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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1-47卷 全本) - 47,4

[db:作者] 2025-07-11 16:02 5hhhhh 5220 ℃

  广场中央的石莲台高逾两丈,方圆两丈有余,其上遍铺青砖,规模与一幢具体而微的华美精舍没甚两样。莲台外围包覆着九只巨大莲瓣,每瓣自顶端至底下的台座,均是以整块花岗岩雕成,无一丝拼接嵌砌,取「九品莲台」之意;第十瓣留作梯台,亦是全岩雕就。

  如此讲究之物,自不能在短短的时间内造成。

  这九品莲台本是大跋难陀寺所订,搜选石料、委托名工雕錾,动员偌大人力,费时九年才得完成,原本打算于今年佛诞大会时装置妥当,以取代现有的经坛,亦合一个「九」数,却被经略使迟凤钧征用,直接让人搬上莲觉寺,就地砌起基座,组装莲台。可怜大跋难陀寺粥香都没能闻上,连粥带锅全给人端了,碍于凤驾东来,谁敢说个「不」字?

  莲台本是给佛子说法用的,不料三乘论法竟成了比武大会,自然派不上用场,此时倒成了四人的避难处。片刻尘刮稍靖,阳光穿透消淡的黄雾,耿照挥开泥粉,居高临下一望,赫见凤台及两侧高台的入口前尸体狼籍,遍地褐渍,惨不忍睹,错愕得说不出话来。

  「李大侠!这……这是……」

  「这便是镇东将军的正义,我已看到了。」李寒阳伫立凝眸,神情肃穆。「对将军而言,牺牲或不可免,只能尽力减少伤亡。有这等心思,五万流民至少能活一半,不用担心将军屈死百姓。」

  耿照愣了一下,才体会出话里的残酷。五万流民的一半……那是足足要死两万五千名无辜百姓!两万五千具尸骸,足以阻塞东海任一条河川;堆置旷野,触目便余猩红!苍天在上,这……这怎么能说「不用担心」!

  这话从李寒阳口里说出,分外令人难以接受。

  「我记得……记得李大侠曾说,人命是不能放在秤上衡量的。」耿照全身僵硬,握着石莲瓣缘的手掌微微颤抖。他很讶异话说出口时,听来竟是如此冷静甚至冷酷。一定是话里那极端的残酷,抹去了生而为人的温度罢?「要死多少人,才能算是少?活了两万五千人,那是天大的功德啦,这样还不知足,是我太贪了么?」

  少年并非有意嘲讽,李寒阳明白。他只是打心底迷惘起来,不知还能相信什么。

  看遍沧桑的游侠忍着疲惫与无力,转头正视少年。

  世上有些事即使无能为力,仍有一试的价值,且应当不断尝试,并相信它终能成功;这样的坚持,叫「信念」。人生于世,每一天每一处都有信念遭受打击、崩溃破灭,因为信念非常脆弱,既抵挡不了刀剑,也无法替代温饱,在大部分的时间里,失败的远比成功的多。然而,哪怕这几千几万次的尝试,最后只有一个成功,这个孤独的成功都将改变世界。

  就为这点可能吧。

  「对,你太贪了。」李寒阳正色道:「你可以让自己不要那么贪,如此一来,下回就会好过些。或者想一想应该怎么做,才能满足这样的贪念。」

  耿照霍然抬头,顺着李寒阳的指尖,再次把视线投入那不忍卒堵的修罗场。「三川溃堤,央土要死几十万人;两国交锋,死伤更不在话下……无论天灾人祸我们都使不上力,但今天不是。你记得方才与邵家主交手的情形?」

  耿照一凛,摇了摇头,忽然明白他的意思。

  「安置五万人,你我都做不到。慕容将军在那个位子上,或有法可想,所以我只要确定他有那个心。」李寒阳低道:「但今日莲觉寺之惨剧,却是有心人所致。我们既安顿不了五万人,连阻一阻几千名铁骑也办不到,不如专心应付几个有心人,莫让无辜之人再遭毒手。」

  耿照省悟过来,好生惭愧,抱拳俯首:「多谢李大侠指点!」

  「不敢当。我先往越浦安顿孩子,典卫大人可于驿馆寻我。」说着携二小步下莲台。此时黄尘散尽,诸人见流民被制,纷纷山呼「将军」;又见耿照站上莲台,想起是他打赢了邵咸尊,爱屋及乌之下,不由叫起好来,现场一片沸扬。

  「大人适才问我……」

  李寒阳走下几阶,忽然回头,淡淡一笑。「要死多少人才算少,我心里所想,是」一个都不能屈死「。然而行走江湖至今,有时做得到有时却不能,唯心中这把臭尺从未改过,也只能尽力而为了。」

  「多谢……」在荒谬绝伦的叫好声中,耿照冲男子负剑的背影长揖到地,眼眶微热,心中渐渐不再迷惘;李寒阳只摆了摆手,牵起两个孩子,狮鬃般的蓬发终没于阶下。没人知道耿照何以对手下败将执礼如斯,只是有些东西永远改变了少年,甚至连他自己都未察觉……

                ◇◇◇

  邵咸尊对「不动心掌」甚有信心,一直以来都是。

  其师植雅章生前是东海赫赫有名的高手,号称「天下慢掌第一」。

  然而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对比其声名,「天工昭邈」植雅章仍是实力远被低估的人物。谦冲自牧、韬光养晦、严以律己……讽刺的是,这些如今被用来形容邵咸尊的溢美之词,最初都是他从师父身上学到的,差别在于植雅章是关起门来过日子,他却是做给天下人看。

  昔年沧海儒宗开枝散叶,以东海为基地,脉延却遍及东洲各地,青锋照亦是儒脉之一,打铁也好、练武也罢,不过是修养心性之用,与洒扫应对进退相仿佛,均是庭训的一部份,掌门人看重的是心性修持,不是刀剑争胜这种无聊之事——自他入门以来,师父总是这样说。虽觉迂腐,但出于对师父的敬爱,邵咸尊从没有怀疑过师父的真诚,愿意试着去相信他是对的,无论听来有多么可笑。

  ——江湖争霸,心性能干什么?凭借的是武功,是钱财权柄!

  青锋照若无绝顶的武功、绝顶的技艺,与魈山派、巴夔帮这些三流势力有什么两样?便想闭起门来修养心性,灾祸照样破门而入,想躲也躲不掉!

  可惜他的师父永远不懂。

  植雅章行事有种武人罕见的书生气,更像读书人而非江湖客。

  他执掌门户时,每日升坛授课,讲解经书、武艺及铸炼之道,不止入室和记名弟子须入座听讲,连打扫的小厮、伙房的杂役等,也可以列席旁听,座次当然得排在两班弟子之后,往往堂外阶下摆个蒲团亦作一席,但总是挤满了人,不曾有过虚位。

  这些出身卑下的孩子明白,这是他们脱离贱籍的希望。若资赋过得去,能把掌门人传授的口诀心法练上,不定能得门中尊长赏识,记名录簿,从此成为青锋照外堂弟子,虽比不上入室嫡传,好过一辈子打下手。最不济也能多识几个字,离开这里出去谋一份体面的差事,算对得起家中父母了。

  邵咸尊对师父这种私塾先生似的癖好,多半一笑置之。门中的师长对此颇不以为然:本门择徒,首重出身!寒门多蹇,尚且不能温饱,出得什么人才?却为他们坏了祖制!三番四次苦谏未果,心知掌门人虽然处事温和,唯性子执拗,决定了的事说也没用,这才不再浪费唇舌。

  青锋照的叩胫台三年一开,对外招收门徒,同年入门之人不分长幼,以平辈间通行的「字」相称。邵咸尊是植雅章第一批收入门墙的弟子,最有希望成为大师兄——这是对掌门人指定的继位人选的尊称——同年的俞咸威、赵咸诚等武功均不如他,又自恃出身,对外堂弟子一贯倨傲无礼,不得人望。

  众人心中,都盼望由待人宽和的邵师兄出线,成为青锋照的下一任掌门,总好过那些心高气傲、目中无人的世家子。

  邵咸尊不是没想过掌门大位,只是在他心底,更着紧那个行为迂阔可笑、很有几分书呆子气的师父。虽然师父本领要比他大得多,若无他跟前背后地照拂着,哪天怕被人卖了也不知道!

  就这样,邵咸尊在青锋照的头一个十年倏忽而过,烦恼不多,青云直上,一天活得比一天滋润,直到一名不速之客造访师父的书斋为止。那人未经门房通报、没惊动师父以外的任何人,甚至无人看过他——邵咸尊是从八角桌上的两盏冷茶,才意识到稍早师父房里有人,而他才刚从书斋唯一一条连外的回廊上走过来,根本没见有人离开。

  从那天起,师父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经常独个儿想心事,神情总有股说不出的凝重。「咸尊,武林要生事了。」有一晚他秉烛侍读之际,师父突然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有些人……有些不安本分的人,想要恢复古制,重现已逝的过往辉煌,为此他们要制造事端,伺机作乱。」

  「您……怎么知道的?」

  他忍住没问书斋那晚的事,这才注意到师父手里把玩着一块巴掌大小、形式古朴的铁牌。植雅章抬头望见,淡淡一笑,将铁牌递给他。师父掌心的余温还残留在冰冷的镔铁上久久不褪,握紧时似还有些灼人,可见用力。

  铁牌正面阳刻的,是个篆写的「御」字。植雅章一边观察弟子的神情,淡然道:「我见你在钧甄阁翻过《沧海事录补遗》这部书。你对沧海儒宗的旧事了解多少?」

  沧海儒宗极盛之时,分支以千百计。中枢除了正副宗主、四端四教八部执事,以及咨议局内众耆老之外,最著名的便是三槐、六艺、九通圣。

  「三槐」指的是构成儒门核心的司马、司徒、司空三大家族,历代儒宗之主出身三姓者,十有六七,此三家可说是儒宗内最庞大的权力集团,又称「三司」;沧海儒宗淡出江湖,最终消失于东海舞台,与三槐势力的没落密不可分。「九通圣」则是外系菁英,虽未能直接参赞门务,却以信使之姿活跃于儒宗与江湖;教门没落后,现今更成为八方儒脉的代表人物,声名盖过了昔日的山门正宗。

  至于「六艺」,可说是直属宗主的嫡系人马,地位极高,最重要不过——他忽然会过意来。儒门六艺,左辅右弼!礼、乐、射、御、书、数,这枚铁令所代表的,正是六艺行四的「御」!

  植雅章淡淡一笑。

  「你方才问我是怎么知道的,须知儒门六艺的」射「字令,乃是天下消息最灵通的探子,儒宗隐没的百余年间,依旧运作如常。因为这枚铁令,让我知道许多旁人无法得知的消息。」

  他自爱徒手中取回令牌,仿佛心疼他的年少,还不应当负荷如此重担。「将来有一天你会继承这枚令牌,以及我在组织中的地位。那是很沉重、很沉重的负担,你要做好准备。」

  「徒儿……徒儿绝不辜负师尊期盼!」

  邵咸尊到现在都还清楚记得,那晚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

  从那天起,他拼命钻研「不动心掌」,付出数倍于往常的时间心力,不但要在三年一度的大比中夺得魁首、成为青锋照第四十七代的「大师兄」,更要拥有匹配这块儒门铁令的实力与资格。

  植雅章则变得更沉默也更焦虑,仿佛承受着外人无法了解的巨大压力。

  他严厉督导弟子练武,对铸剑的要求提高了一倍不止,囤积武器粮食,乃至下令伙房、杂役等都必须参与实战的对打练习。在旁人看来,掌门正积极面对一场即将到来的战事,但他们甚至不知道敌人在哪里。

  这场盲目备战的高潮,在植雅章宣布提前大比时到达了顶点。

  掌门人不仅一意孤行,更破天荒宣布:除了记名、入室弟子,门中余人均得参加考校!达到标准的一律录为弟子,得到名次者直接收入掌门座下,成为青锋照的入室嫡传!

  此话既出,师叔们一片哗然,长年累积的不满终于爆发。而日日于讲堂旁听的小厮杂役则摩拳擦掌,欲把握机会跃登龙门。入室弟子鼓噪骚动,连外堂的记名弟子也常借故找下人麻烦,门中气氛紧绷,冲突无日无之。

  「各位师兄弟请听我一言。」

  最后,邵咸尊不得不出面,私下找齐了师兄弟,将他们安抚下来。「我等埋头练了这么多年的武艺,受掌门人及师长们殷切指点,岂能输给埋头瞎练的外行人?若在大比之外为难他们,倒像我等心中畏惧,怕了人家。何不在演武场上光明正大,教他们点做人处事的本分?」

  众人听得大声叫好。

  「邵师兄说得是!」

  「合该如此!我们是什么身份?还怕杂役不成!」

  「教那帮痴心妄想的下作,瞧一瞧本门的嫡传!」

  然而邵咸尊心中所想,却是那日掌门人在内堂勉励众弟子之后,特意将六位师叔留下,闭门宣布的一席话。「咸尊,你也来听。」门扉阖起前师父瞥了他一眼,将他唤住。

  「江湖将乱,不可无备。本门以铸炼行文章事,武艺虽然精深,奈何须费十数年的光阴、千锤百炼,方能稍窥门径,唯恐世局变换,时不我与!有鉴于此,我决定向芥庐草堂寻求协助。」

  师叔们闻言色变,齐齐起身:「掌门人!」

  植雅章微微摇手,继续说道:「本届大比魁首,将继承我之衣钵,授予我所修习的一十三门上乘武艺,并持信物前往飞鸣山,带回芥庐草堂的不传秘剑。日后接掌门户,方有灭魔除妖、勿使祸世的本领。」他一贯的自说自话,态度虽然温和,却没半点听进旁人的言语,几位师叔岂肯罢休?再顾不得君子斯文,你一言我一语的抢着插口,堂里一片哄乱。

  主持钧甄阁的俞雅艳俞师叔最是老成,始终不发一语,待众人口干舌燥之际,才离座行礼,打破了沉默。

  「掌门人春秋正茂,便要虚位禅贤,却不急在一时三刻。赴草堂求剑,历来都是大事,秘剑所托非人,对飞鸣山那厢也难交代。我等对大位俱无非份之想,便是花上十年二十年的光阴育才,亦无萧墙祸虞,掌门人万勿见疑。」

  这话说得极重,谁也想不到平日和颜的人发起火来,措辞竟强硬如斯。

  掌门人处事没什么架子,师叔们在他面前少了顾忌,尽管骂人抨政无不是文诌诌的一大套,也算有什么说什么了,犀利处未必稍逊于此。但俞雅艳绝非是好逞口舌之徒,行止一向比言语更具份量,「铿!」擎出佩剑交与左手,却将右袖挽起,架上剑刃。

  「钧甄阁为本门蓄才,不于江湖争胜,用不上这只右手。卸与掌门,亦为我等明志!」

  「华甫不可!」众人惊呆了,知他不是说笑,赶紧喝止。

  掌管刑典的明正堂主事季雅壮季师叔在七人中最是年少,一向口不择言,冲动的性格比之年轻人亦不遑多让,情急之下,回头冲掌门人叫道:「从来都是你说如何便如何,有哪个说过一言半语?今儿谁惹你了,犯得着这么逼人!你……快让华甫把剑放下!」说到后来眼眶微红,犹对他怒目而视。

  「子雄,不可对掌门人无礼!」

  俞师叔厉声斥喝,随即闭目仰头,沉声道:「掌门人,但教本门上下从此一心,再无猜忌,流这点血也尽够了。」「华甫住手,莫做傻事!」「掌门人,你……你也说两句啊!」

  ——一群笨蛋!

  邵咸尊为之气结。

  俞、季几位师叔以为提前大比,又送继承人上飞鸣山,是师父想要寡占大位的布置。殊不知师父虽是柴薪脑袋,却比他的师兄弟又聪明些,若非被逼到了头,断不会行此极端。师叔们是冤枉他了。

  邵咸尊所虑,与他们全然不同。

  俞师叔那句「春秋正茂」,令他脑海中电光石火般一闪,蓦地想起另一种可能。

  「华甫,把剑放下。我不是那个意思。」掌门人低声道,神情看起来疲惫不堪。短短两句自不能打消俞师叔苦谏的决心,直到掌门人一言不发解下腰带,一层一层揭开里外衣物,袒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来。

  内堂里一片死寂,只余粗浓错落的呼吸声。植雅章的左胸有一枚拳头大小的乌紫斑痕,乍看像是瘀青,颜色却深沉得多,周围肌肤呈现某种带紫的蜡黄,总之十分诡异。「这是……」俞雅艳扔下佩剑,趋前观视,不看还好,一看声音都颤了,愕然脱口:「掌门人!这伤——」

  「没治。」植雅章淡淡一笑,重新穿好衣服。「对手所发劲力凝而不散,数月以来,我用全身功力将它封在胸口,依旧不能阻止,也无法祛除,只能任其一寸寸断血塞气,腐坏筋肉。待异劲穿透肺腑,触及心脉,便是我的死期。」

  潜伏数月而不散的劲力,简直是闻所未闻!六人面面相觑。季雅壮按捺不住,振臂嚷道:「究竟是谁打伤掌门人,与本门为难?我等便是拼了性命——」

  「我没看清他的真面目,只知是个黑衣人。」植雅章打断了他。「交手三合,均为试探,我知对手修为之高,平生仅见,不敢托大,遂以」数罟入洿「牵制,欲施展」河凶移粟「时,便即中招。」

  「数罟入洿」是威力绝强的进击招数,用以牵制敌人,那是寓守于攻、攻守兼具的意思了。然此法不存于套路,众人听掌门人说起,不由得在脑海中试演一遍,果然妙极,怎自己就没想过这般运用?季雅壮随手比划,几乎脱口大赞,片刻才想起此时不宜,赶紧将半举的两只手放下,幸旁人各自心思,未有留意。

  俞雅艳想了一想,又蹙眉道:「掌门人以右掌施展」河凶移粟「,这攻守间的转换堪称无懈可击,便是三方受敌,尽也当得。那人如何能寻得破绽,数击掌门人胸口要害,留下如此凶劲?」

  植雅章惨然一笑。

  「他只用了一指。」

  六位师叔自踏出内堂,仿佛变了个人,与掌门人连成一气,逼着弟子们练功,连最温和的俞师叔也不例外。关于堂议众说纷纭,有说师叔们赌了彩头,牵涉极大,这回是真的输不起,也有人说是掌门人动之以情,说服了众人……

  只有邵咸尊明白:以师父的修为,任两位师叔连手都讨不了好,对方能以一指之功,伤他到这般田地,当真杀进青锋照来,「灭门」云云绝非危言耸听。这是本门百年未遇的空前大危机。

  虽说师父没见到凶手的真面目,可没说猜不到是谁,震惊过后,到底是俞师叔老练,最早恢复镇定,想了一想,沉道:「伤而不杀,这是裹胁之意了。」众人闻言一凛,见掌门人垂眸不语,显然心中不是没有答案,一致扭头,静待掌门人发落。「咸尊,你先出去。」此后的堂议,他便未能再与闻。

  邵咸尊并不在意。四十七代弟子中,只他一人被留在内堂,而众师叔对此皆无异议,仿佛理所当然,其中意义不言可喻。比起在这种地方闹别扭,邵咸尊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从师父的话里得到灵感,重新钻研「数罟入洿」这一式,试图增益修补,以提升不动心掌的威力。在他看来,本门的武功不能说是不厉害,然而失之于温吞,内功修为须耗年月,倒还罢了,手底的路数却也拖泥带水扭扭捏捏,不能裨补其阙,是为大害。以书呆师父的修为,若铁了心欲致对方于死,岂能被轻易击中心口要害?说到了底,就是迂阔自误。

  身为青锋照第四十七代的首徒、未来的掌门人,他绝不能再犯这样的错误。

  这可不是自我陶醉。无论对方意欲何为,只要青锋照一日不屈服,植雅章指定的继承人必是对方的下一个目标,这也是书呆师父执意将人送上飞鸣山的重要原因——想在芥庐草堂的地盘杀人,要比杀入青锋照困难多了。本届大比的魁首不但将负起青锋照的未来存续,并从夺魁的那一刻起便有性命之忧,怎么都说不上是好事。

  瞧我的罢!书呆师父。我……我会守护青锋照的。

  少年老成的年轻人挥汗如雨,自残般进行着超量的艰苦锻炼,带着无畏的昂扬笑意。

  三个月的时光倏忽而逝,植雅章的身体已虚弱得再难掩饰,弟子们都察觉掌门人的气色极差,咳得像要呕出心子一般,掩口的方巾上总染着茶褐色的深渍,出入都由俞、季两位师叔陪同,丝毫不敢大意。

  考校大比就在这种山雨欲来、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气氛下展开。

  原本内外堂弟子加起来不过七八十人,算上杂役之后,人数一下暴增到三百余,一天根本比不完,只好两两分组,一对一捉对厮杀,败者淘汰;一直比到了第三天,两排分组树列的顶端才各自诞生了一位最强者。

  邵咸尊这厢可说是毫无悬念,另一位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绝大部分的人甚至是头一回见到这名黝黑结实的乡下少年,只知铸炼房里大伙都管叫「屈仔」,也不知是名是姓。

  首轮的头支签,屈仔就抽中了外堂弟子,那场比斗根本没人留意。

  季师叔是风刮火燎般的性子,一上来就让十二人分六组同时开打,他自于高处观看。反正全是内外堂弟子对上杂役,结果不言自明——与季师叔的预料相去不远,除了屈仔,其他杂役可是结结实实挨了顿好打。

  铸炼房干的是体力活,膂力大些、手脚利落些,也不是奇怪的事。况且他对上的外堂弟子资质平庸人又懒惫,连名儿一下都想不起来。树大有枯枝啊!掌门人录籍的标准较前人宽松,长此以往,岂无积蠹?当时季雅壮是这么想的,心中不无喟叹。

  谁知屈仔二度遭逢外堂的记名弟子,仍是得胜。

  待第三场对上赵咸诚时,季雅壮也坐不住了,唤弟子去请掌门人,负责其他组别的师叔们都暂停督战,围了过来,屈仔恰以一式「刍荛往焉」将赵咸诚打出土方,却在最后一刻拉住了他。素来自负的赵咸诚面红耳赤,不及揖礼,怒目顿足,推开人墙狂奔而去。

  赵咸诚在一干入室弟子中武艺出众,甚至比俞雅艳的亲侄俞咸威更受瞩目,连师长都看好他在最终决赛里与邵咸尊一斗,若掌门人的爱徒不小心失常,没准四十七代的「大师兄」就姓赵了。

  (这是……本门的嫡传心法!)

  俞雅艳看出屈仔的手法功架,绝非土法炼钢而成,心念一动,拱手低声道:「恭喜掌门人,收此佳儿!」

  植雅章摇了摇头,环顾身畔诸位师兄弟。「这孩子是谁的私淑?」按青锋照的门规,正式收徒须有掌门人的许可,植雅章刻意用了「私淑」二字,是给私下违规传艺之人一个台阶下,表示不予计较。然而众人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十四道目光由疑惑、茫然最终转为狂喜。

  ——天纵英才!

  一名铸炼房的火工杂役,竟靠着旁听掌门人的口述,自学练成不动心掌!

  这是绝顶的资赋,万千人里也未必能出一个,是天赐之奇才!本门的武功,合修为、颖悟、心术于一炉,三者缺一不可,纵有过人的悟性解通套路,亦须有晴雨不懈之功锻炼修为,更重要的是读圣贤书陶冶心性,方能达到仁术之境。以上种种,有哪一样能够不习而得?这是天功啊!

  「孩子……」俞雅艳正要将他唤来,却为掌门人所阻。

  「等比完再说罢。」植雅章淡然道:「才第三场不是?」

  众人给泼了盆冷水,猛想起还有邵咸尊在,俱都噤声。季雅壮甚至朝他投来安抚似的一瞥,其实更多的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困窘,以及内心的些许歉疚不安。

  如此廉价的同情,师叔还是自己留着罢。邵咸尊不露声色,腹中冷笑。

  他比任何人都早注意到这名横里杀出的火工杂役。从屈仔晋入第二轮,邵咸尊便留心观察他的打法,惊讶之余,亦不免有一丝赞赏,但很快他就明白此人不足为惧。

  第二天的分组赛事在众人的期待下告一段落,火工杂役屈仔连战皆捷,以黑马之姿,成为角逐魁首的两名候选之一。为防落败的弟子滋事,季师叔特别在明正堂安排了厢房让屈仔休息;而备受师长关爱、同侪簇拥的邵咸尊,是夜房外却少了平日的热闹,来为他打气的内外堂弟子零零星星,与前日判若两地。

  「阿爹?」芊芊娇嫩的喉音将他唤回了现实。

  邵咸尊身子未动,却有种自深水中冒出头的错觉,周围吵杂的人声背景突然鲜活起来,仿佛一瞬间通通涌进耳朵里。

  「没事。」他紧了紧罩在破烂衣袍外的褙子。那是芊芊从随身简囊中翻出来给他披上的。「小心照看你三叔,别让他胡乱起身。」

  返回高台后,考虑到邵兰生的伤势,当众倒卧未免不雅,慕容柔着人在第二层的僻静处架床设座,供他们一家三口歇脚。邵咸尊也不推辞,裹着褙子滑入座椅,凝着场中黄尘缕缕,却仿佛有些散瞳,眸光总在虚空处。

  邵兰生躺在一旁,慕容柔的手下因陋就简,用长竿和布匹搭就克难的竹架床谈不上舒适,总比幕天席地强。而且只要邵兰生稍一动,就会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对确保三爷老实躺着颇有裨益。

  「兄长,我……」

  「闭上嘴好生歇息。」邵咸尊揉着眉心,语声瘖哑,似乎连转头都懒得。「你不累我都累了。回去再说。」邵兰生望了他好一会儿,才侧过半身,不再说话。

  与屈咸亨的那场比斗令所有人不敢置信,唯一不觉得意外的只有他自己。

  邵咸尊早就明白,这个半路出家的杂役绝非敌手。屈仔的武功就像是最最地道的青锋照嫡传,简直比那几个死板的师叔还要死板,从他伸手拉赵咸诚的那一刻起,邵咸尊就知这厮完了,在他精心改良的不动心掌之前,屈咸亨——那时他还叫屈仔,既不是名也不是姓,就是个绰号而已——只能靠皮糙肉厚苦苦支撑,毫无招架之力。

  屈仔没受过门中的师长点拨,掌法套路或可自学而成,内功却不能无师自通。然而他的筋骨却是天生的柔软强韧,能以极小的动作卸去劲道、化消冲击,便如身负内功一般,耐打的程度倒是大出邵咸尊的意料。

  起先他每隔几招才挟以一式改良过的不动心掌,但随着屈仔越战越勇,邵咸尊的耐心逐渐消磨殆尽:这家伙明明就不是自己的对手,却像披了龟板似的,怎样都不肯认输,老着脸皮一径缠夹!

  (可恶!)

  邵咸尊决定结束这场无益且无聊的纠缠,场面倏然为之一变。

  那是单方面的蹂躏虐打,简直和私刑没两样。屈仔头破血流,所经处黄沙赤染,令人不忍卒睹。「掌门人!」季雅壮看不下去了,若非青锋照于大比有着极严格的规范,他几乎要跳下场救人。「再打下去,要出人命了!认输还不行么?让他们别再打了!」

  场中变化却比师长们的反应更迅急。

  季雅壮语声未落,邵咸尊四式连环,精心改良过的「数罟入洿」威力惊人,膝锤撞得屈仔身子腾空,仰头甩开一道血鞭!俞雅艳、季雅壮等均料不到有此杀着,未及防范;若植雅章修为尚在,或来得及出手,但此际说什么都迟了。

  就在屈仔摔落地面、邵咸尊挥掌窜前的剎那间,一抹翠影横里扑至,趴在倒地不起的屈仔身上。邵咸尊尚未看清来人之面,鼻端蓦地嗅到一缕熟悉幽香,吓得魂飞魄散,拼着身受内伤也要硬生生挪开,这一掌「河凶移粟」打在她起伏有致的娇躯畔,毫无保留的劲力将地上青砖轰得四分五裂!

  那人尖叫一声,片刻才抬起一双婆娑泪眼,颤声道:「邵师兄!不要……不要杀人!你……你的样子好可怕……」

  好。你说的,我都听。你别怕。

  邵咸尊心想,张口却没能吐出半个字,腥咸的鲜血涌上喉头。那十三道劲力被他不顾一切地撤回三成,等于打在自已的身上,伤得比屈仔还重,眼前一黑,登时人事不知。

  俞秀绵是俞师叔的独生女,芳龄十二,邵咸尊很喜欢她——这个说法其实不太准确,该说青锋照上下每个血气方刚的男儿,没有不喜欢俞秀绵的。人人都梦想日后能娶知书达礼、美丽大方,却又带有一丝独生女娇气的秀绵为妻,差别只在于敢不敢公开表露罢了。

  当邵咸尊醒来的头一眼,见是俞秀绵坐在榻缘,细细呵凉汤药时,差点以为自己已登上西方极乐,天女相伴,不过如此。青锋照一向规矩大,男女有别,礼教之防极严;但俞秀绵不仅是俞师叔的掌上明珠,掌门人也极是宠爱,什么规矩一到她这儿就算没了,她若吵着要来服侍汤药,料想阻碍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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