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H小说5HHHHH

首页 >5hhhhh / 正文

【平海往事】(1-18)授权代发,7

[db:作者] 2025-07-08 15:59 5hhhhh 2940 ℃

  周遭的一切无疑令人沮丧。但当我们大汗淋漓地围拢在火堆旁,愉悦也如同那氤氲的焦香,在年轻的心坎上欢腾而起。那天我们剥了所有的鲫鱼,大的如巴掌,小的似鱼浮,却总也吃不够。至今我记得烈日下呆逼们肮脏的脸,青春的笑容锐利得如同晴空中的鸽哨,经久不衰。烤鱼样子不敢恭维,但味道确实不错。可惜没有啤酒。饭毕,抽烟。我上了个厕所。难能可贵,竟有半卷卫生纸。擦屁股时,我发现纸篓旁的《平海晚报》上盖了个戳。颠来倒去一番,是「西水屯村委会」无疑。报纸日期是九月初,头版就是俏立船头的长者。登时我心里一沉。

  从厕所出来,院子里空无一人。我喊了几嗓子,没有回应。奔出大门外,放眼是一人多高的玉米田,哪有半个人影?我有些心慌。转身返回,东西都还在,鲢鱼撞得水桶咚咚响。正待骂娘,我听到一阵窃笑。循声望去,正中的房门开了,露出一张傻逼的脸。他说:「嗨——哈喽。」我惊讶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于是他说:「拜拜。」我立马冲过去,但门还是关上了。屋子里的傻逼笑得更愉快了。我说:「开门。」傻逼们索性唱起歌来。我不由心头火起,抬腿就是两脚。准备踹第三脚时,门开了。王伟超看着我,有些发懵。我径直走了进去,感觉像刚从水塘里爬出来。屋里陈设如故,就是靠床多了张枣色长木桌。我一眼就瞥见桌侧的白色漆字:西水屯村委会。床上光溜溜的,只一张凉席。呆逼们就坐在上面,手里夹着烟,样子却颇为拘谨。我想说点什么,张张嘴却吐不出一个字。

  回家路上大家都沉默不语。只有水桶叮当作响。临分手,王伟超呵呵笑着:「你个逼到底咋回事儿?」我说:「没事儿。」他说:「看你屌样,大家都想见识见识赌场嘛。」我笑了笑说:「真没事儿。」等他们散了,我立马按原路返回。四点光景,两道的白杨飞速闪过。路上忽明忽暗。我心如乱麻。长桌上摆着个不锈钢碗,躺了十来个烟头。我捏起一个来看,身旁的呆逼小声说:「阿诗玛。」我不记得陆永平抽得是不是阿诗玛。抽屉里倒是空空如也。靠墙的柜子里貌似有床铺盖卷。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敢细看。

  刚才走时偷偷留了门。我自知没有XX的技术。这逼从小擅于溜门开锁,听说去年蹲进了周村监狱。屋子里一股水泥和生石灰的味道。房顶西北角有几道水痕,后窗沿更甚,土黄色的污迹直接连到地上,像谁沿窗撒了一泡尿。进门我便直奔床铺,掀开凉席,床板光溜溜的,屁都没有。拿起不锈钢碗,细细端详,也只能瞅见一张扭曲的脸。打开抽屉,还是那几张旧报纸。我深吸口气,走向贴着东墙的深红色立柜。这是组合柜的一部分,八十年代结婚的标配。通体条状斑纹,像爬满了鱼的眼睛。两扇立门中间嵌着长方形的镜子,边角画着类似牡丹的玩意,顶部正中写着草书「百年好合」。另一套矮柜一直扔在我家楼上,大前年搬家时才处理掉。

  柜门一开,樟脑味便扑鼻而来。左上是一床褥子,裹着床单,看起来挺干净。右上是床粉红色的薄被,成色很新。下面有半提卫生纸,一本旧挂历,靠边立了张凉席。此外就是堆脏衣服,满是泥点。我觉得这些衣服是父亲的,却又不敢肯定。因为父亲出事后,母亲就把养猪场的几床被褥弄回家拆洗了,不可能唯独撇下这些「职业装」。抱住那床褥子时,我忍不住闻了闻,除了樟脑别无他味。放到床上,缓缓摊开,蓝白格子的粗布床单露了出来。真的很干净。我掀开床单擞了擞,什么都没有。这才心安少许,在床上坐了下来。垂头的瞬间,大滴汗珠砸到地上,嗒嗒作响。一只啄木鸟落在后窗上,时不时「笃笃」两声。

  当然事情并未就此结束。当我再次起身抱住那床凉被时,一条内裤滑落下来。我愣了愣,把凉被放好,才俯身捡了起来。红色底面分布着黑色圆点,抓在手里那么小巧,裆部却皱巴巴的,有些发硬。我轻轻打开它,似有一种莫名的粘合力。随着这种力的消失,一股浓烈的骚味挥发出来。褐色的斑状地图上裹着层黄白色的凝结物,几根卷曲的毛发横亘其间,又长又黑。毫无疑问这是母亲的内裤,它曾数次出现在二楼的晾衣绳上。似有一道瘦长的光直劈而下,我心里登时一片亮堂。缓缓坐到床上,再缓缓躺下。我满脑子都是母亲和陆永平交合的情景。就在这间陋室,母亲的叫声穿透四面墙壁,飘散至广袤的原野之中。那条狭长的疤跳跃起来。

  至今我记得床头的海报。张曼玉仰着方脸,撅着方屁股,风骚入骨。两腿交界处却被抠了个洞。一个如假包换的圆洞。我盯着张曼玉,也不知看了多久。后来我发现凉被里还裹着个枕头,而在枕头里塞了两个避孕套。床下墙角有几团卫生纸,我却再没力气去打开它们了。

  我慢条斯理地往家骑。街上已有三三两两吃饭的人。不等扎好车,母亲就从厨房出来,骂我傻,晌午也不知道回家。她高挽着衣袖,胳膊白生生的,手上还沾着面粉。一抹狭长的夕阳刺过门洞,投在母亲刚洗的头发上,泛起几朵金色浪花后,顺流而下。我嗡嗡地说带有干粮,就去掀厨房门帘。母亲哼了声,指指洗澡间:「一身鱼腥味儿,快洗去,恶心不恶心。」洗把脸出来,进了厨房。母亲在包饺子。她问:「你钓的鱼呢?」我说:「没钓着。」母亲说:「鬼信你。」我不再搭茬。片刻,母亲回头看了我一眼,柔柔地问:「真没钓着?」我摊摊手:「那可不。」母亲轻笑两声:「看来我这老女人是没口福喽。」我没吭声,径直靠近母亲,拿起了一片饺子皮。母亲挤了挤我:「哟,成精了。」我说:「不你说的,不试试就永远学不会吗?」我惊讶于自己的平静。屋里弥漫着刺鼻的大葱味,我竟然还能如此平静,真是不可思议。

  母亲教我如何摊皮儿、如何捏边儿,我自然听不进去。她终于不耐烦了,让我一边呆着去。我放下筷子,边洗手边说:「我们去猪场烤鱼了。」

  「嗯。」轻轻的。

  「院里堆了好多木料,也不知道是谁的。」

  「你姨家的。」没有停顿。

  「还上了防盗门,里面放的啥?」

  母亲不再说话,像是没听见,手上却依旧行云流水。我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整个人差点被蒙进饺子皮里。突然母亲问:「不是没钓着鱼吗你?」我说吃完了。母亲没接茬,而是让我开灯。这时锅里的水发出刺耳的嘶鸣,厨房里升腾起蒙蒙水雾。我盯着母亲发丝间若隐若现的脖颈:「谁把猪场给陆永平用的?」母亲头都没抬。只能听到水沸腾的呻吟。锅盖都在跳跃。半晌,母亲放下筷子,俯身换了小火,又走到门口开了灯。整个过程她面无表情。我倚着灶台,又呆立片刻,转身向门外走去。母亲的声音有些沙哑:「问你奶奶去。」

  我一口气就蹿上了楼梯。母亲似乎叫了声「林林」,又好像没有。我不知道。我已经跑到了楼上。我跃过高高的水泥台。我听到奶奶的说话声。我有些累了。我再也迈不动一步。我坐在楼顶大口喘气。残阳挤出最后一滴血。晚风徐徐,送来谁家的饭香。我仰面躺了下去。陆永平的承诺犹在耳边回响。他走后我在床上躺了许久,直到母亲来喊我吃饭。当时天已黑透,空气里回荡着雨水的余韵,不远的香椿树像座巨大的黑塔。我感到手肿了起来。她在前,我在后。脚步似心头的鼓槌。我叫了声「妈」。她似乎没听见。于是我又叫了一声。她停了下来。我走过去——松软的地面传递出热哄哄的气流,蔓延至全身——牢牢地抱住了她。母亲说:「行了,你还小?」那双眸吸纳着星光,在黑暗的胡同里熠熠生辉。

 

                十三

  从陆永平家出来才十点多。在街上溜达一圈,我上了环城路。初秋的日头有些气急败坏,在柏油路上铺开一道没有尽头的白光。两边的玉米苗黄绿相间、参差不齐,不时闪过的几汪水洼让人误以为它们是新型的水生作物。老树没剩几棵,多是些新栽的树苗,手腕粗,此刻正溜着脚下的白光无限铺延。我愣了好一会儿,才猛然发力。随着抬臀弓背,耳边响起呼呼风声,飞速掠过的树苗让人恍若陷入时间的矩阵。我仿佛又回到了跑道上,只是连那快速吸入肺部的氧气都带着股破败味道。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大腿传来阵阵刺痛我才停了下来。挥汗如雨。气喘如牛。我撂下破车,踉跄着在沟渠旁坐下。

  远处的青色山峦像是老天爷吃素后拉下的一泡屎。其中若隐若现的卫生纸就是闻名全国的水电站。它们在一起,多么的相得益彰。早上七点多王伟超就打来电话,约我上城里玩。我说有事。他说有鸡巴事。我说真的有事,很要紧。他笑着说邴婕也在,有重大事项宣布。我说下次吧,就挂了电话。我真的有事。我把手伸进裤兜里,直挺挺地躺了下去。水泥板有些硌人,悠远的天空像面明晃晃的镜子。我真的有事。

  在肚子的再三催促下,我回了家。胡同口停着陈老师的富康。没进院子就听到小舅妈夸张的笑声。见我进来她笑得更欢了:「干嘛去了,我的小少爷?」她的俏皮似乎和香甜一样与生俱来,除了红着脸我毫无应对之策。饭间三个女人谈着莫名其妙的话题,我只能闷声不响地往嘴里扒饭。电视里播着本地新闻,同样粗制滥造地好大喜功,唯一的特色就是口头禅「我市」。突然小舅妈指着电视说:「都是王淑娴这个贱人,要不咱工资早涨了!」我抬头瞄了一眼。一个身着天蓝色西服的女人在一群奇形怪状男性的陪同下,正对着一栋建筑物指指点点。这栋建筑我认识,是我们学校新近竣工的学生宿舍楼。这个女人我也有印象,是平海市教育局新晋副局长。陈老师呸了一声,说有学生在,让小舅妈注意下形象。小舅妈吐吐舌头,偷偷踢了我一脚。母亲笑了笑,说:「她老公不是公安局副手么,这不符合公务员任职回避吧?」陈老师忿忿然:「狗屁任职回避,那陈建X夫妇还都是一把手呢。瞎骗骗老百姓罢了。」

  正是这样。在我古怪的昨天——一如离奇的当下——有种普遍的娱乐,人们喜欢指着荧屏上的各色人物,谈论他们不为人知的一面,说一些诸如谁被谁搞掉了的话。这种话题总让我兴奋,好像自己生活在电影中一样。但那天,我却有些心烦意乱,胡乱扒了几口饭就出去了。

  烈日当头。胡同口的老槐树下还有点树荫,俩小孩在打弹球。于是我就走了过去。没一会儿,房后老赵家媳妇也来了。她端着米饭,要喂其中一个小孩吃。这小孩就边吃边玩,看得我想踹他两脚。老赵家媳妇姓蒋,时年二十八九,我一般都叫她婶。隔壁院就是卖给了她家。爷爷住院时她还垫了一百块。蒋婶个子不高,挺丰满,性子火,嗓门大。有时隔几条街你都能听到她在家里的吼声。那天她穿了条粉红的七分马裤,蹲在地上时俩大腿绷得光滑圆润,连股间都隐隐夹着个肉包。我就忍不住多扫了两眼。「乖,快吃,」她用勺子敲敲碗,狠狠剜了我一眼,「再不吃林林哥就给你抢走了。」我这才发现她早已俏脸通红,不由赶忙撇过头,连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在这时家里的三个女人出来了。一时花枝招展。蒋婶就夸母亲跟个大姑娘似的,害得她呸声连连。小舅妈挽上我胳膊,邀我同游。无论她们去哪儿,我逃开都来不及呢。母亲看了我一眼,说:「让他在家看会儿书吧。」陈老师就笑了笑:「那活该你看门儿的命。」

  我本想在床上躺会儿,迷瞪间竟睡着了。模模糊糊地,我总忍不住去攥兜里的东西,想把它拿出来瞧瞧。但它好像死死焊在腿上,怎么也取不下来。再睁眼已将近四点。我愣了半晌,洗把脸,又站在院子里唱了首郑智化的老歌。骑车出门时阳光惨白而刺目。

  同早上一样,陆永平还是不在家。不过这次他妈在。老太太瘦瘦高高,脸窄窄的,说话却细声细气,老给人一种搭配失调的错觉。我进门时,她正带着个小孩,应该是陆永平的侄子。看见我,她赶忙站起来,脸上绽开一朵花:「哟,林林来了。」我说来了。我打了几句哈哈就没话说了。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小表弟在一旁跟人干四角。许久,我说:「我姐呢?不说十一回来的吗?」老太太说:「没有,部队临时有事儿,给召回去了。这都快一年了,连个人影儿都没见着。」我说:「哦。」我想说「我也挺想她的」,又觉得这样说未免有抄袭电视剧的嫌疑,就生生打住了。「那——」我环顾了下四周,茂盛的葡萄藤依旧遮天蔽日,「那我走了。」老太太又起身:「就在这儿玩呗,好不容易来一次。我这儿脱不开身,宏峰,给你哥拿水果!」陆宏峰吸了吸鼻涕,愣了愣,才朝屋里奔去。我赶忙撤了出来。

  陆永平在家排行老大,下面有两弟两妹。据姥爷说,他父亲去得早,他母亲又担不上事,陆永平不得不早早辍学,给家里挣工分。有次大雪纷飞,家里没了煤,十四岁的陆永平拉着一板车煤跑了二三十里地。这一来回就是一天一夜,路上除了窝窝头和冷水,便是大地苍茫和北风呼啸。「这娃得受多大罪啊。」姥爷说着叹了口气。这事母亲也讲过,不过已经变成了纯粹的励志小故事。总之,陆永平就是长兄为父的绝佳典范,他父亲过世时最小的妹妹才刚断奶。当然这类事我一向不放在眼里,总觉得难脱编出来教训小孩的嫌疑。

  刚蹬上车,就在胡同口碰上了张凤棠。她骑着小踏板,从遮阳帽到纱巾,把自己裹得像个阿拉伯酋长。以至于当她停车鸣笛时,我都没反应过来。她问我干啥去。我说回家。她说这么急啊。我说哦。她说好不容易来一次,就回来嘛。神使鬼差地,我就跟她回了家。看张凤棠进来,她婆婆说:「回来了。」张凤棠嗯了声,又似乎没有,反正她一溜烟就骑了进去。她婆婆抱着小孩起身,一边颠着,一边学着小孩的口吻:「小毛孩,回家咯。」经过门口时她对我点了点头:「林林你玩儿,我到那院一趟,孩儿他妈也该回来了。」等张凤棠停好车出来,院子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在张凤棠招呼下,我进了客厅。陆宏峰手里攥着个苹果,看见我就递了过来。「小宏峰真是懂事儿了,」张凤棠摸摸他的头,转瞬声调却提升了八度,「鼻涕擤干净去!说过你多少次!吸溜来吸溜去,恶心不恶心!」评剧世家的孩子难免要受些训练,据母亲说张凤棠早年还跟过几年戏班子。她天生高亮的嗓音在跌宕起伏间像只穿梭云间的鹞子。不等她扬起巴掌,陆宏峰哧溜一下就没了影。「林林真是稀客啊。」张凤棠摘掉墨镜。

  「我姐不是回来了吗?」

  「哪那么容易,部队有事儿。」

  「哦。挺想她的。」

  「哟,你嘴真甜,以前咋看不出来?」

  我没话说了,就咬了口苹果。张凤棠卸下阿拉伯人的装备,再现清凉本色。「坐啊。」她说。犹豫了下,我还是缓缓坐下,腿绷得笔直。「我姨夫呢?」「我说啥来着,还真是跟你姨夫亲呀。」张凤棠翘起二郎腿,绸裤的黑褶子像朵陡然盛开的花。我又猛啃两口,强压下把苹果扔她脸上的冲动。张凤棠却又继续:「谁知道他死哪儿去了。」她轻晃着腿,殷红的指甲透过肉色短丝袜闪着模糊的光。突然,她身子倾向我,压低声音:「说不定上你家了呢。」我腾地起身,却忍不住咧了咧嘴。张凤棠笑着问:「咋了?」居高临下地扫了眼那白生生的胸口,我把脸撇向窗外:「上个厕所。」

  那天张凤棠死活要留我吃饭。我百般推辞,她就拉长了脸。真是没办法。几个凉菜,熬了点小米粥。陆宏峰人中通红,让我烦躁莫名。张凤棠问她的手艺比起母亲来如何,我支吾了半晌。她就给了我一肘子,说:「到底是妈亲啊。」就在这时,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陆宏峰似要起身,张凤棠踢了他一脚。我抬头瞥了眼日光灯,总觉得这灯光耀眼得有点夸张。随着那经典的脚步声渐渐逼近,门帘撩起。张凤棠问:「哪儿去了你?」陆永平说:「管逑多。」张凤棠扫了我一眼:「你亲外甥问呢,我才懒得管你。」陆永平这才发现了我,不无惊讶:「小林来了啊,啥事儿?」我放下筷子,又拿了起来,转过身:「还以为我姐回来了呢。」陆永平瘫在沙发上,脖子上挂个绷带,左胳膊套在里面,像胸口捧着什么宝贝。我也不无惊讶,连眼皮都跳了起来。

  关于表姐,陆永平重复了一遍他的家人对我说过的话,然后问:「你来这儿你妈知道不?」说着他就起身走向电话机。张凤棠冷笑两声:「看你姨夫多积极。」我忙说:「不用,我妈知道。」陆永平放下电话,说知道就好。张凤棠又笑起来,脸都红彤彤的。陆永平也跟着呵呵两声,在饭桌上坐下:「咋,没我饭?」张凤棠板着脸:「谁知道你吃了没?」陆永平抬了抬胳膊:「拆鸡巴个石膏拆到现在,我哪来的功夫吃饭?」「哟,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多大功臣呢。」陆永平不搭茬,操起筷子夹了块黄瓜,嘎嘣脆响中环顾了下四周:「小宏峰呢?」

  我忍不住问陆永平胳膊咋回事。张凤棠柳眉都挑了起来:「你不知道?」我摇了摇头。她就笑了起来,足足有半分钟。在陆永平连「嘿」几次后她才止住笑:「你姨夫多厉害,打个架从人家里撵到……」陆永平突然起身,张凤棠顿时闭了嘴,又深呼了口气:「坐下,我给你盛粥去。」张凤棠一走,气氛有些冷清。我感到手软绵绵的,像抹了滑石粉,筷子都有点握不紧。接连夹掉两次菜后,陆永平问我怎么了。我埋头喝粥,没吭声。他说:「这就对了,以后没事儿多往家里跑跑。亲戚孩子这么多,姨夫最服的还不就是你。」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我抬头又瞥了眼日光灯,它确实有些耀眼了。

  后来陆永平开了瓶白酒,我也喝了罐啤酒。只觉得头顶耀眼的光惨白得如同定格的闪光灯,而这记忆的一帧也像被谁偷偷扯出爆了光。可能是收拾碗筷时,也可能是饭后闲聊,在抱怨我们喝酒后,张凤棠说:「看你姨夫,现在多干净,赶上在羊毛衫厂那会儿了。呲牙让你亲外甥瞅瞅。」陆永平刷地红了脸——当然也可能是酒精作用,脸本来就是红的——却又笑了笑:「你姨废话忒多,也不知道是哪儿痒痒了。」张凤棠说:「咋,又想借酒发疯,来啊。」陆永平点上一支烟:「当孩子面儿不跟你一般见识。」张凤棠哼道:「瞧你德性,你那点事儿我只是懒得说。」陆永平咚的一拍桌子,却又压下声音:「你自己干净?」

  或许打了个招呼——当然,也可能没有——我站起来就往门外走。陆永平说:「急个屁,再玩会儿呗。宏峰?小屄蛋子儿跑哪儿去啦?」张凤棠像挺机关枪:「你鸡巴嘴不能干净点,妈个屄的。」陆永平摇摇头:「不跟你一般见识。」完了又拉住我:「姨夫送你。」我说骑有车。张凤棠冷笑:「看你姨夫,真跟亲儿子似的,多积极。」陆永平没吭声。我回头的一瞬间,他似乎伸手点了点张凤棠。

  刚出去,屋里就炸开了锅。陆永平说:「早知道上次阉了魏XX,给鸡巴塞你屄嘴里,看你还逼逼不逼逼?」张凤棠尖叫着,骂陆永平混蛋。一阵噼里啪啦、鬼哭狼嚎。我推上车就往门外走。蹬上车的一刹那,张凤棠似乎还在呜咽:「你找其他女人老娘管过你没?」在胡同口我见到了陆宏峰。他在路灯下干着四角,孤零零的。我在旁边看了会儿,最后说:「宏峰,我走了。」他嗯了一声,头都没抬。

  家里母亲已静候多时,问我去哪儿了。我应付过去。她抱怨说钥匙也没带,幸亏隔壁院有人。我置若罔闻地进了厕所,掏出弹簧刀时大腿钻心地痛。至今我记得在橘黄色的灯光下,那戳出寸许的刀锋如一片薄冰,隐隐透着丝血腥味,却给人一种绵软的错觉。

 

                十四

  电影一开场我就猛找一通,硬是不见王伟超。由于男女分坐,忽明忽暗中更是连邴婕的影儿都瞅不着。问了下三班的几个呆逼,他们都不知情。事实上能在前仰后合中对我摇摇头就已经够难为他们了。幕布扯在墙上,起风时电影中的人物就跟害了羊癫疯一样抖个不停。各色声音从空洞的音箱中飘出,再越发空洞地扩散至校园上空。遇到低音时,就像老天爷在打雷。然而,所有人都那样兴高采烈。

  大概自小学三年级起,学校就开始定期放映露天电影。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了中学时代。印象中除了少数几部儿童题材,大都是些香港武侠片,像邵氏啦、胡金铨啦、徐克啦。偶尔一闪而过的暧昧镜头总能让下面黑压压的脑袋们轰然大笑。我最喜欢的自然是《新龙门客栈》,其次当属《大话西游》。那个国庆节过后的周四晚上放的就是《月光宝盒》。在至尊宝被火烧鸡鸡引起的全场哄笑中,我悄悄退了场。

  初中部教学区万籁俱静,操场上的喧闹模糊而圆润,像是来自地下的某种神秘仪式。黑咕隆咚中偶有几扇窗溜出一线微光,给落叶松抹上了一盏金色塔顶。一种隐秘的委屈突然从心底升起,几乎下意识地,我隐去了脚步声。三班教室黑灯瞎火。我踏上走廊,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一趟,才惊觉身旁的楼梯口有人。这让我险些叫出声来,对方似乎也吓得不轻。然而我立马发现那是两个人。他们原本抱在一起,此时迅速分开,每人手里还提着一条板凳。我吸了吸鼻子,就放了个响屁。的确是响屁,在这样的秋夜脆生生的,有点吓人。

  「严林?」王伟超的声音一如既往,但那丝颤抖逃不出我的耳朵。邴婕一动不动。我也一动不动。我竟然毫不惊讶。「你个逼放屁了?」他笑着朝我走来。模糊的黑暗中我飞起一脚。王伟超连退几步,踉跄倒地,却连声像样的惨叫都没有发出。简直不可理喻。刚要蹿上去,邴婕拦住了我,确切说是死死抱住了我,她带着哭腔:「不是这样的,严林。」这和傻逼言情剧一模一样的情节令我作呕。而那窜入鼻间的清香、拂人脸庞的柔丝更是让我恶心。摆脱开邴婕我只用了俩字——婊子。她后退两步,靠着墙,已经哭出声来。王伟超说:「你他妈再骂一句试试?」我一字一顿,对着那个瑟瑟发抖的身影:「婊子。」

  回家路上母亲一言不发,连往常聒噪不已的青蛙都销声匿迹。只有身下的破车尚在兀自呻吟,让我愈加羞愤难当。母亲进来时,我们已经在政教处站了一个多小时。指针滴答滴答地爬过心坎,我脊梁挺得笔直,余光却始终摆脱不了身旁的王伟超。我总忍不住跳将起来,再抡他几拳。母亲如一缕清风,携来一片微凉的夜空。她和执勤老师说了几句,便朝我们走来。先是看了看王伟超——她甚至摸了摸他的脸,细声叮嘱一番,就让他走了。然后她转向我,就那么盯着,也不说话。我低着头,一颗心在聚焦的窒息中似要炸开。好在执勤老师上前劝说,母亲方就此作罢。她瞥了我一眼,转身就走。她在前,我在后。她脚步似飞,我也只能亦步亦趋。直到后来骑上车,驶上环城路,两人都没说一句话。

  在村西桥上,母亲兀地停了下来,干裂的嗓音蔓延至整个夜空:「打啥架?啊?打啥架?真是越长越出息了你!」我僵硬地倚在桥头,摩挲着石狮子,肿胀的目光飘忽不定。月亮趴在水面上,瘦得令人惊讶,简直像一弯挂肉的铁钩。我不由多瞧了两眼。当一缕风拂过,水面荡起破碎的波纹时,那弯铁钩便死死勾住心底,微漾间竟有一种快意扩散开来。良久母亲重又骑上车,我缓缓跟了上去。到家洗漱完毕,刚要进自己房间,母亲叫住了我。至今我记得灯光下那微颤的睫毛和浓郁的煮鸡蛋香味。我抬起眼皮,她就说:「看啥看,还有脸了?」我垂下眼皮,她又说:「低啥头,认罪伏法呢?」按摩完毕,母亲就出了厨房。她边走边说:「切了点土豆片,自己敷上。」

     ***    ***    ***    ***

  可喜可贺,和王伟超干架后没几天,我就迎来了第二架。虽然从小身体素质好,但我很少与人冲突。然而那天,请原谅——我从未见过那么亮的光头,又淌着汗水,与太阳遥相呼应,晃得人头晕眼花。于是我就推了他一把。我想告诉他即便是高中生,也不应该剃这样的光头。他貌似并不同意我的看法,不仅反推回来,还指着我说:「肏你妈屄!」于是我来了两拳,又跺了两脚。他就趴到了地上。时值晌午,篮球场像块盖玻片,不远处的食堂人声鼎沸。我刚想招呼大家继续走,脑后就盖来一板砖。于是我就不知东南西北了。

  在医务室紧急处理一下,我被送到了校外诊所。刚缝完针母亲就赶来了。她发丝轻垂,汗如雨下,砸到我身上简直振聋发聩。在我茫然的目光中,她使劲捏着我的手叫着「林林」。实在太过使劲,我只好答应了一声。她总算松了口气。据说板砖最容易把人搞成脑震荡,而后者的一种临床表现就是痴呆。接下来就是输液,我斜靠在床上,感觉一个脑袋有两个大。情不自禁地,我就想到了被人开瓢的地中海。进而我想到,老天爷貌似搞错了,要说开瓢,再没有比那个光头更合适的了。母亲咨询过医生后就平静了许多,虽然还捏着我的手,但她说:「好了再跟你算账。」说这话时她手心都是汗,丰满的胸部把衬衣撑开一条缝,似有股热气从中溢出,持续地冲击着我的脑门。我赶紧闭上了眼。在气态的酒精海洋中,伤口随着母亲的脉搏轻轻跳动。后来就不跳了。

  再后来伤口又跳了起来,隐隐作痛。我睁开眼时发现下体直撅撅的。输液室的门轻掩。也不知哪来的风,窗帘四下飞舞。母亲就坐在窗外,与陈老师闲聊着,声音轻柔却清晰。起初她们说着工资待遇,后来就谈到了地中海。陈老师像是憋不住笑:「乔晓军回来啦!戴了顶帽子,但那个头似乎大了一圈儿。」母亲呸了她一声。陈老师说:「真的,照这个头的规模,地中海这个词儿怕是不够气派了以后。」说着两人吃吃地笑了起来。我刚要喊母亲换药,陈老师压低声音:「哎,你说你姐夫下手挺黑的嗨,给人揍成那样。以前我还觉得乔晓军除了有点秃,还勉强能看,现在咋瞅咋猥琐。」母亲拍拍陈老师肩膀:「噢,妹妹果然品味独特。」两人又是吃吃地笑。透过玻璃我能看到母亲低着头,脑后乌亮的发髻都一颤一颤的。也不知过了多久,笑声总算停了下来。陈老师攀上母亲肩头,声音更低了:「……我品味,我看你姐夫那小眼放着精光,不会在打你注意吧?」「说啥呢,你个死婆娘。」两人扭在一起。「换药!」我梗着脖子朝外面喊了一嗓子。也许是用力过猛,轰隆一声响,脑袋似要炸裂。

  那个傍晚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闷声不吭。母亲则不时回头甩出只言片语。她说:「你小舅妈下午来过了,还有赵老师,你瞧赵老师对你多好,别老跟人过不去。」她说:「你饿不饿,想吃点啥?」她说:「有些帐等好了再给你算,趁还能乐呵偷着乐呵去吧。」然而晚饭时,神使鬼差地,我就提到了地中海。我说:「听说乔晓军也给人开了瓢,他脑袋不知好了没?」母亲正给我盛着鱼汤,眼都没抬:「你知道的倒挺多。」我敲着筷子:「这谁不知道啊,早传开了都。」母亲把鱼汤递给我,没有说话。等她给自己盛好汤坐下来时,终于开口了:「有些事儿本想过段时间再说,瞧这情形还是趁这当儿掰清楚得了。都这时候了,严林你就一门心思放到功课上,别老钻那些乱七八糟的。」我抬起头:「啥乱七八糟的?」母亲说:「你自己清楚。」我一字一顿:「我不清楚。」母亲放下勺子:「现在不是谈恋爱的时候,清楚了吧?」我看了她一眼,就垂下了头。而母亲还在继续:「不止一个老师提醒过我了。还有上次跟王伟超打架,也是因为这个吧?」我埋头把鱼汤喝得一干二净。饭桌上静悄悄的,只有我的头在呼呼膨胀。母亲伸手接碗时,我盯着她说:「我自己来。」我费力地晃了晃脑袋,它已经有两层楼那么高了。

小说相关章节:

搜索
网站分类
标签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