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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1-47卷 全本) - 42,2

[db:作者] 2025-07-11 16:02 5hhhhh 5110 ℃

  耿照吩咐罗烨带领弟兄回营,便与邵咸尊并辔同行,返回越浦。两人一路上聊了许多,邵咸尊看似难以亲近,言谈间倒不全是咄咄逼人,论起时事、针砭人物,俱都颇有见地,看似三言两语随口说完,却往往能引人深思。

  耿照相信罗烨的直觉,始终对他怀有戒心,反正口舌也不甚便给,正好引邵咸尊说话,希望从中听出端倪,但直到城垣已见,仍无丝毫异状。邵咸尊似乎真是个律己严于律它、害怕谤议远大于行善所得的快乐,洁身近癖的人,他与慕容柔在某些方面像得惊人,但偏偏又南辕北辙:邵咸尊忧谗畏讥,不容别人稍置一词;慕容柔眼底难容颗粒,但对于他自己想做的事,那是一百头牛也拉不回,完全不管别人怎么说。

  耿照与他从央土流民、东海时政,一直聊到武林大势,邵咸尊尽管健谈,却似乎非常讨厌赤炼堂,与此相关的话题全都一句带过,仿佛听多了难免污染耳朵。耿照趁机问起对妖刀的看法——当日映月舰上一席谈话,许缁衣提出的七派盟主人选中,亦有邵咸尊的一份,但对于这位青锋照之主的立场,却是谁也没能亲口问过他。

  「我不信有妖刀。」邵咸尊瞥见他面路讶色,拈须怡然道:「典卫大人切莫误会,三十年前,在下是亲眼见过妖刀为患的,想起妖刀可怖,迄今午夜梦回仍不时惊起,难以成眠。敢问典卫大人,信不信有鬼?」

  耿照陡被问得莫名其妙,摇头道:「我没见过,不敢说有没有。」

  「那么典卫大人信不信天佛降世,信不信真龙复生?」

  耿照仍是摇头。

  「也不敢说。」

  邵咸尊淡然一笑。「若我说天佛两度降世于一地,真龙屡屡附身于同一人……大人觉得机会高是不高?」

  耿照摇头。「肯定比一次低得多。」

  「正是如此!」邵咸尊拈须道:「三百年前的妖刀云云,不过是传说而已,未足相信;真正祸乱东海者,三十年前是一次,如今则是第二次。头一回妖刀现世是奇,第二回出现妖刀,肯定是计!不能找出幕后的阴谋主使,斫断几柄锐利刀器,意义何在?」

  耿照听得连连点头,击掌道:「说得好!」许缁衣的话令人热血沸腾,要比萧老台丞闭门造车的态度更激励人心,但要论「务实」二字,却只有这位邵家主说到了耿照心坎里。遍数所历,怕只有七玄外道的蚕娘足堪比肩;正道七大派余人,见识多不如邵咸尊。

  这番话令耿照对此人生出些许好感:他不只生养出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女儿,面对光怪陆离的妖刀事件,说不定也是个脚踏实地、说一是一的好伙伴。恐怕也只有同样是打铁出身的青锋照,在思维上才能如此务实,不流于虚妄飘渺。

  邵咸尊倒是反应不大,淡淡策马前行,忽瞥了耿照的手掌一眼,剑眉微挑:「典卫大人有双使刀的手。能否借在下一观?」耿照不怕他动什么手脚,将右掌伸去。邵咸尊看了几眼,叹道:「可惜了。你的刀法造诣十分可观,可以没有一口足堪匹配的好刀。」

  神术刀被离垢毁得彻底,在登险峰插天铲时又弄坏了随身所佩,耿照只得先从府库挑了一口厚背折铁刀傍身。他是打铁铸炼的能手,眼光锐利,自知不是什么利器,胜在用料扎实,能抵得住他全力一砍,不致摧折,苦笑着摇头:「我原有一口宝刀,可惜被妖刀所毁。」略将当夜遭遇离垢之事说了。

  邵咸尊听完,忽然解下腰间佩剑,双手捧过。「典卫大人是行家,且看这一柄刃器如何?」耿照见那乌檀握柄甚长,本以为是剑,接过时双掌微微一沉,不觉微凛:「这份量……是刀!」果然鞘底斜向一边,纳的是刀头而非剑尖。

  「文舞钧天」邵咸尊乃是东海……不,是天下五道首屈一指的锻铸宗师,耿照不敢失了礼数,勒缰驻马,一跃而下,双手捧鞘高举过顶,冲马上的邵咸尊深深一揖,执的是晚辈之礼。

  「有僭了。」

  锵啷一响清泓出鞘,寒光映目的剎那间,但觉颈背颔间汗毛直竖,一股秋风肃杀之气迎面而来,神术虽有绽放豪光之异,论杀气冷锐却远远不及此锋。

  耿照将刀身缓缓抽出,锋上的龙吟久久不绝;然而锋刃全出之际,清亮的嗡嗡震响倏然消失,连那股慑人的霜凛肃杀亦随之不见,仿佛适才的逼人不过是南柯一梦,日下但见单锋一柄,平凡无奇,就是霜亮些而已。

  (好……好奇特的一柄刀!)

  「这刀初成时,我以为是失败之作。不过,此刀从粗形、锻造、淬火,到磨砺,本就不在预期之内,就像喝到微醺时突然写字吟诗或弹琴制乐,偶得上佳绝品一般,我也是一时兴起执锤上砧,竟造出了这柄奇刃。」邵咸尊笑道:「你可能发现了,它会」藏锋「。」

  「藏锋?」

  「正是。」邵咸尊抚须道:「还记得你那把宝刀是怎么断的么?那妖刀离垢纵使添加异质,使其耐得高热,终究是人为之物,那样的剑器我也造过一柄,如何能将另一柄利刃斫成两段,自己却丝毫未损?」

  耿照正自沉吟,忽想起「映日朱阳」正是他的作品,离垢妖刀的出现、崔滟月脐中的火元之精,乃至原剑主「檐香阶雪」钟允惨遭夺剑灭口的悬案……皆与那映日朱阳脱不了干系,忍着问个究竟的冲动还刀入鞘,呈与邵咸尊。

  「还请家主赐教。」

  邵咸尊却未伸手,捋须笑道:「因为你的刀,不懂得藏锋。自它诞生以来,便以十成的锋锐与敌相争,每交手一回,便折损些许锋刃;自身虽仍是十分,但这个锋锐度的总量却不住下滑。到了磨刀石也救之不回的田地,便是末日来临。」

  这道理与武功相似,并不难明白。若每次出手都用劲十成,就算打中敌手,自身也不免承受反震,是以武学中极少有教人全力施为、不留后着的打法,多半是垂死一击与敌同归,才得如此决绝。

  道理虽好,毕竟刀剑不是活物,不能劲出七成自缩三分,邵咸尊所说未免太过玄奥,半点也不真实。他笑而不答,下马走近一截约碗口粗细、横在道旁的梧桐残株,抚须道:「此刀奇妙之处,典卫大人一试便知。留神!」也不见他起脚抬腿,袍襕忽动,残株「呼」的一声朝耿照飞来,连不远处的芊芊都忍不住惊呼:「小……小心!」

  比起罗烨的千钧扫腿,邵咸尊无声无息的这一下何止高明数倍?耿照瞧得分明,心想:「他让我试刀来着。」再无疑义,「唰!」抽刀反掠,残株一分为二,分落他身畔两头。

  邵咸尊负手前行,边回头笑道:「手感记住了么?」冷不防地反足一蹴,一枚石磨大小的路石挟着骇人风压,撞向耿照的脸面!

  碧火真气在他动念的一霎已生感应,对旁人是偷袭,对耿照却不是。

  他心生犹豫:「万一伤了刀刃——」正欲闪躲,想起背后是芊芊的篷车,咬牙拔刀,「嘶」的一声裂帛轻响,巨石如泥塑般自两耳飞过,谁知削得太薄太快,两丬裂石仍朝篷车直飞,竟不稍停!

  耿照回身横劈,刃挟劲风,这一刀不只将两丬裂石拦腰削断,余势所及,更把分成四片的岩石扫向一旁,轰轰轰地撞碎在一处。握刀的手停在半空中,刀锋不住嗡嗡震响,耿照凝着蜓翼般的刃口,面露惊奇之色。

  ——世间,竟有如此锻物!

  适才他出得三刀,每一刀的刀刃手感均不同,虽是极端细致的变化,若非精通淬钢特性,等闲不易察觉;但就是这样的微妙差异,仿佛连换数把不同的刀,每一下都是针对来物性质之不同,做出最省力又最有效的打击——残株虽重,半腐的木质却较镔铁柔软,耿照一刀劈出,刀刃丝纹不动,以钢铁之坚迎向木质之软,光靠残株的重量与速度,便足以使它压着刃口自行分断。

  而巨石坚硬,重量却更重,正是刀刃的克星,耿照劲力凝于刃口,以速度尽催镔铁之利,务求一刀两断;刀更稳更凝,竟不带风,仿佛将通体坚锐凝于一根蚕丝的粗细、甚至更细更微,以致石不能挡,应声两分。

  第三刀耿照不止要粉碎石头,更欲改变其方向,刀便如一束浸水布棍,拦腰轰飞顽石,却借由急颤卸去反震之力,免伤锋刃。三刀之间,此刀接连转换成斧刀、薄刃快刀、厚背折铁刀以及百炼缅刀,次序井然,如有神通。

  耿照一转念,登时明白关键,直说便是一个「韧」字,半点也不玄妙。

  邵咸尊在这把刀上,打出了超越其他铸炼师所知的柔韧度,将「坚」与「韧」这两种在镔铁之中不断相互拉扯、干涉的属性扩延至极,从而给了使刀之人最大的发挥空间。

  「我明白」藏锋「的意思了。」

  耿照再度入鞘,双手捧还,是发自内心的由衷佩服。「家主只开了七成锋,剩下三成须由刀者补足,要锐要钝、要快要沉,收发全然由心。」而短开锋本就能延长刀剑的寿命,否则钢质越磨越损,总有消钝老脆之日。

  「孺子可教也!我身边几名得意的弟子之中,没一个有你的悟性。」藏锋「二字诀窍,我本以为要带进棺材里了。」邵咸尊连连点头,难得露出满意笑容,仍未伸手取刀;视线越过耿照肩头,与某个红着小脸频频傻笑的少女偶一接触,忽叹了口气,对耿照正色道:「此刀之锐,端看刀者的能为,须有绝顶之刀客,才能试出它的极限。只可惜我青锋照浸淫剑术,并无出色的刀者。典卫大人如若不弃,可否为邵某试刀?」

  第百零五折颠鸾锦榻,如不胜衣

  当今江湖,能得一柄「文舞钧天」邵咸尊亲铸的兵器,不惟象征身份、地位,乃至财富,更是对剑术与人格的至高肯定,乃是用剑之人梦寐以求的事。邵咸尊的话说得婉转,意思却再也明白不过。但那怕只是「借来试用」,这仍是一份耿照收受不起的大礼。

  他自小便不贪图他人的物事,纵使爱这刀浑圆天成的锻造技艺,也没有占为己有的想法,双手捧鞘,摇头正色道:「邵家主,我年轻识浅,武功不过初窥门径,要说能为家主试刀之人,在我之前不知有几千几百,无论如何,总轮不到在下僭越。这把刀,还是请家主另择高明罢。」

  邵咸尊瞇起凤眼,拈须微笑:「好!谦冲自牧,不役于物,典卫大人好修养。」接过刀来,叹了口气。

  「可惜啊,这刀本为悼念一位故人,才由花石津携来越浦,原也没想怎的,适才与典卫大人谈得投机,想来是冥冥中自有定数,教我将此刀携与大人。可惜敝帚难入典卫大人法眼。」

  这要是教旁人听见,「耿典卫」这三字在江湖上从此算是臭了。连邵咸尊亲铸的刀剑都看不上,已不能说是「眼高于顶」,「目中无人」还差不多。耿照被挤兑得面上微红,只得转移话题:「家主欲追悼的,不知是哪一位前辈高人?」

  邵咸尊淡淡一笑。「他与我斗了大半辈子,恩仇都算不清楚啦。兴许人老了,益发念旧,这些年来江湖道上少了这一号人物,不免无趣,故多做善事,少惹风波。」突然扬声:「你听见啦。不是爹小气,舍不得给,实是人家看不上。」却是对芊芊所说。

  芊芊爬下车,从父亲手上接过刀了,将耿照拉到一旁。

  「喏,你拿着。」

  耿照苦笑。「我现下在将军手底办差,拿别人的东西,恐有贪渎之嫌。慕容将军若拿军法办我,可不是打打板子就能了事。」

  芊芊一本正经地点头。「将军顾虑极有道理,老百姓最恨的,便是贪官污吏。镇东将军律己甚严,是东海百姓的福气。」耿照听她说得老气横秋,哭笑不得:「你倒是将军的知己。」却见芊芊双手背在身后,笑瞇瞇道:「况且,有谁说这刀送你了?我爹说啦,就请典卫大人试试刀而已,用了再说说哪里需要改进之类,刀还是青锋照的,又不是不用还。」笑容未变,凑近道:「你要是再不收下,我便同我爹说昨儿的事。」

  「你——!」耿照倒抽一口凉气。没想到居然让个小女孩给威胁了,堂堂七品带刀典卫的面上难免挂不住。「芊芊,这刀是怎么了?你非让我拿它不可!总有个理由罢。」

  芊芊见父亲微露不耐,唯恐他变卦,有些气急败坏起来:「这是我爹……算啦,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定了定神,压低声音:「总之收下便是。我又不会害你。」圆圆的脸蛋红扑扑的,体温蒸出汗泽,馥郁的潮润不住逸出香肌,也不知是着急抑或其他。

  要再带个小新娘回去,这回怕连宝宝锦儿也饶不了他。

  况且,邵咸尊身上牵着太多悬而未解的谜团和线索,芊芊固然娇俏可喜,讨人喜欢……眼下就别添乱了罢。把邵咸尊的独生女娶回家?光想便头痛不已,乖乖收下刀来。

  芊芊可开心了,笑得眼睛瞇成两弯月牙,哼着歌蹦蹦跳跳回到车上。耿照双手捧着刀对邵咸尊一揖:「蒙家主不弃,在下有僭了。」将刀系好,上马与他并辔而行。邵咸尊很是满意,捋须笑道:「这柄刀虽已命名,也只我父女二人知晓,不算什么正式的名字。我于用刀一道所知有限,况乎命名,不知典卫大人有何想法?」

  耿照沉吟片刻。

  「不如就叫」藏锋「罢。此刀最令人惊艳,便是此处。」

  「如此甚好。」邵咸尊笑道:「我会在越浦待一阵子,待典卫大人公余之时,再行登门请教使用此刀的心得。故人若闻」藏锋「二字,不免有戚戚之叹。」

  耿照正想找机会问映日朱阳与钟允的事,顺便打听火元之精的来历,这下算是歪打正着,连忙应允。听他又提起赠刀故人,灵光一闪,不觉凛起:「莫非,这刀是专为总瓢把子所造?人说青锋赤炼,势同水火,雷总把子与邵家主是死对头,何故为他锻造刀器?难道……他们私底下一直有来往?」

  适才邵咸尊说那人「与我斗了大半辈子」,遍数东海武林,也只雷万凛堪住。两人一个是江湖市井无不敬仰的正义象征,一个则是黑白两道人人惊惧的武林枭雄,论身分、地位、影响力,的确有「平生斗罢惟知己」的况味。

  耿照注意到他用了「悼念」的字眼。邵咸尊知道雷万凛已死了么?这多年来在赤炼堂内吵得风风火火、连雷门鹤也不敢确定的惊天之秘,身为总瓢把子死对头的邵咸尊不但知道,而且还专门为他铸了把刀,以纪念这个使江湖变得寂寞的「老朋友」?

  此一念头虽荒谬,但瞧邵咸尊的反应,耿照却越觉得似有其事,小心翼翼刺探:「那位应为刀主的前辈不知葬于何处?家主如不介意,在下想同往凭吊,瞻仰前辈高人的遗风。」邵咸尊笑而不答,再不曾响应这个话题。

  一行人进了越浦,阿吼形貌丑陋,邵咸尊唯恐他吓着街上百姓,命他披上连帽斗蓬,将那张半人半兽似的面孔与泛青的肌肤俱都遮起。车内还载着元气未复的东郭御柳,邵咸尊让他们径往城僻处投店。

  临别之际,芊芊眸里露出一丝不舍,耿照拍拍腰间「藏锋」的刀鞘,笑道:「过两天我再去瞧你。」她红着小脸微微颔首,细声道:「爹,我们先去啦。」

  「嗯,凡事自个儿小心。」

  耿照与邵咸尊到了越浦驿,命人传报将军,说是青锋照邵家主求见,耿照在大门外陪着邵咸尊等候。过了一会儿门房匆匆回报:「将军说今儿没空,请家主早回。典卫大人请速速入内,将军正在书斋里等候。」

  耿照神色尴尬,邵咸尊却不甚介怀,怡然道:「我早说了,将军不会见我的。但教我还在越浦一日,天天都上门找他。行所当为,岂惧险阻?成功只须一回,就算被拒于门外百回千回,便又如何?典卫大人,请。」抱拳施礼,转身大笑离去。耿照看着他洒脱的背影,便是加意提防,仍不禁有些心折,暗忖道:「此人若真是表里如一,并无伪诈,那可是了不起的人物。但愿我误会了芊芊她爹,唉!」

  他从绿柳村赶回当日,已将李蔓狂与天佛血之事一五一十向慕容报告,连推测戴着木刻羽面的黑衣人为「下鸿鹄」一节也没漏掉。慕容柔沉思良久,忽然抬头,露出一抹促狭似的冷笑。

  「把那四份文书交给刀侯府的人是我,你难道没想过,这一切都是我的阴谋?」

  「属下到此刻为止,都没有排除这个可能。」耿照老实回答:「然而天佛血的邪能不分敌我,不管想拿来害什么人,都不应该挑选三乘论法大会这种场合。与会的达官显要若有差池,将军首当其冲,必遭朝廷究责问罪;若以此杀人,跟发大兵包围莲觉寺没什么差别,将军大可不必如此麻烦。」说着突然一怔,欲言又止。

  这细微的变化当然逃不过慕容柔之眼。他皱起好看的柳眉,叩案道:「说下去。」

  「属下不敢说。」

  「很好,几日不见,你长进多了。我替你说。」

  慕容柔淡淡一笑,似对少年通过试验一事甚感欣慰,连眼前如此棘手的状况,都没能打坏他的好心情。

  「既然非是我的阴谋,那便是交付文书、责成办事的人了。普天之下,能使唤镇东将军之人,只有皇城之内,卓于八荒六合五道四海之上的一尊……你没说是对的。谤议九五至尊,可是株连九族的死罪。」

  他叹了口气。

  「陛下不会知道什么是天佛血。能说动他下旨的,也就那几个人。」

  耿照眉目一动,静待他说下去。「皇上笃信佛法,琉璃佛子在皇上心目中地位甚高,又是大报国寺的学问僧出身,嫌疑极大。皇后娘娘虽与皇上感情不睦,但礼佛虔诚,于朝野间颇受爱戴,皇上既批准她前来东海,再顺她的意思以佛血敕封法王,似也合情合理。」

  耿照是亲眼见过天佛血剥夺生机的能耐的,终于忍不住插口。「启禀将军,以天佛血的邪异,一旦自碧鲮绡袋中取出,恐怕无人能幸。以此观之,佛子与皇后娘娘的嫌疑不攻自破,他们若是策划阴谋之人,甚且只是阴谋者的同党,也没有以身同殉的必要。这么做未免太过危险。」

  「说得好。」慕容柔满意点头。「所以目前看来嫌疑最大的,便是事发时远在平望都的任逐桑。他对皇上一向恭顺,可以说是有求必应,皇上想要什么、干什么,甚至是挥霍什么,任逐桑决计不会说个」不「字。

  「但他很懂得包装自己的企图,让它看起来似乎是皇上自己的决定,然而最终受益的还是他任逐桑。这三人若要杀我,怕还是为了迎合皇上的意思,但琉璃佛子迄今还没有干政的举措,而皇后一向心慈,不致令会上忒多人与我陪葬;只有任逐桑是商人,只要利多于弊,杀人于他不过是买卖的手段,既不喜欢也不讨厌,可以毫无感觉地予以实行。」

  慕容对任逐桑的评价,证诸他「驱民入东海」的方针,可说是一针见血。耿照忽然想到:袁皇后不在凤馆,会不会是任逐桑已预知论法大会之上,将有绝世邪物天佛血出现,才偷龙转凤,把女儿悄悄换掉?

  若此刻栖凤馆中,连任宜紫、任逐流亦都不见,那么几乎可以确定:唆使皇上将那四份文书交给慕容、责成搜寻天佛血的幕后主使,便是中书大人任逐桑无疑。

  「怎么?」慕容柔见他神情有异,忍不住问:「你想到了什么?」

  耿照闻言一凛,瞬间做出了判断,定了定神,正色道:「属下是想,倘若任大人是幕后的阴谋主使,那么在论法大会上取出佛血,连皇后娘娘也不免受害。所谓」虎毒不食子「,便是阴谋奸宄,真能……真能做到如此地步?」这本是循着他最初的思路而说,不过是略去了后半截,严格说来并不能算是说谎。

  皇后不在栖凤馆一事,很难判断慕容知悉之后,将会做出什么样的处置。耿照的原意,至少要等发现琉璃佛子的行踪、论法大会再无其他变量时,再斟酌是否要告知慕容。要是将军此际一听,勃然大怒,大张旗鼓地搜寻娘娘的下落,只怕后果更不可收拾。

  谁知慕容只是微微一笑,淡然道:「你说得也有道理。虽然任逐桑最是可疑,但现在在我心中,他并不是嫌疑最大的一个。」

  耿照都听胡涂了。

  如果不是任逐桑,也不可能是袁皇后,难道将军怀疑的人竟是琉璃佛子?更令他在意的是:慕容柔对如何处置李蔓狂——或者该说是天佛血——并没有多说什么,以将军睿智,不能放任如此邪物在东海不管,唯一的可能便是他心有定见,有了对付佛血的办法。

  慕容柔既无意明说,耿照也问不出来,匆匆告退,倏忽便过了两日。

  耿照进了书斋,正欲向将军报告籸盆岭之事,赫见慕容柔眉头紧锁,眼角鱼纹深刻,竟似整夜未眠;比之前两日所见,仿佛突然间老了十岁。「琉璃佛子是说两日后么?」将军蹙眉道:「你确定没听错?」

  「属下确定。」

  「那就糟了。」慕容柔面色铁青,屈指轻叩桌案,沉声道:「我这两日多次求见皇后娘娘,始终未获接见,娘娘是有意避开我。只是情况紧急,若要取得天佛血,却非皇后娘娘不可。」

  耿照本以为他发现皇后是个冒牌货,岂料越听越奇,忍不住问:「为什么非要皇后娘娘不可?难道……娘娘有什么能够抵挡邪能的异术?」

  慕容柔咬牙片刻,似是努力抑下烦躁,才得开口。自耿照识得他以来,从未见将军如此。

  「碧鲮绡,」慕容柔望着他,双目炯炯放光。「是东海鳞族的重宝,即使在龙皇统治的时代,其数量也非常稀少,是龙皇的表记。依史书记载,玉螭王朝是不用玉玺的,鳞族认为玉石金银都不足以象征龙皇的大能,遂以碧鲮绡做为玉螭王朝统治的象征。」

  能被用作皇权的象征,可见数量极稀。因此隔绝天佛血这样恐怖的邪物,也只能用上一只小袋子,实在没有多余的碧鲮绡能将邪物层层包裹,以绝后患。

  「玉螭朝亡后,世间的碧鲮绡织物仅余一件,被保存在自居鳞族正统的指剑奇宫里。至金貔朝时,央土朝廷大兵压境,逼奇宫献物求和,方纔退兵,此物从此便流落央土,成为央土皇权的战利品,收藏在宫禁宝库的深处。

  「异族火烧白玉京时,宫城之内无数重宝付之一炬,只有这件宝物丝毫无损,因为碧鲮绡天生异质,拥有不惧火烧的特性,有一名小太监靠着它,逃过了烈火焚城的大劫,一路向东逃去,历尽千辛万苦,终于遇上独孤阀的勤王军。后来本朝肇兴,这宝物便成了平望都新宫的收藏。」

  耿照奇道:「如此说来,宝物现在皇后娘娘处?」暗忖:真是如此,今晚少不得要夜闯栖凤馆,从任宜紫手下将此物抢了过来。反正他的腰牌还失落在她手里,迟早是要走一趟的。

  「没那么简单。」谁知慕容柔仍是摇头,沉声道:「后来先帝孝明皇帝继位,为防门阀作乱、动摇根本,锐意削藩,头一个要对付的便是西山韩嵩。韩嵩明白朝廷用心,以退为进,要求送质子到东海,袭了指剑奇宫受封的一等侯爵,料想朝廷必办不到,以此刁难。」

  此事原本极是难办,须知鳞族、毛族乃是世仇,韩阀的质子是血统纯正的毛族后裔,怎能坐上纯血鳞族的奇宫大位?岂料陶元峥博通史册,深知这件宝物与奇宫的渊源,开出条件:若奇宫接受韩阀的质子,人质抵达龙庭山之日,便是宝物重回奇宫之时!

  奇宫各系反复商讨,终于抵不住圣物回归的诱惑,接受了朝廷的条件。「韩雪色被送到龙庭山的那一天,这件以碧鲮绡织成的鳞族圣袍终于重新踏上故土。」慕容柔娓娓道:「此事对指剑奇宫意义重大。韩雪色成年之后,为宣示自己是朝廷承认的奇宫法统,是堂堂的世袭一等侯,遂以此袍为号,自称」九曜皇衣「!」

  耿照浑身一震,不由得目瞪口呆。

  「这件宝衣在韩兄……韩宫主手里?」

  「正是。」慕容柔皱眉道:「欲取此衣,就算发大军包围指剑奇宫,也未必能得手;诱之以利、动之以情,那更是绝无可能之事。魏无音新丧,韩雪色顿之支柱,情况不会太好,就算他有十枚虎胆,也不会蠢到在这时候出借九曜宝衣,授人以柄。」

  耿照强抑下说出「韩宫主便在城中」的冲动,一来九曜皇衣如此贵重,韩雪色匆匆出行,未必会带在身上;就算有,韩雪色也未必肯出借。若教将军知晓,还容得他说个「不」字?一声令下三千铁骑围得铁桶也似,局面恐难收拾。

  况且将军言犹未尽,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这条不行,还有另一条路。当年陶元峥送出九曜宝衣时,为防鳞族心生妄想,又做起王霸雄图的美梦来,刻意扣下一部份,令此衣不得完全,提醒鳞族谁才是手握生杀大权的天下之主,让他们脑子清醒清醒。」

  耿照恍然大悟。

  「而这一部份,便在皇后娘娘身上?」

  「正是。」慕容柔淡然道:「人会不会造反,跟一件衣裳并不关连,指剑奇宫之中笨蛋不多,都知眼下是谁的时代。陶元峥死后,任逐桑在平望都崛起,先帝看中了他女儿,欲将央土商权也握在手里,授意他将女儿过继给大学士袁建南,这是用来堵读书人的嘴的。

  「袁皇后还是小小女孩儿时,先帝爷很欢喜她,夸她禀性纯良、温婉心慈,遂作主订了这门亲,解下碧鲮绡织的腰带替她系上,说:」你是朕的儿媳妇,此事就这么定啦,绝不更改。你且随你的养父母到东海去,那儿也是朕的故乡。时候到了,朕自会派人接你回来。「」

  「腰……腰带?」

  耿照微微皱眉,心上似是掠过什么,却一下抓不真切。

  「嗯。」慕容仿佛陷入回忆里,凤目微闭,喃喃说着,不觉露出一丝笑容。「陶元峥从九曜衣上头取下的,是一条腰带。先帝爷说了,宝衣是人家的先人所遗,慎终追远,意义何其之大!任意解裂,如同掘人祖坟,便是良民也教逼反啦,况乎鳞族?只让陶元峥取下腰带,不容再辩。

  「先帝很欢喜那根带儿,到哪儿都系着。他上朝时连黄袍都不穿,穿的是厚厚的茧绸紫袍,以倡节约。耐不住那些老学究整天叨念什么」不成体统「,就把那条银灿灿的鳞纹带子系上腰。

  「我还记得先帝爷私下笑说:」这碧鲮绡够贵重了罢?也好让他们都歇歇。他日我们陈兵北关时,我再变卖此带,换得万金,购异族之首!「」

                ◇◇◇

  耿照在城中发足狂奔着。后来慕容与他说了什么,其实他并未听清,脑袋里仿佛五雷交轰,原本散乱无关的碎片突然一下组合了起来,向他宣示着一个极其惊人的事实。

  还有一场即将爆发的,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阻止的流血冲突。

  最后还是慕容将他唤回了现实。

  目如鹰隼的镇东将军只看了他一眼,便仿佛读出他心头的千丝万缕,耿照从没像此刻一般,打心底认为慕容真的通晓读心之术,才能了解那些他还来不及整理、更遑论说出的真相碎片。

  「明日便要召开三乘论法大会。如你所见,对天佛血我已束手无策。」慕容柔定定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但你有办法,对吧?你知道某些我不知道的事,譬如有什么地方可以取得碧鲮绡。」

  耿照无法说话,只能点头。

  「那就赶快去。」慕容交代他:「取得碧鲮绡后,别去找李蔓狂,立刻回来。」

  「为……为什么?」耿照有些错愕。

  「倘若那名武功高绝的黑衣人始终监视着李蔓狂,你的碧鲮绡不过是方便他取走天佛血而已。你还不明白么?一直保护着天佛血、不使它落入阴谋家手中的非是李蔓狂,而是天佛血自身!」慕容柔沉声道:「快找到碧鲮绡,最好连持有之人一并带来,你无法分身两处,唯一的方法就是将需要保护的人集中,以免中了调虎离山计。在你回来之前,我们只能赌一赌:阴谋家是比较想要天佛血,还是比较想要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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