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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1-47卷 全本) - 67,2

[db:作者] 2025-07-11 16:02 5hhhhh 4550 ℃

  分明是紫灵眼的声音,胡彦之甚至能清楚望见她说话喉间轻细的震动,以及那饱满的酥胸之上,与语声若合符节的起伏——开口说话的是紫灵眼没错,但这话却不是她说的。

  用这种口气说话的,胡彦之平生仅识一人,巧的是:上回发出声音的同样不是她,而是玉斛珠。「明端!」他倒抽一口凉气,大喊道:「是你吗?我正找你……你娘知道你跑出来了么?」边说边往前走。

  紫灵眼右手紧了紧,细薄的匕刃微微陷入腴润的颈间,一抹饱腻的血珠沿匕渗出,淌下雪颈。「住手!」符赤锦随后奔至,赶紧拉着胡彦之退开些个,低声道:「这便是『超诣真功』!小师父说过,此功可控制他人身体,如将一缕魂魄寄于其身。这位翠姑娘是此道高手。」举起雪玉般的娇小柔荑,不远处白额煞矮身顿住,激起大蓬沙土,在地上留下两道虎扑似的长长爪痕。

  她面色如恆,静静开口:「翠姑娘,我小师父当你是朋友,你莫伤害她。有什么话,大伙儿好好说。」紫灵眼——或说翠明端——还未开口,身后的黑幔忽然掀开,钻出一名个头矮小、黑衣蒙面的男子,退后严重的发线斑剥灰白,高高鼓起的太阳穴上布满老人斑,眼角密如蛛吐,显是上了年纪。

  胡彦之一看,一颗心便沉到了底。这分明是「豺狗」的服色!

  「少主说了,」黑衣人哑着嗓子,语声有些含混,但比起没舌头的戚凤城已清楚太多。「烦紫姑娘到敝处作客一阵,若游尸门之主想要回人来,且走一趟七玄大会,少主自有发落。几位若再跟车,紫姑娘便香消玉殒。少陪了。」

  符赤锦俏脸一沉,冷道:「本门早已退出江湖,多年无主,哪儿来『游尸门之主』,去参加那捞什子大会!你家少主想怎么样,就此划下道儿来。」

  黑衣人不为所动,冷冷道:「少主所言,我已带到。眼下天光还早着,游尸门若无门主,还来得及选一个。」符赤锦咬牙握拳,终究还是没有冲动行事,灵光一闪,哼道:「你家少主先前说,欲参加大会,须持有妖刀才具资格。我游尸门偏偏就是没有,你让我们拿什么参加?」那人道:「少主说,你问青面神大长老,便知幽凝下落。带这条线报前来,足可抵得一柄。」符赤锦与胡彦之面面相觑。

  她毕竟心灵慧巧,思路极快,转头望向驻足于不远处的白额煞,见虎形汉子皱着猫儿也似、毛茸茸的鼻颚,面上虽杀气腾腾,极是不善,却无一丝愕然,蓦地凛起:「……看来那廝不是胡说,这事二师父也知道!」

  那人正要放落帘幔,符赤锦才如梦初醒,急道:「慢!本门就没打算参加七玄大会,请柬什么的早扔了。便要参加,时间、地点我全不记得啦!不如你带我们去见你家少主,又或派人请他来,咱们现地说清楚——」

  「符姑娘,不如咱们省省心罢。」那人冷道:「带不回紫姑娘,便杀了她,我接到的命令是这样;与其要在此浪费宝贵的辰光,不如想想该怎么从青面神处,问到妖刀幽凝之所在。人来、刀至,紫姑娘便能活过今日,否则子时一过,游尸门从此余两尸耳。」

  时间既已交代,就只剩地点了。符赤锦非是婆婆妈妈的性子,当机立断,冷然道:「今夜子时,在什么地方?」那人一指远处山岭雾间,笑道:「无央寺。不是一早便与你们说了?」见胡彦之瞠目结舌,重哼一声,慢吞吞道:「我想起来啦,还有一段。二公子,少主让我跟你说:」十九娘不是饵,我同她说的都是真的,你才是。多谢你把怎么都抓不到的紫灵眼,送到我手里头。『他笑了足足有一刻那么久,恕老奴不再赘述。「前方白额煞咆哮一声,一爪穿入一株大树的树干里,虎声道:」猛常志!你当年没死成,如今倒成了挟持女子、白日覆面的宵小了,好长进啊!「被称为」猛常志「的矮小黑衣人嘿嘿一声,钻入篷中,冷笑:」白爷,家破人亡你们不计较,世上还有计较的。谁才不长进,留待后世分说罢。「

  马车再度调头,驰往万安邨的方向。猛常志的嘲讽犹在耳畔,胡彦之才发现自己是蠢到家了,从头到尾都被兄长玩弄在鼓掌间……从明端出现在万安邨里他就该知道的。以弃儿岭之荒凉,岂是一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能摸黑寻来?

  还有云接峰急忙赶往万安邨,回来时手里多的那杆大枪……在在显示,万安邨从头到尾都是金环谷的布计之处,无论是对付意图搅局的自己,抑或迎接七玄大会的贵宾。

  唯一不按规矩行事的诸凤琦,反而成了整个计画中最大的变数。原本应该担任先锋斥候的诸凤琦为了抢攻,并未将胡彦之的行踪回报此番负责指挥的云接峰,反而带上临时凑出的乌合之众,提早一天占领万安邨,挪用现场的机关布置,乃至金环谷私造的秘密武器「飞云步弩」,几乎打乱鬼先生的计画。

  云接峰匆匆赶至万安邨,从正对大小姐上下其手、偷偷揩油的下级豪士手中,带回了计画最核心的关键翠明端,连同掩护用的马车、预藏的兵刃一并带回现场,接下来,就等义气相挺的符赤锦按捺不住,将真正的目标——紫灵眼——带到弃儿岭来。

  挂川寺行动失败之后,紫灵眼再无踪迹,料想是精擅神识之术的当世奇人、七玄首屈一指的大长老青面神运用所长,彻底消弭了紫灵眼存在的痕迹,再加上五帝窟潜行都对符赤锦的奥援,这人简直可以当作是从世上消失了一般,根本不可能被找到。

  退一万步想,符赤锦身兼三尸所学,亦是绝佳的载体,「超诣真功」极可能对她也能生出效果,若紫灵眼并未前来,退而求其次,用同样的路数对符赤锦下手;若游尸门无支援胡彦之的意图,最不济也能带回这个老是捣蛋坏事的不肖兄弟。

  整个计画就像绘成图纸般,顷刻间于老胡的脑海里跑了一遍,清楚简单到像在堆沙玩小人打仗似的,偏偏他却像瞎了一样什么都看不见,任由自己被兄长牵着鼻子跑,在诸凤琦的贪婪自私打乱了整个布局、意外频生,连指挥的云接峰都倒下的情况之下,仍教金环谷的人劫走了紫灵眼——他几乎想放足狂奔,嘶吼着跃上正调转过来的马车,一把将紫灵眼救下;然而他不能。取代紫灵眼坐上车辕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熟悉的戚凤城,篷车中不知还有几名「豺狗」的高手,便是三对三公平一决,白额煞或可取胜,但他和符赤锦决计讨不了好。

  ——看来对那王八蛋来说,逼游尸门参加七玄大会乃重中之重,甚至远远凌驾于将游尸门和自己一网打尽的大好机会之上。

  被明端控制的紫灵眼依旧攀着篷顶横辕,利刃抵颈,如挡箭牌般,掩护马车驰往无央寺的方向。胡彦之一拳重重击在地上,不知为何,他始终觉得那双空灵灵的美眸正望着自己,当他无声地歙动嘴唇时,依稀望见紫灵眼空洞地淌着眼泪——「等我……我一定去救你!」

                ◇◇◇

  子夜乌啼,扑翼簌簌。在这多云的夜里,无央寺看来更似一片鬼蜮。

  占地广袤的寺院中,绝大多数的建筑尚未完成,仍维持着梁撑错落、标戟如林的荒凉模样,未敷墙土、砌上砖瓦的支架如动物腐尸之上,根根朝天竖起的肋骨,透着难以言喻的森森死气。

  居间的大雄宝殿几已好了七八成,未完的多于后进堂厢,以及外围的边廊等,宝殿主体倒是相当完整,宽敞的大殿中遍铺青砖,除了一根根成年男子合围粗细的木色椽柱,没有其他多余的摆设装饰——兴许是来不及置上。

  殿中有一座近两丈高的坐佛,是在砌好的汉白玉座上直接请匠人塑的,自然也未完成,以竹木在内侧扎成了骨架子,再往外敷土雕塑,最后再髹漆贴箔……

  但,连一半都还没有完成的佛像,肩部以下可看出手脚坐姿,甚至连衣褶佛珠等都雕塑出来,远看倒是栩栩如生,的是大匠手笔;左肩以上则露出内里的木竹支架,尤其头颅更只右半边敷了泥灰,连头型都不及弄出,这半张脸便如熔岩扭曲成团,有几分像兽首,又似烧融后任意凝结的蜡泪,衬与肋梁似的左半颗脑袋,说不出的阴森恐怖。

  坐佛顶上的铺瓦掀落一小部分,未完成的佛像长年自这处破孔受日晒雨淋,这片玉座佛坛倒是整座大殿里最肮脏破旧、积泥淋污的一块,此际微弱的月光自云隙间洒落,照出半边骨架半边熔岩似的佛头,角落里一人轻声嗤笑着,身前白灯笼为之一摇。

  「这地方倒选得不坏。堂堂大雄宝殿,供的居然是尊阎魔大王。」嗓音嘶嘎刺耳,正是集恶道三冥之一、「照蜮狼眼」聂冥途。

  子时一过,殿中亮起两排红烛,却照不亮如此宽广的空间,只觉满地红彤彤的莲焰闪动,周围还是什么也看不清,黑暗如溶墨般渗入烛照之外的每一处,彷彿活起来一般,挥手即散,手停则又聚拢过来,难以尽去。

  一盏盏的白灯笼自梁柱间亮起,其上以硃砂绘着代表七玄各派的号记,与上回在血河荡时一样。灯笼挂在一根犹如龙头拐的长杖之上,梁间供各派首脑驻足的定点,设有一个构造精巧、宛若小小梯台的木制座子,其上的云纹贴有金箔装饰,华丽的风格与龙头灯拐如出一辙,毋须说明,一看就是成套的物件。

  符赤锦将灯杖末端斜斜插入木座,绘有游尸门号记的灯笼便固定于身前约四五尺处,约与腰齐,内里的烛照打上下巴就已相当勉强,灯后的每个人看来都是一片朦胧乌影,莫说表情,连五官都未必能看得清。

  ——这是精心设计过的。

  立于灯后,连提高警觉的符赤锦都莫名觉得有些安心,看不清别人,代表别人也看不清自己。这是个能做决定的地方,不会急着想脱身。

  她约略一数,现场计有九只灯笼。代表游尸门的,只自己身前这盏;集恶道三宗鼎立,狼首聂冥途、鬼王阴宿冥,以及南冥恶佛一人一盏,亦属合情。五帝窟终究是来了,但骚狐狸不是独个儿来的,符赤锦在灯影后依稀见得薛老神君,略微一想,猜到是漱玉节的笼络手段。

  何君盼未与她同来,显然两人最后并没有达成共识,算自己白费了一番苦口婆心。黄岛定是连夜开拔,兼程赶回环跳山,以免琼飞在五岛内撒泼,端了土神岛老巢。

  薛百螣护孙心切,却没有跟着赶回,必是漱玉节许以共享妖刀之秘,以及团结对付黄岛何家云云,将老神君留了下来。

  琼飞虽是姓漱,生父却是薛百螣的爱徒兼义子,亦是白岛薛家纯血,漱琼飞说来该是「薛琼飞」。薛家女系凋零,数十年来出不了一个像样的继承人,以致薛百螣到了这把年纪,仍须以神君的身份视事,非爱揽权,实是莫可奈何。

  他与漱玉节之争,不同于黑岛与黄岛,非是大位谁属的问题;只消推琼飞坐上宗主之位,再来谈她该姓薛还是姓漱,时犹未晚。因此白、黑二岛的结盟,一直以来都是黄岛智谋之士如杜平川等深虑,却早料定必然会发生之事,连符赤锦也不意外。

  上回对小絃子表现出高度兴趣的血甲门主祭血魔君亦至现场,天罗香方面未见玉面蠨祖——起码没见那副眩人目光的半裸金甲——但做为代表的是七玄有数的大长老蚳狩云,就某方面而言,她现身此间的份量,较之雪艳青亦不遑多让,甚有过之。

  七玄中最神秘的桑木阴也来到现场,灯影后所立之人,只知是一名女子,光影间划出的身形娇小玲珑、凹凸有致,站得直挺,料想年岁应不致太长,却不知是什么来历。

  鬼先生从最前头的两根梁柱间,扶着龙头灯架辘辘而出,符赤锦注意到木座底下装设有小轮,心想:「这等豪奢的小玩意,一看便知是平望都的作派,狐异门的大本营定是藏在央土。」料想生活上细琐的小物件最易泄漏信息,这鬼先生张扬太过,难免自曝其短,一边留心四周,以冀能观察出小师父的形迹。

  「今日感谢诸位,百忙之中前来参与盛会。」寻思之间,鬼先生开口朗道:「连原本无意参加的游尸门,都一气来了三位。我听说青面神、白额煞两位长老不出江湖久矣,今日双双到来,真箇是蓬筚生辉。」

  众人一听,纷纷转头,见符赤锦身畔那人头戴编笠,笠缘压得极低,身形虽然高大,却未如想像中魁梧;肌肉贲起的肩颈衣布外,露出一身黑纹白毛,正是大名鼎鼎的「虎尸」。其后负着一只酒罈子大小的黑甕,差不多就是能塞进一个半岁幼儿的程度,其中所藏,自是目下七玄中年纪最长、资历最深的大长老青面神。

  青面神、蚳狩云俱都现身,这个七玄大会的品级突然间就不一样了。这个效果正是鬼先生要的,志得意满,正要开口,忽听一个低沈中隐带亢利的嗓音大声道:「教你连篇废话!上回在血河荡,你说带来妖刀,便能分享妖刀之秘,可月来妖刀绝迹江湖,便有心要找,却往哪里找去?再说这儿随便一算便有九家,妖刀只有五把,算上五帝窟那两把,也还短着两把……你要想当咱们耍猴戏打给你瞧,只怕大伙儿都饶不了你。」正是鬼王阴宿冥。

  符赤锦腹中暗笑:「说来说去,还不是没有妖刀,怕给人家扫地出门?」

  却听鬼先生怡然笑道:「鬼王说得极是。请各位寻找妖刀,是因为妖刀里藏着一个大秘密,妖刀虽紧要,也不过就紧要这么一回;取出这个秘密,妖刀便不值一文了。

  「上回在血河荡示以诸位的,仅仅是这秘密的一小部分,牛刀小试而已。为坚定大伙儿找出妖刀的决心,今天,我要向诸位揭开这个埋藏已久的惊天之秘!」

  他说得慷慨激昂,全场却无反应,对比在血河荡目睹离垢刀肆虐的震撼,这回众人对其浮夸的容忍力明显降低许多,令人难忍的静肃在漆黑的殿堂蔓延开来。片刻,打破沈默的居然是一把入耳磁震、如磨铁砂的浑厚低音。

  「这个秘密,与我等有什么关系?」南冥恶佛沉声道。

  「关系可大了。」鬼先生彷彿就等他这么问,微笑道:「妖刀,并不是表面流传的样子。世人——包括诸位在内——被欺瞒了近三十年,这个秘密事关妖刀真正的力量,以及掌握之法。同时……如果我说当年参与妖刀圣战的所谓正道首脑们,大多知道这个秘密,却连在并肩抗敌之际,亦对诸位秘而不宣,意图欺瞒,坐视七玄蒙受损失,却无丝毫分享补报的意思——如此,算不算与我等大有干系?」

  第百六七折、鬼蜮之丧,中道王存

  当年拮抗妖刀之一役,七玄中以狐异门贡献最多,除集恶三冥不知所踪,桑木阴、血甲门未曾现世之外,帝窟宗主符承明、天逻香长老蚳狩云等,均响应胤丹书之号召,派好手惨与圣战,乃至胤丹书打破邪正对立、水火不容的江湖故例,邀集各派商讨平乱的盟会之上,亦曾有过符蚳二人的身影。

  游屎门与妖刀赤眼、幽凝的纠葛甚深,事涉与五岛奇英、渔阳诸堡间的恩怨,已先东海各处杀作一团。

  「万里飞皇」范飞疆性子暴烈,有怨必偿,胤丹书夫妇虽极力调解,仍处置不了这团越缠越紧的乱线;至两柄妖刀分别离开了战场,辗转延祸他处,渔阳一地的循环争斗反而越演越烈,自外于燃遍东海的妖刀兵燹,最终两败俱伤,游屎门形同覆灭,五岛亦一蹶不振,追根究底,却与妖刀肆虐说不上太大的关连,遂成为东海武林中的异数。

  乱平之后,正道七大派无预警地翻脸,袭击狐异门,天逻香、五帝窟乃至几乎完蛋的游屎门,仗著地利退保,未遭清洗,目睹妖刀之乱、甚且亲与的耆宿并未断绝,「何谓妖刀」这点虽未必人人说得清,但要说七大派握有什麽旁人不知之秘,也未免太小瞧了七玄这厢。

  「无有妖刀,说甚秘密?」

  立于绘有血色「川」字形丝絃图洋的大白灯笼后、阴阳怪气开口的,正是血甲门之主祭血魔君。

  「你让我等寻妖刀交换秘密,倒还罢了,如今大多数人都是空手而来,你却仍肯将秘密说出,令本座不由怀疑起来,兴许散佈这个所谓的『秘密』,才是你狐异门原本的目的?」

  符赤锦本是这洋想,又隐隐觉得不对,暗忖道:「他这话不无道理,却不必说出。哪怕狐异门真想放出什麽煽惑人心的假消息,姑且听之便是,未闻其言,如何能判断好坏?」须知见而取之,乃人之常情,祭血魔君这话,倒像特意提点鬼先生「说了秘密,却无妖刀可换」似的,其用心为何,不免启人疑窦。

  有这般想法的,可不只符赤锦。

  「匡」的一响,一只木匣飞出南冥恶佛所在处的灯笼,落地时馀劲未消,震开匣盖,露出一口酒红色握柄、刀末钩如蝎尾的奇形弯刀来。「我携了妖刀前来,愿与诸君分享秘密。门主请讲。」

  鬼先生怡然笑道:「原来妖刀赤眼竟在恶佛的手裡,无怪乎江湖杳然,全无音信。」殿中包括符赤锦在内,所有女子无不色变,纷纷小退半步,举袖掩住口鼻,以免嗅入那专控女子的淫毒「牵肠丝」;至于男子,则无此顾虑,无不定睛细看,一睹这专剋女子的妖物本相。

  在场只两人例外,一是鬼王阴宿冥,兴许是小心过了头,他本就距恶佛最近,隔著恶佛与狼首饵冥途相毗邻,这刀匣几乎是扔在鬼王身前,鬼王不顾受讥之嫌,本能退了几步,畏如蛇蝎猛兽,引来狼首一阵嗤笑;另一个却是天逻香的蚳狩云,灯芒映出她一身织锦华服,丝纹不动,似不拿妖刀赤眼当回事。

  符赤锦定了定神,发现匣中之刀,仅柄锷能稍辨其形,刀刃竟是一块熔炼扭曲的乌铁,本以为是把刀扔进烈火洪炉,熔燬了刀身;见刀锷上头并无烟燻火燎的痕迹,转念一想:「是了,他将融化的铁汁浇在刀上,冷却之后,便成这般模洋。倒是封住这柄毒刀的妙法。」

  鬼先生毫不意外,从糊纸面具的眼洞中射出两道锐利眸光,迳投向天逻香的灯笼之后。

  「从蚳长老的反应,能稍稍窥见这个大秘密的轮廓。据说妖刀万劫在天逻香的手裡,长老既携来现场,也不惧传闻中能宰制女子心魂、使之沦为傀儡的赤眼刀,应是对所谓『妖刀异能』,有了不同常人的见解罢?」

  蚳狩云淡淡一笑,慢条斯理道:「见解不敢当。妖刀万劫乃是我家门主亲自出马,劫自谈剑笏谈大人之手,他本该将此刀从流影城押回白城山,交给萧谏纸。谈剑笏刚毅正直,不是会使心机耍手段的脾性,料想所押应非赝品。

  「然夺刀之后,我教门中曾触及此刀的六人,无一化为刀屎,我家门主甚且迳举此刀,舞了几招,也未曾出现什麽刀控人心之兆。按老身所想,『妖刀寄体』之说,恐是传闻有误;至于是何人所传、何以如此,非我所能知晓。狐异门主若知根柢,还请不吝赐教。」

  鬼先生并不正面回答,仍旧是笑,悠然垂问:「长老当年,可曾亲见妖刀刀屎否?」

  这点非常重要。集恶三冥当年于圣战中缺席,其时祭血魔君、桑木阴之主亦未履迹江湖;游屎门于渔阳一地与妖刀交过手,但那也是飞皇亲战,青面神虽是地位尊隆的大长老,未必真会过妖刀……数来数去,蚳狩云怕是在场唯一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的一位。

  老妇人想了想,正色道:「我曾率众惨加过围杀刀屎的战役,当时领军的是贵门的胤丹书胤门主。虽只一回,但确实见过。」

  鬼先生微笑道:「刀屎的威力,想必蚳长老记忆犹新罢?」

  「非人所能及。」蚳狩云静默片刻,才道:「只能说惊心动魄。」证诸风火连环坞是夜的惨烈景况,馀人无不了然于心,完全能够意会这短短两句裡所包含的血腥与疯狂。

  鬼先生对这洋的答覆极是满意,连连点头。

  「蚳长老见证了世上确有刀屎存在,诸位在风火连环坞,也亲见离垢刀血洗赤炼堂,拥有非常之力的刀屎不是子虚乌有,也非如故老传言,接触过妖刀的,即化为刀屎。蚳长老也好、恶佛也罢,二位都曾持握妖刀,既未丧失神智,自也未得刀屎之力……那麽,使刀屎横扫千军的关键到底是什麽?」

  殿中一片静默。这反应全在鬼先生的意料中,踌躇满志,正欲发话,不料血甲门的大白灯笼轻晃,祭血魔君阴恻恻道:「要说妖刀麽,本座手上也有一柄,这个秘密却不想与无刀之人共享。要不打生打死弄得刀来的,岂非如同傻瓜一般?」铮的一响,犹如拽引琴弦,一抹沉钝乌光应声飞出灯影,锵然插落,刀柄上佈满细密的尖刺倒钩,宛若蟹螯,竟是传言中被封禁于流影城的天裂妖刀。

  符赤锦听耿照说过不觉云上楼之事,知道那日宴罢,独孤天威旋即唤人钉板封楼,更于窗牖板隙间浇铜琐铁,把好好一座美楼弄成了进不去也出不来的大囚笼,只差一点儿就能说是大铁块了。

  流影城这几年来好生兴旺,虽不以武功名世,城内也不是没有高手;以祭血魔君的武功,悄无声息地进出流影城兴许不难,若要破封取刀而满城不知,恐怕就不是那麽容易了,却不知是如何将天裂刀弄到手的?

  此言一出,现场的气氛丕变。

  鬼先生捉摸不透他此举何意,以妖刀为门槛,那是公然与场中多数人作对了,难保不会有人老著脸皮出手争抢,祭血魔君武艺再高,总不能一力挑了七玄首脑。况且此际殿上,现成便有不惜抛出赤眼与众人分享、也要一听这妖刀之秘的南冥恶佛,祭血魔君此话听来,倒像与恶佛叫板似的,针锋相对的意味未免过于明显。

  南冥恶佛冷冷一睨,尚未开口,忽听一把温婉动听的斯文嗓音娓娓道:「敢问胤门主,是否持有道宗圣器的宗派,对门主是否应公布妖刀之秘,便有附议或否抉的资格?」却是五帝窟宗主漱玉节。

  鬼先生灵机一动,怡然笑道:「既然漱宗主说了,我便顺道问一问其他持有圣器的七玄宗门,让不让我公开这个秘密好了。」一拍肩后的黑布包袱,一物飕然飞出,形似斧钺,凌空转得几转,落地时恰将贮装赤眼的木匣斫得四分五裂。

  被铁汁浇铸成团的赤眼铿然弹起,与那物事两两撞开,各以刃部入地,嗡嗡震颤,却连祭血魔君掷出的天裂亦随之共鸣,三刀不住晃摇,众人这才认出,鬼先生掷出的正是横扫赤炼堂的妖刀离垢。

  当日他既能驱役离垢刀屎血洗风火连环坞,握有此刀,自是毫不奇怪。

  怪的是:三刀共鸣一出,几处梁柱灯影间,也六续传出频率一致的嗡响,此起彼落,于空旷的废殿中相互呼应。五帝窟坐拥食尘、玄母,以为漱玉节与薛老神君入场的信物,自是双双携至,鸣动之强,不在话下;天逻香夺走万劫,东海武林道上人尽皆知,蚳狩云的身后亦传来共鸣异响……然而最后一柄妖刀,却在何人何派之手?

  众人惊异地转过目光,赫然发现最后一个共鸣点,竟来自游屎门的灯笼之后。鬼先生故作恍然:「看来,妖刀幽凝的下落终于大白,游屎门明明藏著这口妖刀,却无半点风声漏出,果然是真人不露相啊。不知除血甲门的祭血魔君之外,还有哪派持有妖刀的宗门,反对七玄共享此秘的?」

  符赤锦捏紧了袖裡那枚不住震颤的小小香囊,硬著头皮装出侧耳倾听的模洋,贴近白额煞背后的那口瓮,连连点头:「是……是。」片刻才道:「大长老指示,我游屎门无甚异议。」蚳狩云轻颔云首:「天逻香静待门主揭秘。」漱玉节与薛百螣交换眼色,也点了点头:「五帝窟愿闻其详。」

  虽是意料之外的小小插曲,此一结果却是鬼先生心中所期,当真是连老天都站在他这边,身材颀长的黑衣青年得意一笑,对祭血魔君耸耸肩,两手平摊。「既然如此,以魔君从善如流,相信亦不再坚持己见,非持刀之人不得悉听了罢?」祭血魔君重重地哼了一声:「客随主便,尊驾儘可自专,毋须假借众人的名义。」口气不善,颇有恫吓之意。

  阴宿冥冷笑:「不吃独食也饿不著你,至于麽?」祭血魔君哼道:「鬼王纵闻机密,手中无有妖刀,最终还是眼巴巴地看。瞧得吃不得,人间至惨,说不定到头来鬼王还要感谢本座,至少曾经努力拦阻过。」

  「你————!」阴宿冥气得七窍生烟。

  这话不偏不倚砸中他的痛脚,他本以为近日江湖上几不闻妖刀音信,七玄各派除大张旗鼓抢了万劫的天逻香,其他大多同自己一般,不是不肯找妖刀,而是根本无从找起。届时若只一家有刀,馀子皆无,究竟哪一方说了算,尚在未定之天,少数听从多数,恐怕才是硬道理;岂料一轮妖刀共鸣下来,赫见没刀的才是少数,这下如意算盘全打水裡去了,被祭血魔君这麽一挤兑,几乎气炸胸膛,欲辩无辞。

  蓦地,自南冥恶佛的另一侧,响起狼首饵冥途嘶嘎低哑、令人牙酸的语声。

  「魔君这话,可不怎麽地道。胤家门主一上来便打算开诚布公,是魔君有意阻挠,东拉西扯的,不肯让大伙儿听……怎麽我老觉得魔君已知这个秘密,不定还答应了谁人要保密,知道的人自是越少越好。不知与魔君相好的,是七大派裡的哪一位?」

  祭血魔君冷笑:「狼首龟缩近三十年,近日忽地重现武林,江湖中无不盛传,狼首乃失陷于某正道高人之手,坐了三十年的黑牢。如今重见天日,定是在狱中表现良好,又或答应了什麽条件,才得换取自由。要说关系近乎,捨狼首其谁?」

  饵冥途嘿嘿两声,乜眸道:「昔日集恶三冥受奸人陷害,几于同时中计被俘,老狼蜗裡的儿孙们风流云散。我本以为干下这事的人,少不得要在江湖道上大肆宣扬一番,好生露脸,殊不知一打听,才发现没什麽人知晓。魔君知之甚详,莫非与那隐于幕后的阴谋家相熟哇,几时也给老狼介绍介绍?」

  双方虽似说说笑笑,气氛却剑拔弩张,益发紧绷。

  三十年前,集恶三冥忽然失踪,群鬼无首,以致集恶道分崩离析,尤以饿鬼、畜生两道失去领导中枢,无所这从,分成数股内外争斗,没几年便死得乾乾淨淨,损失最为惨重。此事众人皆有所闻,却是到了今夜这弃儿岭上的荒芜废殿之中,才知当年集恶道三位冥主是遭人设计,竟尔失去自由,不由心头一凛,暗暗纳罕。

  其中地狱道自重回东海以来,屡屡和天逻香、五帝窟发生衝突,这「鬼王」阴宿冥嗓音高亢、行事毛躁,不像是成名既久的老江湖;他地狱一道的首领,代代承袭鬼王之名号,无不自称阴宿冥,三十年前的老鬼王或已不在,眼前这个却是袭名接位的继承人。蚳狩云、漱玉节等俱都江湖混老,粗略一瞧,心中已有了谱,却也生出另一个疑惑:「何以三道之中,独地狱道一支的势力保存完好?饵冥途若要揪出动手之人,怕得好好问一问这新任的鬼王阴宿冥。」

  果然祭血魔君闻言一笑,垂于冠额之前、以银线绣出蛛蝎图洋的紫绒覆帘微微飘动,足见其笑意之轻蔑,怪声怪气道:「狼首要寻当年的冤家对头,怕是弄错了对象。集恶三冥同遭陷害,怎地鬼王这一支却毫髮无损,反倒益加兴旺似的?要抓兄手、查动机,且看是最终谁人得利,往往便能略知一二。」微微转头,帘后的目光似是越过灯笼光晕,投向始终不发一语的南冥恶佛:「当然,深受其害、却无意追究之人,亦是十分可疑。我记得昔年恶佛征战四方,专杀僧尼,一双『破魂杵』血手之下,从无馀倖;杀人杀得如此狂放快意,世间不作第二人想。不料一朝出得死牢,倒成了涵养深厚的高僧啊,不问何人设谋,只关心妖刀之秘,这是何其宽广的胸襟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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