你會怎麼辦？」

「嗯，我會繼續活下去，活得比誰都要久，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忘記你的人，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愛著你的人。」

「噁心死了。」他別過臉，「別讓我一直等著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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