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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1-47卷 全本) - 53,2

[db:作者] 2025-07-11 16:02 5hhhhh 8080 ℃

  老人静静将他搀起,注视着他的眼神淡却宁定。

  「我头一个怀疑的便是你。」无视于迟凤钧的错愕,老人续道:「你和湛光一样,不能在九年前便预知此事,按理并无嫌疑;但若在征用莲台前便知其中另有玄机,那么此事你也脱不了干系。」「学生……属下确实不知。」「我的调查证实了这一点。」老人扬了扬纸片。

  事实上,当莲台机关的线索指向四极明府时,老人便明白了这一切是怎么运作的。以「幕后之人」的实力与关系,当可查出逄宫承接过大跋难陀寺湛光和尚的秘讬,甚至连如何使莲台崩塌的方法亦了如指掌;接下来,只要暗示「姑射」征用莲台即可。

  而征用莲台是老人自己的主意。当时迟凤钧列了几个能支援论法大会的寺院建筑,是他从中选了大跋难陀寺,无论谁来,结果恐怕都是一样。迟凤钧暗示过他,或者在他决断之际有过什么推波助澜的举动么?老人仔细回想,并未找到足以支持怀疑的印象。

  这不足以洗清迟凤钧的嫌疑。但,说不定这便是「幕后之人」的盘算,让老人开始怀疑起身边的每一个人,认为自己已穷途末路,然后被逼着赌上一切,豁命一击……

  那你就错了,「权舆」。

  在做为「古木鸢」之前,我先是武烈帝的股肱、鲲鹏学府的最后明宗、威震东洲的两大军师之一,异人此世唯一的智谋之传、被称作「龙蟠」的男子,不是能用炽焰惊响任意驱策的伤兽!拿出你的敬意来,然后,我会给你一个屈膝俯首的机会,让你明白自己惹上了什么样的对手!

  「接下来,你的任务就是留在这里,等待机会。」「等待机会……做什么?」迟凤钧有些茫然。

  老人没有回答,从怀里取出一只锦囊。「慕容柔会持续扰乱你的意志,一点一滴瓦解你之醒睡、饥饱、寒暖、张驰等感知,使你无法思考;到最后,无论他问什么,你都将如实回答,等惊觉时话已出口,无可挽回。」迟凤钧「骨碌」地吞了口唾沫,背脊发凉。老人的话幽如鬼魅,然而经过连日光景,他毫不怀疑慕容有此能耐。囊中所贮,想是鹤顶红一类的剧毒罢?走到这一步,这是唯一能守住秘密的办法,老人没趁今夜会面亲自灭口,已足见情份。

  「属下已有觉悟。」他定了定神,正欲拿取,老人手腕一收,复将锦囊握入掌中。「这囊里装的,足以使你开脱一切罪责,从你加入」姑射「起,我便为你备好了这条脱身计,你看一眼就能明白。」「脱……脱身之计?」

  「你该不会以为,我从没想过」姑射「失败时,要如何善后吧?」迟凤钧一直认为那个答案应该是「一死而已」。谁会为一群抱着死志的既死之人预留后路?「倘若我愿意,随时能让你们任一个人全身而退。即使是现在依然如此。」老人轻描淡写,却比教千军万马齐列眼前,更令迟凤钧震撼。

  (一切……仍在他的算计中!)──这便是东洲首智、武烈帝麾下第一军师的能为!

  他不由得挺直了背脊,忍着头皮阵阵发麻,肃然道:「请主人交付任务。」老人微眯的锐目里迸出一丝激赏。

  「我已教过你应付慕容柔的手段,你要持续抵抗他那些无聊细琐的小花巧,直到被一举突破,再无法坚持。这个过程不会太舒服,你要做好准备。」好不容易恢复的信心须臾间又被动摇。「无法坚持……那之后呢?属下该当如何?」迟凤钧瞠目结舌。

  老人一笑。

  「把一切都告诉他。」

                ◇◇◇

  耿照终究没告诉染红霞,何以她会是整件妖刀阴谋中,已知的最大破绽;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在于染红霞并没有打破沙锅璺到底。

  那夜谈话至此,饱餐后的浓重睡意袭上了女郎娇倦的身子,她捏着耿照的衣角枕着肩,应答随着慢慢阖上的弯睫益发含糊,散乱的单词逐渐变成毫无意义的咕哝,被情郎轻放在腿上,蜷着娇躯沉沉睡去,睡到翌日午后方才起身,似忘了前夜谈话的后半段。耿照不欲打扰她休养,自未再提。

  染红霞长年练武,本就十分壮健,复有蚕娘秘授的天覆神功,在地宫中待得两日,元气已大见起色。

  地宫中无柴薪可生火,自非疗养之地。耿照见她恢复些许气力,手掌按住玉人背门,以碧火真气刺激天覆功运转,在沉入水瀑前臂围一紧,将她玲珑浮凸的胴体拥入怀中,低头堵住柔软的唇瓣,不住度入气息,搂着她潜过千钧瀑帘,一口气泅至潭边。染红霞双目紧闭,挂着水珠的面庞彤胜栖霞,一向刚健婀娜、紧绷如百炼的薄钢,柔韧而富弹性的身子,此际却温软如绵,小鸟般偎在他怀里,仿佛全身都没了力气。

  耿照松开她的樱唇,心底隐有几分不舍,只觉怀中玉人浑身火烫,非比寻常,直觉她并非身子不适,强抑着胸膛里的鼓动,抄着她的膝弯横抱而起。染红霞「嘤」的细声娇呼,却未睁眼,依旧卧于他肌肉贲起的赤裸胸前,将滚烫的小脸埋入颈窝。

  耿照行至水潭附近的小屋,起脚「砰!」踢开蓬门,屋外鲜浓的草青水气随风卷入,阳光被两人身形所遮,只余满室深幽,刹那间竟生出合卺交杯后、拥美入洞房之感。如非挂念她创伤未复,直想分开那双修长笔直的玉腿,再痛尝她诱人的娇躯几回。

  总算他一力把持,未做出什么冲动之举,将女郎湿衣除去,细细擦干身子,小心放在干草铺就的榻垫上,调整她螓首枕处的叠衣,覆上外袍保暖。「红儿,」他踞于草垫旁,伸手理她湿濡的发鬓,叹息道:「将来咱们洞房花烛时,我还想这般抱你。」

  染红霞玉颊酡红,兀自闭目,不欲与他相对;姣好的唇抿忽地一勾,露出促狭似的狡黠神气,佯嗔道:「你才不想抱我。你想对我做很无礼的事,而且很……很下流。」忍俊不住,依旧紧闭美眸,仿佛这样就能自外于他「无礼下流」的想像,负气似的模样益发可人,成熟的胴体洋溢着怀春少女般的诱人风情。

  耿照口干舌燥,腹下仿佛烧着熊熊烈火。他浑身上下仅余一条贴身的犊鼻裤,胯间怒龙昂起,似将挤裂而出;回过神时,一只手已探入充作被褥的外袍底下,滚烫的掌心熨上女郎光裸的腰肢。

  染红霞浑身剧颤,似被烧红的烙铁所灼,身子一弹,本能往榻里瑟缩,唇间迸出一短声惊叫,又像连自己也吓一跳似的抿住,一双翦水瞳眸睁得晶亮,透着不假思索的惊恐。

  这就是他留在红儿身上的痕迹,耿照想。

  他们都以为、或由衷希望那已经过去了,其实并没有这么容易。染红霞回过神来,一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向后缩退的动作硬生生止住,似想开口安慰或解释什么,但也只动了动,环着外袍的双手紧掩着胸,裸背依旧靠着夯土墙,泫然欲泣的表情一现而隐,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奇异的紧绷。

  耿照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必定非常可怕,就像被猎矛贯穿的野兽,迸出的嘶吼最是吓人。他松开拳头,却想不起自己何时攒紧五指,将动作放轻,慢慢自草垫边起身,退向门口。

  「我不是……」开口才发现喉音喑哑。染红霞却抢先截住话头,尽管仍带一丝难抑的惊颤。

  「我知道。我也不是故意的。」她勉强挤出一抹微笑,苍白得令他想落泪。

  「等我好了……就给你。我是你的……从头到脚都是,你想怎么要都行。只是现在我受伤了,有点儿疲累,你让我歇会儿,好不好?」耿照一迳点头,沉默地退出了小屋。

  而永远都是染红霞先恢复过来。

  第二天清晨,谷中薄雾初散,他在满山遍野的莺啾燕啭中苏醒,映入眼帘的,除了金黄灿烂的晨曦,还有一张比晨曦更加耀眼的笑靥。隔着半开的破落柴扉,他倚着屋外的夯土墙,与拥着外袍坐在屋内一侧的半裸玉人四目相对,染红霞一边从袍肩隙里伸出玉一般的皓腕,尖细纤长的五指几能透光,努力理了理紊乱的浏海,既害羞又正经地冲他笑了笑,才刚刚摆脱睡意的喉声带着些许鼻音,黏腻得惹人怜爱。「早。」

  他忍不住失笑,心头既感宽慰,复觉痛楚。他究竟何德何能,能拥有这般美好的女子?她的美好远胜他所知所有,而如此不美好的自己,又该如何抚慰她、包容她,一如她为他所做?

  耿照没有答案。所以只能尽力做他做得到的。

  「鱼生吃腻了罢?二掌院今儿,想换什么口味?」「嗯,让我想想。」染红霞一本正经地抱臂支颐,居然认真考虑起来。「龙肝凤髓子虚乌有,就不为难你啦;豹胎鲤尾倒不算罕见,怕是小瞧了你;猩唇熊掌的模样太可怕了,我不想吃。鸮炙听人说就是烤猫头鹰,光想到就没什么胃口。」耿照苦着一张脸道:「奇馐八珍里二掌院就嫌了七样,想来是要吃」酥酪蝉「了。」

  染红霞双掌在袍里一合,发出「啪!」的清脆响声,不意动作稍大,环裹的外袍滑落些个,裸出一双浑圆剔透的雪玉香肩。

  「是啦,就是酥酪蝉,我想了半天老想不起来。无论这道菜多美味,我是万不敢将虫子吃进肚里的。小时候生病,我见了药方里的蝉蜕,死活不肯吃,据说后来是奶妈给我做了蝉蜕猴儿,我一欢喜才吃了药。」似是怀念起儿时情境,不觉露出微笑:「连蝉蜕都不成,别说是整只蝉啦。」「蝉蜕猴儿」乃是一种童玩,以辛夷与蝉蜕两种药材制成。「辛夷」即是木兰花的花蕾,通体裹满了银色细绒,恰可当作毛猴儿的躯干:「蝉蜕」则是蚱蝉羽化后蜕下的外壳,剪下两对腹足充当猴儿的四肢,吻部即为猴头。

  耿照见她微眯着杏眸,笑容温柔中透着一丝淘气,不由看痴了,片刻才回过神来,笑道:「客倌有所不知,」酥酪蝉「却不是虫子,而是种精制的酥酪,颇类乳饴,香甜温润,入口即化。只是外表制成蝉腹的模样,才唤作」酥酪蝉「。」染红霞抿嘴笑道:「掌柜的如数家珍,贵宝号肯定有卖。且来一盘尝尝,看是不是真的香甜温润,入口即化。」耿照忙不迭讨饶:「二掌院青天在上,这八珍的名目、材料录于本城执敬司的簿册中,人人背得滚瓜烂熟。小的连侍席传膳的资格也无,真没见过这等珍馐。」

  染红霞憋着笑,死撑一副客倌作派,点头道:「瞧你说得可怜。既然如此,也只好就地取材,勉强来一道鲤尾凑合罢。就算那水潭里没有鲤鱼,随便捕条白鳞鱼也成。」

  岂料耿照的脸垮得一塌糊涂,都快哭出来了。

  「客倌又有不知,奇馐八珍里的」鲤尾「指的非是鲤鱼,而是穿山甲,古书中唤作」鲮鲤「的便是。这穿山甲掘地成穴,全靠尾部清扫泥土,故肌肉异常结实,裹于厚厚的油脂之下,柔韧弹牙,且富有浓厚脂香。以酱反覆浸涂使之入味,再缚上香草,裹以调了膏油酥脂的泥灰,用炭火烧炙,待酱、脂交融,渗入肉中,滋味更是……」

  「喂,再说我要翻脸啦。」染红霞俏脸一沉,悻悻道:「明知这儿没得吃,净说来馋人做甚?」「是、是。」耿照忍笑道:「合着二掌院是吃腻了河鲜,这好办,小的给您弄些山珍野味来。」染红霞噗哧一笑,娇娇瞪他一眼:「这话还算中听。」话虽如此,捕兽却没那么容易。谷中无有弓箭猎网,就算要布置陷阱,且不说材料难觅,便是兽夹绳弓俱都齐备,也须花费时间观察野兽出没的痕迹,才能在正确的兽径撒下天罗地网。要是捕猎如此轻巧,还要猎户何用?

  耿照先采了些果子给她充饥,四下寻找獐兔之类的小兽,可惜这日三奇谷中的走兽仿佛预闻风声,不见一只半头出来晃荡,直至日渐西斜,仍是一无所获。耿照随手拾了根拇指粗细的长枝,折去枝蔓杂芜,充作打草之用,心中不无感叹:要是藏锋未遗落在莲台底下就好了。有利器在手,哪怕剖刮去毛,也比潭边捡拾的尖石片好使。

  可惜他连「剖刮去毛」的机会也无。

  回到小屋时,染红霞正披着外袍,俏立在门扉边迎接,远远见他空着手胡乱打草,也不失望,双手圈在口边甜笑道:「辛苦啦。一会儿我给你捏捏骼膊。」耿照苦笑:「红儿,看来猎户也不甚好做,我还是比较适合下水捕鱼。」染红霞笑道:「最多我们不吃山珍。待月头升起,猫头鹰出来了,不定能弄头」鸮炙「尝尝。」耿照本就是无争的性子,得失心淡,见她毫不在意,心头歉咎略消,正欲笑话几句,忽见草丛里掠过一抹灰影,还未动念,身体已抢先反应──左肩骤斜,指尖贴地抄起一枚鸽蛋大小的圆石,扭腰旋臂而出!脱手的石卵劲如响箭,笔直射入草丛,可惜灰影抢先一蹬,一双柔软的长耳逆风飘扬,瞬间又没入树影。

  「兔子!」染红霞失声惊呼,而耿照的第二枚飞石已然脱手,动作一气呵成如相邻的两人以极小的时间差接连掷出,毫无停顿。

  可惜暗器求的不是快,而是准。

  耿照拥有超人的五感,目力不逊尽得「翼爪无敌门」真传的罗烨,身负碧火功绝学,复得鼎天剑主之助重铸筋脉,这两枚石头掷实了,能打死一流好手。无奈于捕兔一节,未必及得上经验丰富的老猎户。

  眼看兔子要逸出视界,他几无停顿地抄起第三枚,耳畔「飕」的一声风快,灰白色的残影与兔子跳跃的轨迹差一毫便要相叠,竟是染红霞出了手。

  她身子尚未复原,手劲与耿照天差地远,准头却强得多,水月停轩虽不以暗器闻名,毕竟也是玄门正宗,非是耿照这等半路出家的门外汉可比。

  耿照担心她劳累伤身,岂料转念间染红霞已连掷两石,粉颊酡红,美眸放光,显是好胜心起,不觉失笑;见她一手比一手更近,心念微动,索性不与兔奔较准,双手往地上一抓,大蓬碎石含沙如龙卷风般轰去,当中一缕灰芒穿过,半空里脱兔忽地滚落,已然中招。

  「我的!」染红霞兴奋回头,红扑扑的玉靥分外可人,不待耿照答腔,便要穿出竹篱捡拾;奔出两步,双腿骤软,被赶上的耿照及时搀住。

  「是我打到的。」

  她咬牙露出一丝不甘,止不住意气昂扬,自顾自地吃吃笑着。

  耿照笑道:「也只能是你了。我那」满天花雨下馄饨「,从来只能溅得一脸热汤。」染红霞噗哧一声,一扯他臂膀:「走,瞧兔子去──」语声未落,天上一团黑影直扑而落,攫兔复起,却是一头翼展如臂张的苍鹰!

  「……扁毛畜生!」

  耿照弯腰欲寻尖石,才发现苍鹰拔起太快,不旋踵即越过树冠,即将消失天际,忙踏树而起,如平地奔跑,三两步「唰!」穿过茂密枝叶,跃入半空,宛若踩着肉眼难见的天梯,硬生生拔至三丈高!在无奔跑助势之下,这已是轻功的极限。

  人毕竟不是苍鹰。

  耿照胸中真气虽丰盈,却无法在虚空中不坠,身形一滞,就在将跌落的刹那间,右臂长枝挥出,末端掠过苍鹰尾羽下方分许,那攫着灰兔的大鹰忽像被卷入一团黏腻的气旋般,身躯一沉,纵使极力挥动翅膀,仍无法如先前那样乘风直上。

  一人一鹰在空中停留一霎,在地面的染红霞看来又仿佛极漫长,然而不动之物,决计无法长留虚空──下一瞬间,耿照如失去依托的铅锤急速坠落,离奇的是:即使苍鹰舍了钩爪间的猎物,拼命拍击翅膀,依旧无法摆脱虚黏尾羽的长枝。耿照仿佛举着一只鹰形花灯,直到双脚踏着树冠一借力,稳稳倒翻落地,随手一甩,将沾着的大鹰「啪!」抖落地面,像拔了翅膀的苍蝇。

  那鹰已是精疲力竭,毋须缚绳樊笼,连翻身亦有不能。

  「兔子还你。」耿照笑道:「这扁毛畜生是我的。」染红霞抚掌酣笑。「好俊的功夫!你在莲台上使过这招的,是不是?只是那时还未有这般厉害的黏缠劲儿……要是去掉招式不用,寻隙施劲,说不定我便输啦。」

  耿照笑道:「你这般说法,别人会以为莲台上是你打赢了我。」染红霞扬眉。「等我身子好了,再来打过!定教你输得心服口服。」耿照连连讨饶,益激起她的好胜心。

  这顿晚餐自是丰盛。春寒未褪,野兔尚未掉膘,洗剥干净后串在长枝上烘烤,烤化的油脂滴落篝火,窜起丝丝烟焦,野味四溢。两人吃了几日鱼生酸果,撕下油烫鲜香的兔肉就口时,差点没把舌头给吞了。

  至于那头大鹰皮粗肉韧,放了血肉色隐隐泛黑,不似鸡鸭浅淡,倒比野兔要更像兽肉些,腥味亦浓。料想烤熟了亦难入口,索性剔下净肉浸水,待日出后再晒成肉脯保存。

  两人着实饱餐了一顿,心满意足,围着篝火随兴闲聊。染红霞问起那十二式刀法,耿照对她并无保留,直说是由「无双快斩」中悟得,连蚕娘的天狐刀推论亦和盘托出,却顾及老胡的私隐,并未说是从他那儿学来的。

  「这么说来,」染红霞眉目一动。「这刀法也算是你的创制啦,毕竟无论是教你」无双快斩「的那人,抑或天狐刀的原主儿,都使不出这十二式来。我水月停轩的武学出自佛门,脉络相因,却不能便说功夫不是我们的,是也不是?」耿照有些难为情,搔了搔头道:「要我自个儿想的话,是决计想不出这等武功来的,怎么说也是得了别人的好处,不好占为己有。」「录了图谱,题了姓字,便是你的刀法了。」染红霞正色道:「是仿作劣作,还是不世出的精彩之作,会过这套刀法的人自有评说,也不是我们自个儿说了算。重要的是把它整理妥适,流传下去,也才能得到实实在在的评价。

  「况且整理谱写,有助于厘清、反省与改进,这才是写谱的真正目的。毕竟世人评价与我无甚干系,重要的是自我精进。本门鼓励弟子创招录谱,着眼便在于这一层。」

  耿照一向钦佩读书做学问的人,笑道:「红儿,你真了不起,懂得这许多。我连字都写不好,别说录谱了,让我照抄一遍都费神。」染红霞抿嘴笑道:「真佩服的话要叫」红姊「。」随手拨着炭枝,出了会儿神,才支颐笑道:「不然这样,我替你录谱,咱们一块来替刀法想名字、定格局,等完成了,就有一套自己的刀法啦,谁也抢不走。你说好不好?」

  第百卅二折停舟何羡,珠圆玉瑰

  耿照不确定说动他的到底是「有一套自己的刀法」,还是「我们一块儿」,瞧伊人兴致勃勃、美眸放光的模样,刀山火海似也去得,这事便这么定了。

  染红霞可不是说着玩儿。她向是即知即行的性子,翌日便让耿照从五阴大师的草庐里搬了几摞白纸,挑出光洁堪用的,又拿昨夜留下的野兔毫毛扎了杆克难的小楷笔,在屋前的泥地沾水试写几回,左右端详,平生头一次对自己的手艺感到满意,一扫幼时学做女红的阴霾。

  「医怪」袁悲田乃儒宗出身,于文房四宝十分讲究,为求拓片久藏不腐,由谷外携入大批青檀净皮纸,此际更显独到。青檀纸历经数十年光阴仍坚韧结实,好的倒比坏的多;裁与竹简同高,写成一幅长卷正合适,也省却修剪的工序。

  耿照还找到一块以厚棉纸六面缠裹、隙间填蜡的墨条,取水就着石砚磨开,墨色竟十分灿亮。墨碇受潮则易腐,太干却会迸碎开来,质性娇贵,不易保存;这块墨能历久弥新,不惟保存手法佳妙,怕也是大匠所制,非同凡俗。

  诸事备便,耿照在觅食以外的时间里,遂成了水月门下诸少女的小师弟,与她们一般,按门中规范接受「红姊」的指导,摆开功架、讲述心诀,将苦心孤诣创制出来的武功形诸文字图形──通常二掌院只为师妹们示范一次,如何将一式平日拆得烂熟的「雁落平沙」或「芳满华林」记成门中惯用的丁儿谱,然而典卫大人识字有限,又没上过水月停轩的记谱课,笔录的工作只得全交给她,耿照负责一遍又一遍地重演拆解,好让染红霞用炭枝在草稿上写写涂涂。

  「这个」儿「字唸作」人「,其实就是人字的古写。」染红霞以草稿相示,细细说明上头的标线图样。「拳经剑谱中将一撇一捺拆开,记录下盘动作:」丁「则代表躯干与双肩,记的是上三路。」

  耿照一抹额汗,拎着权充刀器的粗枝凑过来,本以为会瞧见满纸的持刀小人,兴许能依稀辨出自己的眉目,岂料净是一堆涂鸦似的乱线,经她一说,果然像极了「丁」、「儿」两字的变形组合,构成一个个的略笔人形。

  染红霞瞧出他的失望,也不着恼,抿嘴一笑,耐着性子继续讲解。

  「除了丁儿谱外,也有专记兵器落点的」乱雨谱「,用以标示长剑、大枪等击刺轨迹的」飞虹谱「,讲解经脉行气的」套环谱「等等,这还是武林中较为通用的谱式;饶是如此,光是谱上加注的种种暗号、辅线,即非外人所能知悉。便是同用丁儿谱,别派未必能懂本门的秘笈。」

  耿照忍不住笑起来。「要遇着我这种大外行,还请方家绘了满篇栩栩如生的打拳小人,捡到秘笈的人可要高兴死啦。」

  「你可别以为是先人们小家子气。」染红霞笑了一会儿,正色道:「拳经剑谱用暗号书写,除了保护自家心诀,也是为了告诫门人:」习武不可无师。「刀剑争胜,稍有差池便要饶上一条性命,此间之重,岂容儿戏?图样绘得再精细,心诀写得再详尽,都可能因为一念之差,练上了错误的道路。能按图索骥练成武艺者,如非运气绝佳,怕自身便有超凡的资赋,拳经剑谱于他,不过攻错罢了;此生而知之者,非常人可比。」

  这话语重心长,耿照却未必服气。远的不说,光是染红霞本人,便曾由死魔留下的剑痕得到启发,使出那绝无仅有的一剑来。若五阴大师留于壁上的是详尽的图谱心诀,料想绝不仅于此。武经若不可恃,她从院里拿走那卷《六波罗密多彼岸究竟法》,岂非无谓?足见书中仍有可观处,才引起染红霞的兴趣。

  只是耿照回顾习武的历程,要不是有明姑娘毫无保留,手把手的领他入门,真丢给他一部《火碧丹绝》参悟,怕打死也练不了碧火神功,遑论大成。思虑至此,忍不住点了点头。

  染红霞一向喜欢受教的学生,见爱郎顺服,笑靥益发动人。他俩正录着的,乃是昨日耿照捕鹰时所用,包括毋须助跑、即能缘树直上的身法,以及如何在旧力将尽之际,再行踏步凌虚的心诀等。

  这些均自「无双快斩」耙梳而来,即使施展时林摇树震、气势烜赫,骨子里讲的仍是巧劲而非肌力,此诚青丘国九尾山天狐刀一系的精要所在。否则无双快斩须于顷刻间出千百十刀,全凭内息膂力,敌人还未毙于刀下,先把自个儿给累死了。

  而以化劲化去苍鹰振翼的浮空之力,亦是这门巧劲的变化。

  耿照将石子往上抛,手中粗枝一振,尖端「啪啪啪」地颤击坠石,绝不落地,用以说明劲力的运用法门。「你这招里包含了轻功、内息、巧劲及运刀化力之法,也真是繁复得紧啦!」染红霞以套环谱式记下发劲之法,又问了使腕的诸般关窍,在新纸上草草勾勒几幅手腕指掌的速写,不觉轻叹。

  耿照抓了抓脑袋。「这原本是四招,我情急下贯串使出,威力却比独使更强,合着也是天意,便作一招罢。」凑近一瞧,惊奇道:「红儿,你画得挺好啊!」染红霞俏脸微红,咬唇瞪他一眼,佯嗔道:「拍马屁也不能少使几回!诀窍记得差不多啦,晚些我再修饰文辞。你且演一遍给我看,我给你顺顺心诀。」

  耿照活动肩臂,提着粗枝走到树下,脚底板「登!」踏上树干,身形微凝,紧接着用力一蹬,啪啪啪地向上飞窜,每下都踩得枝叶一晃,「泼喇」一声自树冠穿出,人如箭矢离弦,射向半空!

  与适才示演时全然不同,即非初见,然而再次目睹时那种惊人魄力,仍令染红霞心魂欲醉,见耿照凌空虚踏几步,一个后空翻轻巧落地,才回过神来,面颊热烘烘的有些晕陶,赶紧低头,装作认真查核笔记的模样,不敢与他目光相触。

  「要不要我再演一回?」耿照不明伊人心中周折,一抹额汗,随手挽了几个刀花。「这招使来格外费劲,也不知是不是四式合一的缘故。」

  染红霞心念一动,唰唰唰地翻着前几招的草稿,蛾眉微颦,半晌不语。

  「怎么了?」耿照在她身畔一屁股坐下,伸长脖子望着纸上秀丽的字迹。

  「你这一招的心诀不对。」染红霞喃喃道,忽意识到这话若未解释清楚,听来颇有指摘之意,又道:「按你说的法子,内息到拔空之际便已用尽,纵能提气再踩几阶,如何能使出黏住苍鹰的至柔化劲?你的碧火神功虽是浑厚绵长,总不能无穷无尽。」

  「我再试一回。」耿照起身行远,依样画葫芦,砰砰砰踏树直上,穿出树顶,长枝迳指苍天,正欲施展化劲时,果如染红霞所言,难与「踏天梯」的步法并用。

  他咬牙提劲,硬生生拔起两尺余,手中招式再难以兼顾,只得虚劈几下倒翻落地。

  「怪了,真个不成。」他尴尬地挠挠发顶,转着腕子回忆适才挑石滞空的手感,正欲再试,却被染红霞喊住。

  「依我看,你昨儿贯串这四式的心法,不像是碧火神功。凌虚排空的身法虽不常见,然而轻功练到极处,本是殊途同归,便说我水月门中,也不是没有相类的武艺。」染红霞沉吟道:「现下想来,当时你的身法不似提气拔起的模样,倒像半空中真个有什么看不见的物事,让你踩着借力一蹬,才又上升了三尺有余,还留有余力施展化劲,将鹰黏了下来。」

  耿照自己也有相同的感受。纵以碧火神功之奇,穿树而出提气再跃,佐以腰腿腹筋的肌力,至多也就是两尺,其后气空力尽,唯有坠下一途。红儿说他昨日一跃三尺有余,尚有余力出手黏鹰,于急速坠落的同时化去苍鹰振翼之力,便合碧火神功与鼎天剑脉,怕也难以解释。

  捕鹰时因心急使然,没多想便将四式刀法串接而出,也不觉有异;此际以三易九诀心法审视分析,才发现这招对内息的要求太过极端,新旧两股力量甚至不容相衔,无论连接如何紧密,都不足以同时应付「凌虚排空」与「刃尖停羽」的输出,除非新旧二力相互叠合,才有可能做到。

  是什么物事──或说什么武功──给了他额外的力量,得以在半空之中一蹬三尺,如踏云踩雾?

  「先记下来,之后再慢慢推敲。录谱就有这般好处。」染红霞拍拍他的手背,温言抚慰。「四式合成一招,你的刀法便剩下九招啦。咱们替这九招取好听的名儿,算是定了初稿,接着缮写装订,题上」耿家刀谱「四字,你便开宗立派,只等散叶开枝啦。」忽意识到「散叶开枝」一词另有所指,不觉大羞;瞥见耿照愣愣提着木柴毫无反应,不知是真呆抑或故作不解,暗忖道:「这话太也羞人,我可不能自先认了。」忍着粉颊雪颈间的烘热,轻咳两声,端起架子一本正经道:「先从这招开始罢。是你合四式于一炉同冶的,你觉得叫什么好?」

  耿照被唤回神来,闻言抬头,见玉人俏脸绯红,眼角眉梢水汪汪地直要淌出蜜来,胸臆间一阵怦然;偏偏命名一节他极不擅长,如被浇了盆冰水,满腹绮念烟消雾散,不禁皱眉苦思。

  「你使这一招时,有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纪念的意象?」染红霞循循善诱:「或是对手之类。敌人往往能激发武者的斗志,发挥出倍于寻常的力量。」

  想来只有那头苍鹰了。「叫」黏鹰式「好了,反正老鹰是被我给黏下来的。」

  「……你希望牠死不瞑目么?」染红霞笑容有些僵,差点冲口而出。考虑到耿郎与门里那些个少女情怀的师妹毕竟不同,本不该期待他安个诗情画意的名儿,耐着性子继续提点。「」黏「字过于直白啦,不如改成」落「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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