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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1-47卷 全本) - 82,2

[db:作者] 2025-07-11 16:02 5hhhhh 7580 ℃

  密如连珠的铿击、凝缩至极的风压,在斗室里持续增幅,中年道人始终匀不出手翻开刀匣取刀,狼首也未能再抢近分毫;两人被层层剑风爪影隔开,除了两条旋舞的右臂快到几乎失形,身体俱都停在原地。剧烈摇晃的车厢崩解着,还有车里的物什──中年道人睁大眼睛,较常人更满的瞳眸几无眼白,透着异样的湿润水光,无比邪气,予人绝大的压迫感。

  目光或可慑人,然而对于被劲风卷入、逐一遭到破坏的周遭物事,这双奇异的乌眸全然帮不上忙。

  喀喇一响,拨步床精雕细琢的镂空床板松动脱落,旋即被剑风爪劲吸卷过去,绞成木屑弹飞,也不知有多少扫过了卧床的怪人身躯,接着是覆于其上的锦被、纱帐、床架……

  聂冥途露出充满恶意的笑容。

  僵持不下,并不代表分不出胜负。对中年道人来说,继续僵持,他将输掉最最重要之物──啪嚓一响,床尾两条柱脚被爪劲绞毁,床板轰然坍落,裹满白布的怪人身子下滑。中年道人伸臂一捞,堪堪挽住,却付出头冠飞碎、肩头裂血的代价。聂冥途乘势逼近,骨爪翻飞,一气绞碎了半张大床!

  这名剑术精湛的中年道人,正是前来一梦谷求医的堂堂天门四位副掌教之一,刀脉魁首、领紫星观一派的「剑府登临」鹿别驾。

  当日他下得朱城山,为救遭妖刀重创的侄儿鹿彦清,四处拜访名医,「岐圣」伊黄粱偌大名头,自也在行程之列。适伊大夫去了越浦,鹿别驾唯恐耽搁伤势,留弟子于谷外等候,自带了侄儿往他处求治。

  无奈鹿彦清伤势奇诡,数月奔波,舟车劳顿,虽吊着一口气,却没有能治好他的大夫。

  鹿别驾不知拆了多少名医的招牌,失望渐渐成了绝望,绝望又转而成为愤怒,最后回到一梦谷,听伊黄粱迄今未归,愤怒终于化作迁怒:先将谷外结庐的其它人乱棒打走,再以车驾阻断道路,封了一梦谷;若非抱持些许企盼,那捞什子「岐圣」说不定真有起死回生的能耐,没敢把事情做绝,断了侄儿生路,早杀进谷中,将伊黄粱的门人、家眷之类悬于谷外,看看这不识抬举的东西要撑到何时才现身。

  等待是非常磨人的。

  头一名覆面人闯入时,鹿别驾只当是余兴节目,听出那人气息微紊,入棚以来始终散发若有似无的血味,显是受了伤。以其身法之迅捷,屠杀紫星观弟子轻而易举,不伤人命非是心慈,而是不花无谓的气力,可见伤重。

  他镇日守在鹿彦清榻畔,正觉气闷,责罚弟子已不能抒解烦躁,打一场必胜之战、杀个蒙面落难的江湖好手,该是绝佳的调剂。鹿别驾从剑上残血,判断未伤及要害,不及起身一会,便又闯入了眼前这头恶兽。

  这厮上身筋肉贲起,较寻常男子大上一倍,下半身却枯瘦如柴,畸形的比例无比怪异,遑论那坚锐不逊刀剑的骨爪,以及尖吻如狼的头颅形状。

  单论交锋,鹿别驾未必没有取胜的自信,但在狭小的车厢里,动弹不得的鹿彦清形同人质,光被劲风波及,就能要了宝贝侄儿之命,打得缚手缚脚,交手以来尽落下风,不过盏茶工夫,车内更无一处完地。连鹿别驾都披血裂创,况乎鹿彦清?再打下去,那架粉身碎骨的拨步床便是榜样。

  聂冥途这厢却是越战越酣,张口狼啸,真力到处,车顶应声迸开,棚中诸人无不掩耳踉跄,刀剑脱手。

  在同时,车厢侧窗的帘幔「唰!」向外刮卷,绽出刺目刃光,嚣狂的狼嚎顿成惨呼,旋即轰然一响,木片弹飞;再睁眼时,已不见了车厢形体,鹿别驾披头散发倒拖长剑,立于一地残碎间,将耳鼻淌血的鹿彦清交与旁人,并以剑尖挑了爱刀入手,咬牙道:「那厮中了我的『泠泠犀焰照澄泓』,走不了多远……追!」听不远处的苏彦升兀自抱头,尖叫不绝,飞起足尖,怒斥道:「闭嘴!」脚边碎木「飕」的一声,正中苏彦升面门,一把撞飞两枚牙齿。

  苏彦升摀嘴倒地,痛得回神,未及挣起,鹿别驾头也不回,径入谷中。众弟子如梦初醒,举火持兵,尾随而去。

  在场半数以上的紫星观门人,来一梦谷已有月余,始终只能在外探头探脑,拦下出谷采买之人盘问,才知是住在左近的乡人,感念大夫恩德,来帮忙些杂务,对谷里有些什么人、大夫现于何处等一问三不知,碍于师命,只能随意恐吓几句,乖乖放人,对着谷内蓊郁的林树干瞪眼。

  这帮刀脉弟子平素横行惯了,几曾有这般只能看、不能摸的点子?这下子师尊带头,众人无不跃跃,循大道穿过那片看了大半个月的密林,意外地没有什么机关阻挡,纯是植林造景。

  转出林边,眼前一阔,流渠潺潺、小桥飞架,一只木造水车骨辘辘地转动,两侧田畦苗圃,簇拥着楼阁;零星分布的石刻灯笼,点着蜡烛或灯芯之类,散发柔和光晕,如梦似幻,连拂面轻飔里,都带着若有似无的清冽药气,令人胸臆一舒。虽无金碧璀璨,称得上「人间仙境」四字。

  水渠环绕的院落之中,传出起伏有致的铮錝清响,鹿别驾素来不喜丝竹,对乐伎的兴趣,怕还在歌喉或琴艺之上,辨不出是何种乐器,猜想应是琴筝一类,颇为悠扬动听,弹奏之人似是功夫不恶,清亮的弦声里不带一丝烟火气,与水声、水车的辘辘声响相映成趣,亦是一景。

  鹿别驾脚步略缓,心中暗忖:「那恶汉出手杀人,状若惊兽,若然闯入阁中,抚琴之人断难冷静如许。」那片横亘其间的茂密树林,阻断乐音传送,纵以天门副掌教的内功修为,也无法确定琴声是否一直都在。

  那名野兽般的黑衣怪人浑身是血,动辄开杀,纵使未伤水阁中人,听到有人闯入,弹琴的人总该稍停些个,探探动静才是。这般悠闲奏乐,怎么想都有蹊跷,颇有几分欲盖弥彰之感。

  还有一种可能性。

  倘若来的……不是外人呢?闯过谷外彩棚的,有两个,一前一后:前者受伤沉重,不欲久留;后者状若疯兽,见人就杀,抢的显是时间──把他们想成是逃亡与追逐的两造,所有的疑问似乎便有了合理的解释。

  只不过,哪个……才是「血手白心」伊黄粱?

  是他被仇敌所追,拖命逃回老巢,还是追着慌不择路的猎物,将其赶进了绳罟陷阱,准备收网宰割?

  ──不管是哪个,先拿下故弄玄虚之人再说!

  鹿别驾嘴角微扬,微露一抹蔑冷,分持刀剑,点足扑入水阁。

  这幢屋子多用镂空窗扇,极是穿风,说是楼阁,更像雕錾精巧、层层遮掩的亭子,虽有布幔屏风等物事,结构体上无处摆设机关,鹿别驾不费吹灰之力便穿至后进,见庭院中引水环绕,拥着居间一座小小凉亭,琴声正是从亭中传出。

  那八角飞檐的凉亭垂着纱幔,亭下三级石阶,亭后似乎有条曲桥模样的回廊,接通后面的厢房……无一处不是埋设机簧陷阱的好材料,与前头截然不同。鹿别驾横刀一拦,挡下了贪功冒进的弟子们,暗提内元,扬声道:「天门教下,紫星观鹿,求见伊黄粱伊大夫!事态紧急,请现身一见。」

  亭内琴声「錝」的一声,戛然而止,水风吹飞纱幔,露出亭中之人,一干紫星观弟子为之摒息,突然都没有了声音。

  琴几之后,端坐着一名白衣少妇,肌肤雪腻、浓睫低垂,鼻梁极挺,高高的山根满是骄人傲气;弯弯的柳眉分明描绘精细,堪称完美,不知怎的却予人「斜飞入鬓」的错觉,昂扬如剑眉,于欢好之际蹙紧,足令男儿兽性大发,生出加倍蹂躏的征服欲与成就感。

  少妇的唇珠丰润,鲜滋饱水,色泽是淡细的樱红色,上唇又噘又翘,美得衅意张扬。就连白皙巧致的下颔,都是挺翘有型的,利落的腮帮骨略带直角,线条明晰爽润,特别适合咬牙。

  这帮紫星观的弟子仗着师门庇荫,欺男霸女的勾当没少干,最喜欢看女子在身上婉转娇啼、无力挣扎的模样,从未想过这般英气的容貌长相,竟能勾人如斯。

  若能被此姝又娇又烈地瞪上一眼,那还不升了天?她要肯叉腰戟指,起身斥喝几句,那可真是……思虑至此,不少人悄悄弯下腰,以免裆间拱起太甚,不免出丑露乖。

  鹿别驾多识美女,却没见过这样的,不禁多看了两眼,一时无话。全场除风声流水声,只闻粗浓的喘息与闷重的心跳,若有人能读心语,将发现所有的紫星观弟子都在期盼美女起身骂人,只为一睹她蹙眉薄嗔的模样。

  少妇的柔荑按住丝弦,才又收于几底,交迭在裙膝。

  众人视线被亭阶所阻,依稀眺得裙上绷出的大腿曲线,充满紧致肉感,偏又不显肥腴,应是跪坐于蒲团之上,只可惜看不真切。

  少妇抬眸,毫不意外地有双明媚清亮的杏眼,微微一笑,启唇吐声。

  「是观海天门鹿真人么?有失远迎,尚祈见谅。」语声清脆,出乎意料的温婉动听,不似外表那般性格鲜明。众人还来不及失望,浑身彷佛已遭整片温水漫过,涤去烦躁火气,不觉露出笑容。

  鹿别驾愤懑稍平,旋即意识到是少妇语声所致,她的态度不能说周到,措辞也谈不上有礼,就是使人难生恶感,不由自主想亲近,暗忖:「这妇人乃天生尤物,惑人于无意间,用的却非什么慑魂术法、穿脑魔音,而是女子的魅力。看来一梦谷中卧虎藏龙,不可大意。」

  以其内功修为,少妇若施展迷魂手法,断不能毫无所觉。但她停了琴音,语声里又无运功的迹象,嫌疑尽去,只能认为是她魅力惊人,片言即博得众人好感。

  鹿别驾就任副掌教以来,意在真鹄山的掌教宝座,罕再游冶取乐,以免落人口实;另一方面,悟练《洪洞经》以求刀法精进,也是他近年精力所注。鹤着衣之所以稳坐大位,与突飞猛进的剑法内功不无关系,能用计逼他交出权位,自然是好,到了图穷匕现、万不得已时,武力才是血战得胜的依凭。

  此际,鹿别驾的欲望,却忠实地反映出少妇的魅力,修心多年的壮年道人勃挺得厉害,欲焰熊熊燃烧,若非地方、时间等俱都不对,心头也还记挂着那两名黑衣怪客,只怕立时便要了这名动人尤物。这也是他排除媚药、慑魂术法的原因之一。

  瞳眸幽邃的中年道人,眨了眨湿润的眼睛,含笑开口。

  「夫人客气了。本座非欲擅闯,而是方才一名凶徒杀了本门数名弟子,逃入谷中,为防那厮对伊大夫的家人不利,这才前来保护。唐突之处,也要请夫人原宥则个。」

  少妇淡淡一笑,螓首微斜,动作如女童般天真,却又不显造作。侧颈的瞬间,紫星观弟子群中兴起一片低叹,若合符节,搭配得天衣无缝。

  「是么?我倒没见有人来。一梦谷夜不留客,鹿真人请回,有需要治疗的,若不嫌妾身技艺粗疏,明儿天亮,我请僮儿出谷,将伤员抬进来。」众人从没这么后悔过自己四肢健全、身体健康的,恨不得在臂儿腿上割几刀,换来美人柔荑轻抚,肌肤相亲。

  这般推托应付,打发不了堂堂天门副掌教。鹿别驾嘴角微扬,无声哼笑,淡然道:「夫人这话──」却被少妇蹙眉打断:「我叫雪贞。夫人什么的,听起来好老啊,我不喜欢。」

  ──她果然皱着眉头好看。

  以鹿别驾的心性修持,出神不过一霎,已收摄如常,但就在这剎那间,脑海翻转的,全是少妇蹙眉撅嘴、苦闷呻吟的销魂画面,想象自己在她紧凑湿润的体内越来越硬,越来越肿胀巨硕,直到高傲如孔雀的玉人再也抵受不住,从齿缝间迸出哀婉娇啼,纵使再不甘心、不愿意,也不得不承受男子的凶猛冲撞──明明她是这么样的温柔婉约,连埋怨的口吻,都温顺可爱到让人忍不住想啄一口。

  鹿别驾定了定神,笑道:「若非雪贞姑娘慨然相告,本座未敢擅问芳名。」有个绕心的念头没忍住,脱口问道:「雪贞姑娘……是伊大夫的什么人?」他本想说「妻子」,但心里想的其实是「姬妾」,到口边乱作一团,索性虚问。

  君子不夺人所好──鹿别驾适用「君子」二字否,尚有争议,但他本人恐怕无有意识──若是妻子,开口索讨只怕不宜,但姬人侍妾的话,卖他个天大的好处,伊黄粱未必不能割爱……

  鹿别驾还未省起这念头有多荒谬,自称「雪贞」的美艳少妇已温顺摇头,轻启微噘的朱唇,还未开声,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黑白分明的杏眸滴溜溜一转,抿着一抹淘气的笑意,细声道:「……你猜。」澄亮的眸中清清楚楚地透着挑衅,纵以似水柔情,也不能裹住那股子棱角分明。

  鹿别驾爱死了她这副寻衅的模样。

  非是烟视媚行,无有风情卖弄,甚至谈不上挑逗,而是「能奈我何」的衅意,激发男人显露力量,只有彻底压倒她的强者,才能得到她……

  回过神时,鹿别驾发现自己足尖挪动,几乎跨步向前,须以偌大定力压制,才不致轻举妄动,暗凛道:「亭中若安置了杀人机关,恁是千军万马到来,尽也都折在这块香饵之下。」天门刀脉的七言绝式「泠泠犀焰照澄泓」,最重精神意志之修持,若心性不能澄观空明,难合百十招于一式。鹿别驾起心动念,整个人倏尔抽离,自外于被白衣少妇撩拨得燥热难当、欲念蠢动的身躯,心冷如顽铁,再难撼动分毫。

  不幸的是,他身后的弟子们无一有此定力,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只听得一句闷钝咕哝:「老……老婆!」夹杂着吞咽唾沫的骨碌声,可见馋甚。失控的叫嚷一发不可收拾,此起彼落,唯恐喊得慢了,失却美人青睐:「……妹子!」

  「……侍女!」

  「你……你别胡说!雪贞姑娘这般人品,岂能是丫鬟?」

  「依我说,雪贞姑娘是伊大夫的座上宾,来给他弹琴的。」

  「你这说法,是指摘雪贞姑娘是乐伎了?当真胡说八道!」

  「……住口!」鹿别驾开声断喝,众弟子浑身气血一晃,站得最近的两人踉跄倒退,伸手掩耳。「都给我退将出去,门廊之间,不许有人!」

  弟子们莫敢违抗,依依不舍地退出门廊,有人抓紧机会,目光须臾未离亭中美人,也有的低声碎嘴,面露不豫,显然对师尊「吃独食」的行径甚是不满。众人挤轧在两侧门廊的入口处探头探脑,推搪吵嚷,其状甚丑,毫无名门大派之风范。

  鹿别驾是对着弟子们吼叫的,背向凉亭,内力未及,测不出那雪贞姑娘是否会武。只见她袅袅娜娜起身,绕过琴几,来到阶前,探下一只滑腻雪白、踝圆趾敛的晶莹裸足,笑道:「我送鹿真人。」当天门众人即将离去。

  跪坐时看不真切,此际才发现她生得异常娇小,然而并不显短:裙布紧裹的臀股肉呼呼的甚是丰盈,裸露的足胫却是又细又长,一如她纤长如茭白笋心的十指;襟口鼓胀胀地隆起成团,浑圆的曲线几乎蔓至脐上,可见双峰饱满,几乎占去衣内所有空间,偏偏乳质细软如绵,才压裹出忒大一包。

  从浑圆的香肩、奶脯,乃至臀股,可以看出雪贞姑娘是属于丰腴有肉的类型,在如此娇小的身板中,之所以不觉臃肿,除了手指、足胫等末端处极是修长纤细,拉高比例之外,须归功于那把圆凹的葫芦小腰,将这么个细小多肉的人儿衬得玲珑有致,教人难以移目。

  更可怕的,是她那酥莹已极的雪肌。

  鹿别驾从没见过女子穿起白衣,肌肤能比绫罗更白的,但雪贞姑娘不负其名,人一来到灯下,连身上华贵的西山单丝罗都为之失色。她的白皙是介于乳脂与细雪之间,再从肌肤薄处透出淡淡酥红,充满盎然生机,绝非不见天日的白惨;如耳垂指尖等细小处,则剔透如玉,脖颈、脸庞,乃至赤裸的脚背等,恍若鲜乳中调入一丝粉橘,白胜酥酪,却较新雪细暖。

  鹿别驾看得有些微怔,雪贞却以为他赖着不走,是因为还没等到答案,掩口一笑,嫣然道:「我啊,不是婢女姬妾,也不是妻妹,而是大夫的病人。」鹿别驾失神不过一霎,脑筋转得飞快,哼笑道:「本座以为,一梦谷是不留客的。」

  雪贞抿嘴道:「真人若病到如妾身一般,勾起了大夫的兴趣,想走约莫也走不得。我在这儿待了十几年,每年生辰,大夫都要为妾身盛大庆祝,说是从阎王手里又抢回一年。与阎罗为敌,还能连胜十数回,难道不该好生庆祝么?」

  鹿别驾哪里肯信?瞬了瞬湿润乌瞳,笑道:「我见雪贞姑娘气色甚佳,不知生的是什么病?」

  「妾身之病,名唤『魇症』。」雪贞索性在阶台上坐了下来,舒服地伸直腿,这随性的动作在她做来,竟也优雅宜人,丝毫不显粗鲁,白绫裳底露出的一双裸足更是玉雪可爱,沾着些许尘泥,益发酥莹白皙,若许人咬上两口,怕两侧门廊的紫星观弟子不惜一死,也要扑将上来。

  「发病的时候,浑身僵直、动弹不得,日常起居,难以自行打理,然而有时,却又会暴起伤人,几名男子也压镇不住,气力大得吓人;苏醒之后,又记不得曾经做过什么。」少妇娓娓道来,彷佛说的是他人身上的事:「外头的人,总以为是失心疯,又或被妖魔所附身,故称『魇症』。其实大夫说,这是三焦经脉失调所引起的疾病,善用药石针灸,是能延缓恶化的,放着不理便只有恶化一途。」

  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笑着补充:「得了魇症的人,伤口会复原得特别慢。男子只消仔细小心,别受外伤就行了,可女子来红,月月在身子里都生出新创口,若无大夫妙手,十多年前妾身早已不在人世,遑论今日与鹿真人相见。」

  鹿别驾听她说起「魇症」征候,每说一项,心头便不由自主一跳;听到后来,却不由得狂喜,若非极力压制,说不定便已欢呼起来:「清儿有治!这伊黄粱……能治清儿的伤势!」料想这名唤雪贞的女子如此诱人,被伊黄粱带在身边,朝夕相对十数年,说没什么苟且,谁肯相信?除非伊黄粱不是男人!恶向胆边生:扣住雪贞,定能逼得伊黄粱就范,还管他闯入一梦谷的是谁、里头有没有伊黄粱!

  鹿别驾并没有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立场。欲使一梦谷的主人医治爱儿,并不只有「擒下雪贞」一法,然而心思一动,鹿别驾便绝了其它念想,强抑着心头悸动,缓步走向凉亭,口中却随意攀谈,以防雪贞发现他的企图。

  「那么……大夫有没有说,这魇症要如何根治?」

  雪贞微蹙着姣好的柳眉,露出些许遗憾的神情,娓娓说道:「大夫说,魇症是无法根治的,只能阻止它继续恶化。患者最好能待在静谧平和的地方,事不上心,远避凡尘,渐渐就能平心静气地过日子。」

  鹿别驾分持刀剑,越走越近,继续引她说话。「这样就行了么?不服些宁神静心的方子,也能抑制魇症发作么?」

  雪贞正色道:「作用于人身,药亦是毒,经年服用,疗效益减,而祸患益深。大夫说,最好的法子,就是打造一处宁神静心的环境,将使人安宁的物事,藏入生活大小细节之中,待身子习惯后,再次第加重份量。」

  鹿别驾见她毫无防备,心底窃笑,想到今夜便能享用这名集鲜烈、温婉于一身的绝色,更是近十年来未曾有过的兴奋雀跃,顺着她的话头,敷衍道:「大夫此说极是……」忽地脚下踉跄,虽拄刀撑住,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困乏自体内深处涌上来,只得顺势坐倒;回见一干弟子或坐或卧,兀自不觉有异,十有八九怔怔望着凉亭阶上的美人傻笑,画面说不出的诡异。

  他一提内元,丹田内并非空空如也,然而须得加倍使力,才能运起不到平常十之一二的内息,像是刚刚经历一场鏖战,身体太过倦乏所致。以鹿别驾的见识,从未听过有这样的毒,倒像是极其厉害的蒙汗药,但蒙汗药烟要在这么大的空间里施放,还得让人吸足份量,怕不是烽火台的烟柱一般,断不能无知无觉;自来此地,未曾有过食水入口,连水渠中的流水,鹿别驾都不曾让它溅上肌肤……这贱人,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

  「鹿真人,诚如大夫所说,药物须藏入生活细节,务使无觉,待身子习惯后,才能慢慢加重份量。妾身所用的剂量,是这十多年之间慢慢积累,如今行走说话,方与常人无异;相同的份量用于常人,是有些太过了。」

  五官分明、棱角鲜烈的绝色佳人温婉一笑,袅袅起身。

  「这水阁,就是妾身的『药』。大夫耗费无数心血,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全都是极厉害的宁神药物,风中水里、草露虫鸣等,无一不具疗效。能撑到此时,鹿真人这天门二把手之名,果真无虚。」

  第二二二折、夜刀胜雪,素手合凝

  她伸出纤长的食指,指甲轻轻在凉亭木柱上一刮,浓烈药气从漆底裸露的木色中透将出来,连距阶底尚有丈余远的鹿别驾都能嗅得,不由一阵晕眩。

  「产自西北天镜原的『氤香炉木』,将桑椹大小的薄片研成粉末,调水吞服,有宁神安眠、夜寐不惊的奇效。这座『无殭水阁』里的梁柱,十有八九是以炉木为材,若非大夫让工匠们都含了还神冰片,怕还盖不成阁子。」

  修道亦涉丹鼎药石,鹿别驾对「氤香炉木」并不陌生,知其价高难得,在观中丹室,有刨作指甲大小的薄片、贮于密封罐内,头痛或失眠时取若干合药,效果显着。万料不到,竟有疯子疯到拿药材来盖房子,所用材料,就连庭中的植被花树,通通是一路货!被坑也只能说半点不冤。

  事实上,无殭水阁的诸般异材虽是伊黄粱指定,光凭他出神入化的医术药学,不足以建成这座殊异的建筑。

  为了雪贞,伊黄粱不惜重金,敦请四极明府精密计算,以繁复而庞大的实作数据为辅,计算出各种药材的配比,以免弄巧成拙。逄宫那厢经过三年多的实验,还派遣专人在一梦谷附近开辟苗圃,收集水土信息,这才给出了设计蓝图。说无殭水阁乃合岐圣、数圣双圣之力而成,半点也不为过。

  无殭水阁的宁神效果,是由外而内递增,居中这座八角飞檐、曲水环绕的殁丝亭,堪称举阁药力最强处,就连伊黄粱自己,平日也绝少履足,但凡来此,舌板下的还神冰脑决计不能吐出;能不说话,就尽量别张口,滞留时间不逾盏茶,以防药力沁体,于浑然未觉处受害。

  因为这并不是毒,没有祛除之法,最好的应对方子,就是离得远远的。周遭环绕的水渠,也是为了将药力缩限于此,避免扩散。

  就连谷中风向,都在逄宫的考虑之内,每日傍晚,由谷后刮下的落山风扫过水阁,将满满的药气一股脑儿送进入谷处的密林,盘绕不去,直到夜晚才慢慢消散。

  是以林被虽密,无有伤人的大型野兽,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耐心欠奉、气急败坏的患者家属,无视谷口木牌,心急火燎地冲进一梦谷,欲将大夫拖出的。只是入得林中,不知怎的突然心平气和下来,思前想后,终究不妥,末了乖乖出谷,等待伊大夫传召。

  这帮不请自来的紫星观门人,算是自讨苦吃。鹿别驾单膝跪地,拄刀而起,自忖尚有一击斩杀这名妖妇的能耐,不知怎的,心底却是千百个不愿意,甩甩脑袋,试图驱散这个念头──定力变差,亦是强烈的宁神药力所致。

  在无殭水阁之中,常人会迅速陷入疲惫懒散,自制力急遽消褪,平时不敢触及的虚妄念头,会在某种奇妙的快乐氛围中迅速放大,恍若醺醺,只是斗争心转淡,又不若借酒装疯的醉客。

  鹿别驾于药理所知,并未深及这一层,提起棱节七星剑,遥指阶上玉人,咬牙沉声道:「解……解药!」

  「没有解药,也用不着解药。」

  雪贞似笑非笑,唇抿间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衅意,越是说得温婉,越让人莫名恼火,直想将她一把剥光了压在身下,狠狠教训一番。「鹿真人就当是宁神汤喝多了,有些困乏,赶紧回去睡下,明日晨起,管叫精神饱满,身心舒泰。」

  (可……可恶!)

  怎么听都像讽刺,他也没天真到信了此言,两手空空离开,以刀剑支起身子,切齿道:「叫……叫伊黄粱出来!未、未见此人,道爷……道爷拆了这座破阁子,拿妳……拿妳抵帐!」末句一出,不觉微笑,颇有一舒积郁之感,胸中烦闷略去。

  蓦听一阵嘶嘎刺耳的豪笑,自前院传来:「……说得极好!今日未见伊黄粱,老狼陪你拆了这座阁子,拿这妖妖娆娆的大奶花娘抵帐!」但见乌影翻过院墙,无声落地,却不是聂冥途是谁?

  满爪是血、兀自滴着黏腻液渍的兽形凶徒半拱着背,两条粗壮的膀子垂过了膝盖,益发衬出下半身枯瘦如柴,弯如蛙足,模样说有多怪异就有多怪异。与前度不同,他背上背了团破烂被筩似的物事,脏污的长布条如拖把般随风乱舞,才刚落地便以爪掩口,冲鹿别驾大声说着悄悄话:「是说尊驾喜欢清蒸还红烧?我这人一向随和,记得把奶子留给我就行,刚好盛得两盘,其它都归你。」

  鹿别驾昏沉了半天,才搞清楚他要吃的是雪贞,腹中酸水上涌,忍着恶心,怒道:「兀那贼子!不……不知所谓!谁与你吃人肉?」

  聂冥途难掩失望。「啊,抵帐不是吃么?奸完了再吃也行啊。还好自我带了吃食。这社会是怎么了?人跟人之间,都不再互相关心了么?」伸臂将背后的被筩拽下。

  鹿别驾记着他杀害了多名弟子,见其抬臂之际,胸腹间空门大开,不由冷笑,正欲出手,一人挤出坐满紫星观弟子的门廊,大叫:「……师尊!那厮掳走了彦清师弟!」口带风声,正是给打落两枚牙齿的苏彦升。

  鹿别驾猛一凝眸,赫见聂冥途甩下的被筒花色熟悉,依稀是自己车厢内所用,筒口歪斜着一颗缠满绷带的脑袋,竟是侄儿鹿彦清!

  原来聂冥途先前窜进密林,并未径直追入谷中,兽化后的嗅觉异常灵敏,盘绕于林间的淡淡药气令他头晕脑胀,觅了棵顶盖茂密的大树窜上,待鹿别驾一行悉数通过,才折返彩棚,杀光了来不及走的,挟持鹿彦清随后而至。

  无殭水阁的药气之于狼首,不啻常人面对腐尸粪尿等恶臭,虽是难受,毕竟无害,况且兽化之后,不惟血气运行加快,连排除药、毒的能耐,都胜过常人数倍;饶是如此,聂冥途仍在阁外潜伏,直到听见鹿别驾倒地,这才现身收尾。

  「岐圣」伊黄粱是不是此世血甲门的祭血魔君,狼首无法肯定,所以把他们通通逼出来就知道了──堂堂观海天门副掌教若死于此间,还搭上一干紫星观的直传弟子,伊黄粱纵使处处施恩,武林地位超然,此后也别想有安生日子过。祭血魔君不想毁了这么好的掩护身份,非得做点什么不可。而聂冥途等的,就是那一瞬间。

  「这块排骨没几两肉,别浪费了柴火。」聂冥途翻转痈人,似正找一处落口:「也罢,当甘蔗啃了罢。分你一条大腿,别说我吃独食啊。」

  「狂徒,还我彦清孩儿!」鹿别驾眦目欲裂,相较于怒极脱口的吼叫,将递而未递的七星剑势为之一顿,显是投鼠忌器。

  高手对决,最忌首鼠两端。聂冥途见他右手剑路已封,接着废其左膀,觑准去路,使劲将鹿彦清一扔。鹿别驾若不肯弃刀,鲨鳍利刃便要贯穿侄儿,况以狼首一掷,非指掌不能化消,鹿别驾更无犹豫,鬼头刀脱手,掌蓄绵劲顺势圈转,堪堪将人抄住;见狼首如影随形,闪电般杀至,已不及回剑,背转身子护住侄儿,欲以背门硬吃一爪!

  千钧一发之际,「嗤」的一声轻薄锐响,聂冥途福至心灵,及时扭头,一抹刀光掠过颈侧耳际,差得分许,便要命中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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