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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1-47卷 全本) - 84,2

[db:作者] 2025-07-11 16:02 5hhhhh 5360 ℃

  他自信以此际的武功,应不致被双腿不便的垂朽老人所制;虽然神识深处的杀念,已化作血海中舞刀的妖人,被耿照的意识压制成一枚小球,锁在贮存记忆片段的屉柜底层,再不能兴风作浪,但难保古木鸢没藏着什么超常的手段,打定主意,若老人拿出号刀令就口,他也只能擎出藏在扁担杆里的藏锋刀,先下手为强。

  「这你拿着。」昨儿夜里,赶在耿照回房以前,胡彦之在院里将他拦下,塞给他一只小白瓷瓶。

  「『天涯莫问』?」耿照反应极快,毋须拔塞闻嗅,便已猜到老胡之意,急忙推辞:「这太贵重了!我怎能收?你拿回去,以备不时之需。」他听老胡提过杀诸凤琦、救云接峰之事,故知他藏有这枚宝物「要是这玩意明天能救你一命,那才叫『以备不时之需』。」老胡收起嘻皮笑脸,正色道:「古木鸢不是玩毒的,我给你『天涯莫问』,也不是让你去应付什么毒宗,这药除了号称能解百毒之外,有一样旁人不知的好处——醒神。

  「不管你中了什么迷魂药物,抑或心神受制,一吃下去,保证你立时痛得清醒过来,想昏都昏不过去……你就当它是非常有效的嗅盐,啊?自己小心,我等你回来喝酒。」拍拍他的肩膀,挥手离去。

  耿照为防生出枝节,坚持独自前来,胡大爷不是对他放心,但若尾随照拂,那么符赤锦、弦子,乃至潜行都那帮小妮子,说不定连染二掌院都要来凑上一脚,事情办是不办?治军须严谨法度,治娘子军尤为其甚,胡大爷替结义兄弟的后宫安定着想,只能按捺焦灼,仅以「天涯莫问」聊表心意。

  萧谏纸双手都在桌顶,没见他有取物的打算,见耿照气势汹汹,淡道:「完美的刀尸,该像是崔滟月那样,秘仪将妖刀武学镌进他的身子里,却未剥夺他思考的能力。随战斗激发潜能,体内的妖刀武学亦将次第苏醒,终有一日,他能真正掌握这种古纪武学的真义,为现世的武学理论搭起桥梁,打开一片崭新的天地。」

  耿照在心中,为「刀尸」做过无数次定义:被操弄的傀儡、行尸走肉、杀人兵器、试验活体……从未想过,会从身为首谋的古木鸢口里,听见如此正大光明的说法,仿佛炮制刀尸是一件有着崇高目标的伟业,将会为世人克建殊功、流芳百世似的。

  若非不欲失仪,少年几乎要笑出来,忍着怒气,沉声道:「台丞此说,是把一件惨忍无道的恶行,歌颂成振兴武林的大业了。这样解释的话,世间有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不能做的?」

  萧谏纸并未生气,淡淡一笑,抬头道:「你以为炮制刀尸的秘仪,却是何人所创,又缘何而创?」

  这个问题问遍东洲,可能无人能答得出来,然而耿照曾在烟丝水精之中,亲历疑似龙皇玄鳞的遇合,听过他与佛使的对答,自然不会忘了那个「以刀为卫」的要求。由「无双之力」与「不死之躯」的例子来看,天佛使者总是扭曲龙皇的原意,以极不近人情的怪异思路,像钻文字漏洞似的,替玄鳞达成愿望。

  守卫龙皇或许不是件坏事,但炮制出这等具有毁灭力量的非常之物,只能说水精中的影像若是真实,佛使又再一次曲解了龙皇的本心。

  「据闻是龙皇玄鳞所创,为求忠心不二的无双铁卫,以守护其王座。」耿照肃然道:「但忠诚一物,不能靠剥夺心识而为之;力量再怎么强大,沦为杀人工具之后,带来的就只有灾难而已。」

  萧谏纸冷笑。「你没去读书应举,还真是可惜了,说不定颇有天分。恁我如何编排,都想不出这般冠冕堂皇、却又八股至极的文章。」把文卷「啪!」隔空扔至八角桌上,哼道:「以迷魂药物控制人心、灌输意识,这种法子是有的,创造出来的,就只有行尸走肉而已,就算忠诚至极,谁要这等僵尸来当护卫?刀尸的秘仪,不是这么浅薄无聊的物事。

  「那卷图纸里,绘有移植自『始源秘穹』的机关构想——当然不是完成了的蓝图,你拿了也没用。我们复制了秘穹里的诸般设置,炮制出来的刀尸比三十年前那批更稳定,对人身的伤害也更小,但只有一点是不变的:除非身历其境,我们无法知晓运作的原理究竟是什么。」

  耿照打开图纸,陈旧泛黄的厚茧纸上,以炭枝潦草地勾勒出一具浑天仪也似、由七八个中空圆环交叠嵌成的诡异机关,相当于标示星辰位置的周圆之上,镶着奇妙的弯弧条块。

  出于工匠本能,他忍不住斟酌起要怎生固定才好,好一会儿才发现圆环中央勾着一个歪斜的人形,因为轮廓不甚完整,乍看并未认出,这时才惊觉此物之巨大,竟要将人硬生生锁在中空的球体中。

  球体四周,勾勒着更潦草的滑动线条,耿照一眼就看出,这是在示意每条圆轨转动的方向,而且以效果线的紊乱重叠可知,速度决计不慢。在机关的前端,有个祭坛似的小小方台,嵌了块形状不规则的怪石,石头上一条笔直的细线,延伸到人形的额头上;旁人或觉莫名其妙,耿照却不禁悚然,立时明白那是什么——(烟丝水精!)

  三奇谷中,从水精里射出一道亮红细线,贯入红儿眉心的画面犹在,耿照迄今未忘。原来……妖刀的渊源一直离自己这么近,冥冥中仿佛被串在一起,但由于缺乏通盘的解析,这样的联想并不能帮助耿照稍稍厘清,只觉迷雾更深。

  萧谏纸观察他的脸色,明白少年不是头一回见到图纸里的物事——不管是哪个部分。但他不可能见过,至少在他们培养他的这些年里,他被刻意地隔绝在炮制刀尸的环境之外,当然是出于「高柳蝉」的坚持。

  考虑到少年玄乎的际遇,或在东洲某一处,曾经遭遇过类似秘穹的古纪遗迹,古木鸢并未犹豫太久,爽快地抛出条件。「你告诉我曾在哪里见过图纸里的物事,我就告诉你刀尸是怎生炮制。」

  耿照沉吟片刻,将烟丝水精之事说了,当然没提染红霞,也略去了玄鳞的意识经历。

  老人听说三奇谷没入水中,略微露出遗憾的表情,然而也不过就是一霎,正色道:「秘穹中也有一块那样的水精,激发刀魄的藏密、推动秘穹的机关,全赖水精作用。然而,水精内所含的力量所剩无几,须以内力催发,方能勉强启动,料想是三十年前炮制刀尸之人,不知用法,将贮能恣意消耗,而至如此。

  「我等复制秘穹的机关,也是为了减低能量所需,将施行秘仪的机具缩小。饶是如此,在崔滟月之后,要想再催发水精,推动机关,已然十分吃力。但高柳蝉始终相信,世上决计不会只有一块烟丝水精,为防后人挟以作乱,坚持要我毁去秘穹与机具,我已答应了他。」

  听到「高柳蝉」三字,耿照心情复杂,但防着是老人扰乱心思之计,强逼自己不作猜想,扬了扬图纸。「光看这张纸头,无法得知刀尸究竟如何炮制,尚请台丞指教。」

  「秘穹设施、刀魄,以及号刀令,是从开始便已存在,于我借来『姑射』时,一并转交与我;其中运作的原理,迄今无人知悉,高柳蝉或许是这个世上,钻研此道最久的一个,只可惜所知有限,可能只比『姑射』的原主稍多些。

  「我们用的药,无论是激发潜能、迷眼惑心,都只为增加刀尸在秘仪中的生存机会,『击鼓其镗』可让他们的身体更强韧,『失魂引』减低他们所受的痛苦,醒后无知的『阴阳交』自是为了保守姑射之秘……这些都不足以构成刀尸。

  「炮制刀尸时,须将刀魄置于水精之中,以内息催发水精之力后,秘穹会带着接受秘仪之人飞转,同时自水精中迸出一道灿亮异芒,直射受术之人眉心——咸信就是这道异芒,将刀魄中所蕴,『刻』进了人的脑识;至于是什么道理,我和高柳蝉都无法解释。」

  老人露出自嘲般的笑容。

  「我吸收横疏影进入组织,是从号刀令得到的启发。若能由音韵入手,破解号刀令的秘密,如此秘穹、水精乃至刀魄的运行之理,便有机会获得合理的解答。可惜此法不通。」

  耿照留意到他三番四次强调了「我」。

  「但高柳蝉……不以为然么?」

  「他说我这是投机取巧,我不否认。」老人不觉微笑,片刻才敛起笑容,轻哼道:「但他以为,必须由刀魄入手,才能通解其妙。一直到缩小的人工秘穹设计完成,实际制作出来,炮制刀尸才真正得到成功;在此之前,我们弄死了几个人,他便不肯再干了。

  「秘穹运转起来的样子,活像个巨大的刑具,人缚在其中,一不小心就给碾碎了、甩烂了,要不就痛苦哀嚎而死……那是我这辈子最恐怖的经历之一。我不知三十年前妖刀之乱时,他们是怎生办到的,或许他们就是眼睁睁地看人死,或者当时的秘穹运作得更好,不似如今这般迟滞。」

  耿照眼神很冷。「台丞客气。较诸用心,实无不同。」

  萧谏纸笑得讽刺,并未辩驳,哼道:「总之,高柳蝉是不让我试了,开始着手设计缩小的秘穹,能更好的利用水精残力,非任其虚耗于推动巨大的石窟之上。他花了三年才成功,完成之后,却不许我寻人试验。」

  但破解妖刀、乃至刀尸的秘密,也是追索阴谋之人的一条线索,牺牲了这么多人,背负着恶名,古木鸢与高柳蝉早已没有回头的路。

  「他想了个蠢法子。」萧谏纸冷笑:「在确定复制秘穹不会弄死人之前,他只用自己来做试验,每回只尝试极短的时间,但每两三天就弄一回;随着间隔拉长,在人造秘穹上也待得越久。」

  耿照听得目瞪口呆,几乎惊起。

  「你是说七……高柳蝉他,也是刀尸?」

  「那就要看你,怎么定义『刀尸』了。」老人淡然道:「这般胡搞的时候,我们还没有『击鼓其镗』,没有『失魂引』……什么药都没有,他是生受了刑架的痛苦,像是要给那些枉死的人一个交代似的,然后又挺了过来,唯恐他们的牺牲平白落空。

  「他算不算是刀尸?我不知道。什么妖刀武功、违背常理的内力运行之法,他一样也没有,内外武功同原本一样,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但刀尸有的头疼、失眠、杂梦,灵肉分离似的诡异体验……他一样都没缺,剧烈的程度,以致后来应付其他刀尸时,简直游刃有余。

  「得到这种笑话般的结果,自是令人气沮;勉强要说有什么收获,便只有他对刀魄的感应,乃是空前绝后的强大,不惟感应,只消手握刀魄,他便能遁入虚空之境,我亲眼看他在睡梦中浑身发颤,真气以奇诡的形式奔窜流走,隔着大老远都能感受气机的异常。

  「我这辈子,只见过一门像这样的武功,即使两者绝不相同,但与今世武学大相迳庭这点,却是一样的。」

  耿照知道老人说的是太祖爷的「残拳」。看来那名异人传授独孤弋的,与妖刀刀魄中所藏同出一源,即是萧谏纸曾提过的「古纪武学」,在龙皇玄鳞统治东洲之时,流传于大地之上的神奇武功。

  古纪武学何时断绝?何以断绝?至今已不可考。然而,根据这些残存的凤毛麟角,只能认为古纪武学强大之甚,是远超过今传的,是以残拳一出,天下无敌,当代无以抗衡者;妖刀离垢的武功,则使手无缚鸡之力的崔滟月公子摇身一变,成为血洗风火连环坞的火刀战将。

  「可惜高柳蝉无法把那种武功带出梦境。它似乎藏得非常深,心识一回到现世里,就连求生意志都无法将之激发出来。」听起来他们真还试过什么九死一生的办法,耿照想像两个老人拼命地想试出解梦之法,莫名地觉得诙谐极了,原本的满腔怒气,似乎稍见平歇。

  老人看了他一眼。

  「后来,他想出了一个法子。他偶然收养的一个孩子,用以排遣长生园的寂寞日子,每天睡前总缠着他说故事,给了他灵感。他每回亲试秘穹之后,便以自己为媒介,手握刀魄,用额头贴着那孩子的额头,试图将『梦境』传给他。

  「『这样最安全。』——他总是这样说。这法子虽见效奇慢,可能要花三年五年、乃至十年才能看出成果,判定有无影响,但他遁入虚空,浑身自行牵引而起的气机,据信已悄悄地改变了那孩子,让他先天带有古纪武学的底子,毋须学习今世的内功心诀,便能跑得快、跳得高,身子健壮,或许在入虚致静的内家修练上,比旁人更吃香……」

  耿照怔了许久,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眼眶发热,一咬银牙,不让水渍溢出。

  「你可以怪他,没有同你说实话,没问过你愿不愿意承担,让你在小小年纪,就冒了试验可能失败的风险……然而,他不曾辜负过你的信赖,他一直都是那样疼爱你,即使要冒险,他也宁可挡在你身前,让你所承受的降至最低。这点,你的七叔从来没有改变过。」说着从书案边插满卷轴的藤篓里,取出一物,推至桌缘,赫然是簇新的昆吾剑。

  「拿去给染红霞那娃娃。谅必你也不是毫无所觉,邵咸尊那厮,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日后切莫轻信于他。」萧谏纸冷哼道:「当日,会让你送此剑去断肠湖,全是意外。我的原意,是透过横疏影之手,安排一柄足以抗衡妖刀之锐的正剑,到七大派里备着,算是某种预防措施。岂料出师不利,我在灵官殿那厢的安排被彻底破坏,断肠湖这边,也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强敌。」

  耿照闻言一凛。「那何阿三……不是你们的人?」

  萧谏纸哼笑道:「笑话!我挑选的刀尸,若非七大派中资质上佳的年轻弟子,便如崔家娃娃那般,拥有殊异体质之人,兼且家破人亡,已无退路;将来逼出阴谋家之际,他们便能以妖刀武学铲除恶人,洗刷污名,于动乱平息后传下武学,成为联系古纪今传的宝贵种子。

  「虽说出身无分贵贱,但一名毫无根基的无知乡人,就算绑上秘穹,也不过是徒然增添牺牲的风险而已,简直是脱裤子放屁!谁干这等无聊事来?然对手无意栽培刀尸,达到目的便随手抛弃,管他是死是活,自然毫无顾忌。」

  耿照思绪飞转,沉吟道:「这么说来,啸扬堡的何堡主,也非是你等所为?」

  萧谏纸摇了摇头。

  「当时,火元之精的试验尚未成功,指剑奇宫的莫殊色该是我们手上最出色的刀尸,直到于妖刀冢遇上沐云色为止,都在我们的计画之中。原本沐云色昏迷后,该将他俩转移至灵官殿,吸引七大派到来,揭开妖刀乱世的序幕;但当中莫殊色失踪了一阵,再出现时,已然不受控制。」

  那就是另一拨「姑射」暗中搞鬼了,耿照心想。

  「先说好,我始终认为你不堪大用,迄今未改。」萧谏纸推动轮椅,将昆吾剑拿到耿照面前,肃然道:「为教你七叔专心致志,为我揪出那隐于幕后、操弄天下逾三十年的黑手,我巴不得你同你那几个貌美如花的红颜知己,现下就给我回家种田,生几个娃娃,让他觉得此生无憾了,抱死志给我卖命。

  「可惜命运择人,甚于人智,什么机巧聪明,至此只能低头。无论如何,你终是来到了这里,有了听我说这番话的资格,还不算太没用。我同你七叔,都不是什么好人,便打着大义的名分,将来我们都要为曾经做过的恶行付出代价,决计不会逃避。

  「我料你今日前来,并不是来同我拼命的,你已隐约察觉在一切背后,有股力量在运作、策划着阴谋;你来是为了确认,我到底是哪一边的。」

  耿照接过昆吾剑,心绪已与初来时大不相同,不能亲自见到七叔固然遗憾,但萧谏纸的话,填补了他心上的那个大洞。少年对形势的判断更为冷静清晰,明白萧老台丞的话其实切中要点,以灰袍人无所不在的形迹、难以匹敌的强横武力,眼下的确没有自乱阵脚的本钱,他正要开口,老人又举起一只手。

  「你确认了你的,现下轮到我了。你以为,这样就通过考验了么?登门踏户,便能得到生死不弃的盟友?这未免也太过天真。」

  「有道理。」耿照出乎意料地并不惊讶,只点了点头。「考较对方到底有无资格,也是结盟之前的功课。老台丞请说。」

  萧谏纸回头拈了枝笔,润好毫尖,在掌中书毕,才将狼毫笔递去。

  「我这人一向怕麻烦,就不啰唆了。写下敌人之名,总要目标一致了,才有结盟的必要,是不?」

  耿照不置可否,也在掌中写下答案,两人同时摊掌。舷窗之外,柳岸习习,忽闻一阵朗笑,伴着河岸水风远远送出,余家鱼铺里正埋头扒饭的院生抬起头来,心想老台丞难得吃得这么欢,自己上白城山都六年了,从没听过台丞笑哩!

  第二三十折、冤成薄幸,帘后舞腰

  这顿在舱里用的午膳,老台丞居然破天荒吃了大半个时辰,差点惊脱了院生的下巴。吓人的还不止这样,少年离去未久,老台丞便唤进院生,交了锭银子,让他顺道往捣衣桥畔的杨雀饼铺买盒梨条京糕,送往真妙寺。

  「照副台丞之性,肯定空手上门;染二掌院英风飒爽,惯走江湖,怕也无这等精细。你替我向家主致意,记得同副台丞说,若家主看在梨条状元糕的份上,留他晚饭,毋须推辞,代我吃了便是。」

  院生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就是盒山楂糕,有留饭的人情么?

  听萧谏纸又补几句:「柜上若说要等,就说是我送邵家主的,当不致空手。」院生瞠目结舌,被老台丞锋锐的眼神一睨回神,赶紧揣银锭下船。

  他不知杨雀饼铺的梨条京糕,非是常见的以山楂果泥、冰糖、藕粉熬煮,放凉后凝固而成的凉糕,而是以三筛的精细糯米粉炊成的甑儿糕,也就是俗称的「状元糕」,镶蜜渍山楂、梨肉条为馅,恁是权贵豪门,临柜也只买得三天后的糕,这还是插了队的;寻常百姓按部就班,等上三五天也是稀松平常。

  院生越过捣衣桥畔长长人龙,报上「千里仗剑」萧谏纸、「文武钧天」邵咸尊之号,东家亲自出迎,奉上一盒热腾腾的新糕;捧往真妙寺的路上,连迈步都小心翼翼,唯恐一个失手,摔了这盒得来不易的宝贝。

  「我不知台丞雅好小食。」

  耿照换过衣衫,登船继续面议,问起支开院生的理由,略吃了一惊。老人淡然道:「大隐隐于市。若未尝过杨雀铺里的梨条糕,不算来过越浦城。」谈了半个时辰,耿照才起身作揖,潇洒离去。

  萧谏纸倚座目送,直到少年背影没于翻飞的新绿柳浪,才收回眸光,但听舷侧传来「叩叩」闷响,朗声应道:「上来罢,没有别人。」

  一叶扁舟系于舷底,佝偻的灰影攀缘而上,一跛一拐地进舱,上衫右袖空荡荡的,单手解下覆顶头巾,露出风干橘皮似的斑剥皱脸,微眯的眸子里颇见污黄,似是目力不佳,却不是七叔是谁?

  萧谏纸上下打量一阵,冷道:「邵咸尊打你那一掌,我怎么看都不是轻伤。至于么?你又不欠他。真要说起来,那厮还你一命尚且不够,我怎么看,你都是白挨了一记。」

  「挨都挨了,抬杠有意思么?总之死不了。」七叔没好气地瞥他一眼,不欲浪费时间于斗口上,正色道:「谈得如何?」

  「剑我给他了,让他交还染家女娃。」

  萧谏纸故意不看他,提壶斟茶,好整以暇。七叔重哼一声,不理他推过桌面的粗陶茶杯,也不落座,微愠道:「你知我问的不是这个。」定了定神,心中有谱,容色稍霁,哼道:「无论你出了什么狗屁倒灶的题目,当是主持大考,看来,他是通过了你的刁难哪。」

  萧谏纸不知是心情不坏,抑或不受这般明显撩拨,左拳虚握,迳以右手举杯,啜了口冷茶。「我只考他一事,知不知要对付的是谁,我俩将敌人姓字写于掌上,一起摊开,如此则无可抵赖。」

  七叔面色微沉。「故弄玄虚!直接点不行么?扮什么高深!」

  此问之刁,与「天观」七水尘二度难倒地隐人庸、凌云夺冠那一问,其实也差不了多少,识者自能回答,不知道的却怎么也答不上。看萧谏纸的模样,会面非以不欢而散作结,显然耿照之答,起码没让他当场翻脸。

  这种没谱的「题目」,七叔抓不准他通融到何等地步,索性不去猜耿照是怎生错法,黄浊翳目瞟他左掌,哼道:「你是写上『隐圣』二字,还是直接亮出了殷老贼的字号?吓得小伙子面无人色,能满足你无聊的虚荣心么?」

  萧谏纸瞥了他一眼,淡淡一笑。

  「他同我写的答案,一模一样。」

  七叔微怔,皱脸上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得色,强自抑制,哼笑道:「看来,他这个七玄之主还真不白干,竟能查到这般境地。老贼的好日子到头啦,连个小娃儿都能揪住他的尾巴,东洲能人甚多,除了我等,肯定也有别人盯上了他。」

  萧谏纸以左拳轻叩桌顶,片刻才道:「你错了。这孩子知道的,远远超过任何人,只差一点儿,就让我们这几十年光阴形同白饶,工夫都做到了狗肚子里。」摊开掌心,赫然写著「行空」二字。

  七叔倒抽一口凉气,怒道:「你写得这般答案,分明是想同他翻脸——」才省起耿照竟也知晓,不禁结舌。

  「你就明白,该面无人色的,其实是我们。」

  萧谏纸抬头,敛起调侃促狭之色,肃然道:「我等掌握这条线索,只不过比他早了几个月而已。并肩作战,势在必行!倘若老贼知他涉入如此之深,将以何等雷厉的手段,教他永远开不了口?你的师父、我那笨蛋皇帝,便是榜样。」

                ◇◇◇

  耿照连续两天出门,带回青锋照、埋皇剑冢欣纳七玄同盟的好消息,不惟大宅内诸女振奋,传回冷炉谷,亦是欢声雷动,无争坪上建筑「混元宫」的进度,连带地突飞猛进,初生的同盟一时间上下齐心,颇见峥嵘。

  风云峡一系在越浦的联络据点,沐云色得宫主允可,曾告知耿照几处,以便照应。耿照已遣人递交亲笔画押的蜡丸书信,说明七玄混一、与韩雪色结盟的意向,料以双方的患难交情,应无异议,只待韩宫主回覆。

  流影城是耿照所从出,城主独孤天威游冶成习,城务均由横疏影拿主意,自也不是问题。水月停轩、观海天门两派,主其事者都不在越浦,鞭长莫及,因此典卫大人第三天的目的地,便是故地重游的风火连环坞。

  耿照用过宝宝锦儿精心准备的早膳,正把握时间,听绮鸳口头报告近日城中动态,忽见郁小娥踩着小巧的翠绿绣鞋,跨过朱槛,冲耿照袅袅娜娜一施礼,细声细气:「见过盟主,见过夫人。」楚楚抬眸,水一般的眼波朝主子主母转过一圈,独不看绮鸳,似有为难之色。

  绮鸳一见她来便莫名火起,再瞧这般作态,气得话都讲不下去了,起身将手里的文档「啪!」往绣墩上一扔,甩着马尾单手叉腰,怒腾腾道:「有话你就讲啊,装模作样的干什么?」

  郁小娥委委屈屈地望着耿照,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当真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只可惜满堂索然,无人相应。符赤锦笑眯眯道:「牙疼么?我帮妹子瞧瞧。」

  郁小娥赶紧老实禀报:「回夫人的话,染二掌院到啦,正在大门外候着,说是专等大人出发。」

  耿照喜道:「快快有请!」

  「婢子岂敢慢怠?是二掌院不肯进门,说是避人口实。」郁小娥苦着粉雕玉琢的精致小脸,这回倒不似有假。

  耿照还待说话,符赤锦轻轻挽住,摇头道:「相公且陪染家姊姊等会儿,我让人备车马去。」耿照想起伊人的倔强,丝毫勉强不得,点头道:「也好,还是宝宝锦儿心思细。」

  符赤锦咬唇低笑,横了他一眼。

  「别讨好我,一会儿有得你忙。」一扭圆凹葫芦腰,梨臀款摆,领郁小娥往后进去了。绮鸳七手八脚摞起文档,动作不是普通的大,劈哩趴啦烟硝四迸,见他目光投来,没好气道:「爱招惹谁招惹谁去,看我做甚?」

  气呼呼地抱文档出门,肉感十足的浑圆臀股绷紧裤布,马尾示威似的晃呀晃,一副「靠近便抽死你」的架势。耿照脸上热辣辣地一阵痒,被甩得满面刺红的记忆重上心头,讷讷地回书房取出一只长布包,迳往大门行去。

  才到前院里,遥见门外一抹出挑倩影,大红上襦,配上白底的百褶蝴蝶裙,俏立于朝阳下,薄罗裙纱透出两条朦胧腿影,只觉曲线修长,体态健美,说不出的诱人。

  染红霞长发垂腰,柳腰上系了根与上襦同色的红带子,走近时才发现襦、带等所用布料,均是压了金织花样的,明明是俗艳的金红二色,穿在她身上,却出乎意料的温婉秀媚,若非手提长剑,看来便似哪家大户千金春游,目光一瞥便即黏上,再难移开。

  上襦间的白绫抹胸,被浑圆饱满的双峰高高撑起,起伏跌宕。裸露的修长雪颈与小巧锁骨,说不出的秀气,既清新又迷人,虽是无心使媚,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女子魅力。

  平素不戴首饰的染二掌院,今儿鬓边簪了朵掐金珠花,不仅衣裳簇新,连脚上蹬的大红半靿快靴都不见泥渍,合著小腿肚儿的贴身样式是耿照前所未见,看得出是精心打扮。

  他抑着将女郎拥入怀里的冲动,扬声道:「红……二掌院久等啦。」染红霞闻声一颤,好半天才转身,那张令他朝思暮想的俏丽容颜一如梦中,只是表情僵硬,勉强挤着笑;还未开口,便觉生份。

  耿照不知她因何不快,总觉得这种时候,只要拉拉她的小手,便能教她冰霜消解。两人灵犀交会,染红霞立时便知,原本只是生份,这下却不禁蹙眉,小退了半步,以眼神制止他的莽撞,硬梆梆地持剑一拱,朗道:「耿大人,血河荡还有段路程,正事要紧,咱们这便出发罢?」

  耿照好生失望,但也不是不明白她的顾虑,定了定神,抱拳笑道:「二掌院稍候,我让人备好脚力。血河荡说近不近,总不能走过去罢?」

  染红霞天还没亮便起身沐浴,梳妆更衣,匆匆与舅舅白锋起用过早饭,一个人晃了过来。她落脚的客栈距朱雀航颇有一段,走路决计不是好选择,只是她心切之下,全没想见了爱郎之后,要怎么去风火连环坞。此际听他一说,自己倒心虚了起来,雪靥微红,咬唇扭捏道:「……好罢,就等会儿。」

  耿照只觉她这模样可爱极了,忍着扑上去咬一口的冲动,怡然道:「二掌院之剑,可否借我一观?」染红霞迟疑了一会儿,双手捧过,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差点鼓破高耸的乳峰,担心耿照藉机摸摸小手什么的,这可怎生是好?

  可惜这一幕始终没有发生。

  她与谈剑笏走了趟真妙寺,没能取回昆吾剑,工作台上的剑片尚未配好新的柄鞘,谈大人也瞧不出什么蹊跷,问了家主几时能好,邵咸尊说五天之后,谈大人只点了点头,觉得是合理的答覆。

  要去风火连环坞,不能无兵器傍身,白锋起本欲以佩剑相赠,染红霞却知兵器称手与否,对用剑之人至关重要,不忍夺舅舅之爱,去打铁铺里买了柄应急。

  耿照拿了剑,神秘一笑:「二掌院稍待,我去去就回。」转身迈入宅内,穿过庭中最近的一处洞门,将方才搁在墙边的长布包打开,取出昆吾剑调换。

  染红霞拿回佩剑,柳眉一轩,不顾街上人来人往,铿啷一声擎将出来,对日端详,忽俐落地连挽几个剑花,闪电还鞘,面上疑色益浓,迟疑道:「这是……昆吾剑。」

  「确是昆吾。」耿照笑道。

  「怎会……」料想邵咸尊断不致绕过自己,把剑交到剑主以外的人手中,况且邵家主并不知道耿郎是……思之俏脸娇红,干咳几声以防失态,低道:「应非得自邵家主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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