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爾伽美什做了一個夢。是有關於士郎的夢。

正確來說，那其實並不是夢，而是記憶才對，透過夢境，吉爾伽美什看見了少年的過去。

一開始是他非常熟悉的景象，熾熱的高溫與橘紅的光幕籠罩在夜晚的城市上，各種東西燃燒的聲音作響，其中還包括了人們的痛苦尖叫，仿若地獄降臨在人間一般的可怕景象，那正是，第四次聖杯戰爭終結的那一晚。

火辣的刺痛感狠咬著全身的皮膚，但那不是吉爾伽美什自己的感覺，而是記憶的主人當時所經歷的一切傳遞到他的身上、使他更加身歷其境地體驗到對方的過去。

其實他大可以直接醒過來，就能結束掉這場令人不舒服的夢境，但或許是對少年的過去感到興趣，吉爾伽美什帶著看戲的心態，決定看看少年的過往能否帶給他什麼新奇的事物欣賞。

在夢中，他看見了一個渾身是傷的紅髮男孩步伐蹣跚地走在大火之中，試圖尋找能夠逃出這片烈火的出口。

「救命……」

忽然，他聽到有人在求救，男孩朝聲音的方向走去，結果找到的是在他幼小的心靈裡留下難以抹滅的可怕畫面。

有一個人，那人被火燒得全身焦黑，連他是男是女都分辨不出來了，同時一條從水泥牆中裸露出來的鋼筋貫穿了他的腹部，使那人被迫垂掛在那斷牆上無法逃脫，只能活活被大火燒死，只是那人現在還沒有完全斷氣，還逞著最後一口氣試圖尋求救助。

男孩被這駭人的一幕嚇哭了，沒辦法承受這種過於血腥的景象的他嚇得拔腿跑走，同時摀住雙耳試著讓自己不去聽見那人的求救聲，並且不斷地說著對不起向那人道歉。

他知道自己救不了那個人，就算救下來了那個人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但他連幫助對方得到解脫都做不到，那人周圍的火勢實在太大了，他靠近的話肯定也會被燒傷的，而且被燒得焦黑的人體對他這樣的孩子來說實在太過嚇人，要他正面直視未免太強人所難了，無力也無法伸出援手的男孩只能丟下那人在原地繼續受難，然後被龐大的愧疚感折磨著心靈，仿佛那火其實是燒在他的身上一般。

若不是男孩長得和士郎實在太過相似，也有著一雙銅金的瞳色，不然他實在很難把這位看起來健康的紅髮男孩與那位白髮的病弱少年聯想在一起，好奇男孩後來究竟又經歷了什麼事情的吉爾伽美什繼續觀看著夢境。

男孩在大火中跑著，急著尋找可以逃走的地方，突然，在他左方的一棟房子因為禁不起烈火的焚燒，整個塌了下來，來不及反應的少年就這麼被崩毀的建築殘骸掩埋了。

這大概是報應吧？

雖然被水泥石塊砸得痛得不得了，少年的反應卻是自嘲的苦笑。

因為我對他人見死不救，所以神才這樣懲罰我吧？

躺在倒塌的房屋下方，沉重的水泥塊壓在他身上，讓男孩想爬起來卻做不到，加上周圍的空氣幾乎快被大火燃盡，已經有些缺氧的男孩眼神逐漸朦朧渙散，只能躺在地上殘著僅存的氣息拼命掙扎著。

男孩右手伸向天空，在那夜裡有一顆黑色的太陽高掛，男孩沒看過那東西，也不知道那是什麼，只是像是在求救似地，希望那東西可以救他出來，從這火之地獄。

救命……

男孩已經喊不出聲音了。

我想活下去……

仿佛神聽見了他的求救，壓在男孩身上的重物突然被移開了，一個穿著黑西裝的男人找到了他。吉爾伽美什一眼就認出了男人的身份，他正是言峰過去十年來一直念念不忘的那個男人，也是十年前害他沒能得到聖杯的犯人。

男人發現男孩還有氣息，感動得都哭了，握住男孩的右手，不斷地說著太好了太好了。

而男孩看起來很困惑，似乎不明白男人為何既開心又難過，但，男孩還是揚起了笑容，對於被拯救、對於握住他的手的男人，一股莫名的激動加速跳躍著他的心。

突然，場景轉換，駭人的火光與悶熱的空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黑暗與刺骨的冰冷，以及，男孩已經啞聲的哭嚎。

「不要！好痛！好痛！救我！拜託救救我……爺爺、小櫻、為什麼……」

那是一個任何人看了都會忍不住心臟揪緊的可怕畫面，成團蠕動的蟲子覆蓋在紅髮男孩赤裸的身軀上，仔細看的話還會發現男孩的下體遍佈著瘀青與紅痕，男孩對於鑽動在體內的蟲子感到很不舒服，難受得不停慘叫，想要爬上通往出口階梯逃走，但只要一動身體，蟲子就會鑽動得更厲害，同時也加大了對男孩身體的傷害，讓男孩只能繼續陷入在蟲堆之中。

透過男孩的視線，吉爾伽美什看到了階梯上站著兩個人，一個笑得很是滿意的駝背老人，以及一位表情冷漠的女孩，他們完全沒有要下去救男孩的意思，仿佛男孩的恐怖處境都與他們無關似地。

這樣慘無人道的虐待一直持續到老人用拐杖敲了地板，蟲子們像是得到了命令，然後才紛紛從男孩的身上散去，而老人連男孩的情況都不去查看，直接頭也不回地消失在階梯上。

但此時的男孩卻連爬上階梯的力氣都沒有了，失去靈性的雙眼默默綴著淚流，仿佛世上的一切都無法再觸動他的心靈，男孩的精神便是在這一刻開始毀壞的。

突然，一塊柔軟的布蓋上了他的身體，男孩抬頭，看見名叫櫻的女孩正跪坐他身旁，張著嘴巴，久久，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話。

「對不起……」

那句話像是某種開關似地，本來面無表情的女孩，也緩緩流下了眼淚，低頭對男孩道歉。

「對不起……」

那瞬間，男孩就明白了，這個女孩能夠理解他的痛苦，因為他剛才經歷的虐待，女孩也體驗過。

而她的道歉，簡直就像是說，沒能讓他逃過這樣充滿絕望的遭遇而感到自責似的。

明明，那本來就不是她的錯。

這個女孩需要幫助。

男孩瞬間想到了火場裡的那具焦屍，那時候他沒辦法救下對方，是因為他的能力不足，而現在，他的眼前又出現一位需要得到幫助的人，簡直像是神給他的第二次機會一樣。

男孩知道自己這一次他絕對不能再逃避了，不然他一定會一輩子都只能活在罪惡感之中，他不想再體驗到那種什麼都做不了的無力感，那樣的話還不如讓他死在那場大火中來得好。

這一次……一定要拯救……

男孩伸出手，握住女孩的小手，輕輕搖頭表示他不介意。

沒有血緣的兄妹，從此有了連結，同時，一個小小的心願在男孩心中萌芽了。

我想救她……就像救了我的那個男人一樣的、拯救櫻。

男孩的心聲結束了夢境，吉爾伽美什睜開眼睛。

窗外的天色依舊昏暗無光，對於半夜被這樣噁心的夢喚醒，床上的人感到莫名火大，瞬間連睡意都沒了。

那就是少年拒絕得到解脫的理由。

少年從前是個什麼個性的人怕是無從得知了，那夜的大火已經將他原本的人格摧毀殆盡，他現在的一切都始於充滿命運轉折的那晚，沒能幫助到他人的遺憾成了他心中的陰影，更是形成他捨己為人到奮不顧身的扭曲想法。

然後，少女的道歉，僅僅只是一句道歉而已，便成了少年活下去的唯一動力，想幫助少女，也是為了讓自己不再重蹈覆轍，即使那是一條充滿刺人荊棘的道路，還會把他推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中，他卻也無所謂，依然決定要走上那條艱辛之路，所以他才選擇了自己的死亡，所以他才拒絕了讓他殺死自己。

但那也已經，不能算是活著了。

沒有己身的慾望、不求回報的付出、把別人的幸福當作是自己的幸福，不論是願望還是活著的目的，沒有一樣是屬於少年自己的東西，他只是從別人身上尋找能夠填補自己空缺的人格的要素罷了。

活得如此空虛，又過得如此痛苦，明明早就已經撐不下去了，卻也無在再退縮回頭，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走下去，直到走到屬於他的終點之前都不能停下腳步。

始終看不慣少年那種犧牲自我的聖人精神，特別是在終於搞清楚少年想要代替妹妹成為容器的理由後，吉爾伽美什更是對他凡事都以他人為優先的模樣感到難以忍受。

果然，那時候就應該直接殺了那個雜種的。

因為只有死亡，才能幫助已經壞掉的少年從過於沉重的生命裡解脫出來。

帶著煩躁的情緒，吉爾伽美什翻過身，試著讓自己繼續入睡。

＊

士郎做了一個夢，那是一個詭異且恐怖的夢。

夢中，他走在夜晚的街上，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在這裡，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他甚至無法控制自己要走的方向，只是漫無目的地遊走在無人的街道裡。

那感覺很怪異，像是身體被人操控了似地只能被迫四處走動，卻也讓他感到很輕鬆，因為此刻他有如脫胎換骨般，平時糾纏著他的胸悶與無力感突然都消失不見了，身體輕盈得彷彿回到了他還十分健康的時候，順暢的呼吸、充盈的活力，還有沒有任何煩惱擾亂他的心情，這些都是令他相當懷念的感覺。

他得說，他挺喜歡這個夢境的。

直到背後突然有人叫住了他。

「喂！都這麼晚了，你還在街上做什麼！」

士郎回頭，叫住他的人是一名警察，對方應該是在巡邏的途中發現了他。

士郎想開口說點什麼，卻察覺自己無法說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不應該出現在這時的慾望。

進食的慾望。

我要開動囉。

一個不是他的聲音響起。

一片鮮紅突然注滿了他的視線，夢境裡的景象只剩下整面的血色。

由於那個畫面的來得太過突然也太過震撼，嚇得把士郎的意識從夢中瞬間拉回了現實，他睜開眼睛，坐起身子，驚嚇的冷汗浸濕了他的衣物。

惡夢……嗎？

他的雙手止不住地微微發抖，久久無法停止，血腥的夢境引起他的身體不適，讓他感到難受想吐。

他很少會做夢，更是從來沒做過如此駭人卻又真實的夢境，士郎完全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做這樣的夢。

該不會是什麼不好的預兆吧……

士郎躺回床上，安慰自己那只是個夢而已，然後花了一點時間，才平穩下自己凌亂劇烈的呼吸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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