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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1-47卷 全本) - 38,1

[db:作者] 2025-07-11 16:02 5hhhhh 1350 ℃

  第九四折故国应在,蟾魄依稀

  「皇后与佛子携密诏来对付慕容柔」的谣言,自凤辇离京起没一天止歇过,早已在东海各处传得沸沸汤汤,堪称街谈巷议的热门。其中谬处,就连初涉官场的耿照都知道:慕容柔经营东海既久,麾下十万精甲,砺兵秣马日夜操练,当世能抗手者,不过西韩北染而已。皇上一纸诏书能拔去镇帅,在平望都拟旨盖印便了,何必劳动皇后佛子跑一趟东海?这是无知百姓才有的妄念。

  须知政事繁复,牵连甚广,天子也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戏文里一人独立、为所欲为,阶下臣工尽皆俯首的画面,多半只有在野台才能看见。

  任宜紫之言似与流蜚相契,坐实了「皇后此番为镇东将军而来」的态势,但耿照一听便知不对。全东海若只一人与皇后的安危休戚相关,那人便是慕容将军;这张名单上若有余白,怕得再拉上迟凤钧大人。她说得出这番话来,只代表一件事。

  「你……也不知道皇后娘娘到哪儿去了,对罢?」耿照忍着笑,正色道:「她离开的时候,并未同你说要去哪儿,是不?」

  任宜紫心中「喀登」一响,高深莫测的笑容凝在脸上,暗自咬牙:「哪来的死小鬼,怎地什么事儿都像瞒不过他的眼睛?」兀自端着架子,强笑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乃皇后娘娘的亲妹,是受了她的请托,才在这儿守护凤阁的安全。我不知道姊姊的下落,难不成你知道?」

  耿照心想:「你这不等于承认了自己不知道么?」从容道:「日前金吾郎大人趁夜将皇后娘娘送离栖凤馆,我命山下骁捷营于、邹两位统领派人日夜监视,不见有车辆返回,料想娘娘迄今未归,十分担忧。」他这话后半截是真,当夜与任逐流交手后,对这位金吾郎大人颇为上心,的确交代驻守阿兰山下的于鹏、邹开二位,严密监视夜间车行进出,但当时并未与皇后联想作一处。

  如今见了凤阁的情形,转念一想:如非皇后,何人需要任逐流亲自护送?顿时明白当夜那名披着连帽大氅、身形曼妙的夜行丽人,必是袁皇后无疑。

  任宜紫不明所以,睁大了美丽的眼睛,被他唬得一愣一愣。

  其他水月弟子如黄缨、采蓝等,往往是两三年才回一次家,她却是年年往平望都省亲,少则一月,长也有待上两三个月的;遇皇上圣诞,又或中书大人寿辰,少不得又要回京,经常不在东海。

  中书大人任逐桑在府中不谈国事,对总领东海的镇东将军,任宜紫的印象与大部份京中百姓一样,多由茶馆弹评而来,没能领教过这位书生将军的厉害,只当作是说书人胡乱吹捧的人物。此际不禁咋舌,暗忖:「叔叔与姊姊自以为天衣无缝,不想早被慕容柔盯上。」气势一馁顿觉无聊,没好气道:「你们忒厉害什么都知道,还来这儿做甚?拆房子立威么?」

  耿照正色道:「怎么会?将军大人也担心皇后娘娘的安危呀!再说了,三日后论法大会即将举行,届时娘娘若仍未归来,这会还要不要开?将军多次求见,均见不得任姑娘之面,才让我来看看。」

  这谎撒得破绽百出,幸而任宜紫对官场所知有限,一想:「原来镇东将军多次求见,是为瞧我来着。」顿觉自己尊贵不凡,毫不逊皇后姊姊,得意得快要撅起小屁股来,怒气略平,摆手道:「你回去同慕容柔说,姊姊不在,还有我呢!穿戴上凤冠礼服,哪个敢说不是皇后?叫他别担心,管好自己的事儿罢。捞什子论法大会,不就是坐着听大和尚念念经么?」

  耿照听得快晕过去,面上却不动声色,拱手道:「是,在下一定替姑娘传话。是了,那块金字腰牌,可否请姑娘还给在下?」

  任宜紫明媚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随手将腰牌塞进襟口,手足并用,从床头爬至榻尾,笑道:「你本事忒大,来拿呀!」

  她笑起来脸泛桃花,明艳不可方物,薄纱裁制的晨褛下仅着了条粉色肚兜,掩着一双精致鸽乳,巴掌大的腰牌塞进乳间,自无深沟可入,随着身子前倾,兜缘内隐约可见双乳尖尖,细垂如蕾,酥滑的乳间、腋下都捂着汗,浓郁的异香融融沁出,别有一番诱人滋味。

  耿照摒息凝神,不欲与她缠夹,眼角瞥见地上一物,身形微动,人已掠至窗边,拾起同心剑还入鞘中,连那奇特的簪剑也插回剑柄底部,道:「任姑娘,不如我们一物换一物,你待如何?」左臂平举,将同心剑伸出窗外。

  任宜紫面色微变,倩眸一转,咬牙狠笑:「你扔啊!你扔下去,我让我爹砍了你的头!」堂堂中书大人自不会为一柄剑杀人,况且任逐桑长袖善舞、玲珑八面,深得商贾道中「广结善缘」之精要,花钱买得到的东西,再买也就是了,何必要弄个鱼死网破?

  然而,若任宜紫径向慕容柔告状,事情就麻烦了。

  耿照的说帖能瞒过任宜紫,却万万骗不了慕容柔或任逐桑……不,只消向任逐流说起今夜之事,任逐流便知他又来私会横疏影。此事若教任宜紫知晓,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耿照不想把事情闹大,权衡厉害,双手捧过长剑,俯首道:「任姑娘,这剑我还你啦。我也是给人家办差的,还请姑娘不要为难在下。」

  任宜紫使了个眼色,金钏上前一夺同心剑,退后几步,冷冽的杏眸中满是敌意戒备,仿佛化成一双实剑,要在他身上扎几个透明窟窿。耿照不知自己怎么得罪了她:临敌动手,本该全力施为,又没打伤了她或她的姊妹,误会也都解释清楚了,犯得着么?却听任宜紫笑道:「金钏姑娘生气啦!啧啧。这丫头最是心高气傲,老忘了自己是下人,眼睛一贯长在脑门顶上。你踩了她的剑,辱了她最神圣的剑道,要比剥光她的衣裳游街示众还难受,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哩!」心念倏转,托着香腮嘻嘻笑道:「这样罢。你让金钏刺几剑,她什么时候解气了,腰牌便何时还你,如何?」

  金钏面无表情,尖颔微抬、拳头攒紧,雪白的腮帮子绷出牙床形状,仿佛极力忍受着什么,低声道:「我不要。」喉音干涩,倒像从齿缝间迸出来似的。任宜紫也不甚意外,作势掩口:「哎呀呀,真是便宜你啦。这样,我们换个玩法儿:你呢,刺银雪几剑——」

  金钏猛然转头,耿照看不见她的表情,由脑后望去,她两腮都绷出刚硬的线条,身子发抖,显是愤怒已极,几乎咬碎银牙。一旁的银雪面色惨白,同样是簌簌而颤,却是害怕大过了恚怒。

  耿照不禁暗叹:明明她的剑法胜过姊姊,甚至在任宜紫之上,说不定是三人中最厉害的一个,怎会如此胆小怕事,逆来顺受?任宜紫捕捉到他眼中掠过的一抹不豫,冷笑道:「你想拿回这块腰牌么?容易,叫慕容柔来拿罢。我见了他的面,自然会双手奉还。」

  将军要知道栖凤馆内住了个冒牌货,整个越浦还不翻过来?他光想到都头疼。

  任宜紫只是皇后的替身,为防穿帮,不会无端召见他人,当然也包括横疏影,房中的神秘字条所指非是凤阁。既无佳人芳踪,耿照不想再理这个刁蛮任性的三掌院,身影一晃,自榻尾绕至门前,掌中曳着一缕香风,已将腰牌拿住;至于用了什么手法身法,三姝竟无一得见。

  任宜紫只觉胸口一凉,东西便即不见,简直是气坏了,甚至忘记应该要害怕,勃然怒道:「拦住他!教这厮跨出门坎,看我抽你妹妹鞭子!」却是对着金钏叫喊。耿照正欲推门,背后剑风飕然,金钏厉叱:「休走!」口吻中难掩惶急。

  耿照心生不忍,回身出掌,浑厚内力到处,剑式溃不成军。金钏急怒更甚,剑上迸出嗤嗤轻响,招式无甚出奇,剑劲却猛然提升一倍有余;耿照疾弹剑脊,发劲将她震退,再来之时剑劲竟又提升,剑罡隐隐成形。

  他觑准来势,并指夹住剑刃,欲来个斧底抽薪,岂料剑上抖窜的无形罡气离尖飞出,「嗤!」划破衣襟,腰牌匡啷落地。金钏锋刃偏转,螺旋剑劲将他铸铁般的两指震开,唰唰唰三式连环,剑尖与罡气交错纷呈,一瞬间仿佛六剑齐至;耿照吃亏在两手空空,被逼退了几步,金钏踏住腰牌反足一勾,牌子又飞入绣帐中。

  (不好!再这样下去……)

  他展开身法游斗,以避其锐,边扬声道:「任姑娘!你说过的话算不算数?」任宜紫金牌入手,正自得意,妙目滴溜溜一转,盈盈笑道:「哪一句?」

  耿照道:「跨出门坎那句!」

  任宜紫嘻嘻一笑。「算哪!怎么不算?咱们了不起的金钏姑娘今晚连连失手,真是太丢人啦,一点儿也不心疼她妹妹那白花花的雪嫩屁股,又要狠狠地挨它几下。」作势挥手,一旁银雪吓得腿都软了,浑圆的雪臀尤其抖得厉害。金钏面色一狠,咬牙不要命似的猛攻。

  「好!」

  他足尖一点,竟往明晃晃的剑尖撞去,来势之急,连金钏都吓一跳,想此人虽可恶,却罪不致死;犹豫间长剑已洞穿身体,却无半分入肉的迟滞,男子顺势欺入她怀中,剑却是从胁下穿过的。耿照拿捏奇准,这一下非但未将他刺伤,连衣衫都没能划破口子。

  金钏右腕被他肘腋一夹、牢牢箝住,继而眼前一黑,鼓胀的胸脯撞上两块铁板似的坚实肌肉,撞得乳蒂硬起,又麻又痛;鼻端嗅得浓烈的男子气息,身前却烘热得像吸不着空气。两人撞得严实,腿根交夹,小腹紧贴小腹、胸膛抵着胸膛,莫说金钏手臂不得自由,便是使剑如常,也刺不着贴面相拥的敌人。

  耿照跳舞般搂着她飞转,不停加速,最后一圈突然顿止,松开双臂,娇小的金钏似纸鸢断线,被回旋之力甩出,手中长剑飞向房间另一头,整个人如失手摔出的傀儡般跌入锦榻;若非任宜紫避得及时,便要撞作一团。

  这孩童田间摔角似的赖皮招数,在耿照手里使来却是威力奇大,金钏被转得头发昏,忍着强烈的反胃不适挣扎欲起,始终歪歪倒倒难以平衡,恍若醉酒。「闪开!」任宜紫一掴她屁股,「啪!」一声贴肉劲响,将天旋地转的金钏搧下榻来,见耿照跨出窗台,衣发俱被夜风刮得剥啦作响,回头笑道:「任姑娘,我的的确确没过门坎。望你言而有信,莫为难两位姊姊才好。」语声未落人已跃出,倏地消溶在夜幕深处。任宜紫扑至窗边,探头急道:「喂!你叫什么名字……」余音回荡在山林空谷之间,转瞬被流风卷去,终不复闻。

                ◇◇◇

  古木鸢将昏迷的玉人放在榻上,除下她的面具和乌绒大氅。这是预防在她苏醒之前有人闯入寝居,无意间窥破秘密。

  昏迷的横疏影仍有着惊世骇俗的美艳,玲珑浮凸的丰盈娇躯,更是增一分太肥减一分太瘦;雪肌在乌氅的映衬下,白到简直令人怵目惊心。尺寸傲人的沃腴雪乳、细圆如蜂的柔软腰肢,娇小的个头、修长的双腿……居然在她身上调合成一幅诱人以死的美景,全无扞格。即使当年在储秀宫之中,像她这样的尤物也是绝无仅有的;若教陛下见得如此绝色,恐怕要他拿皇位来交换,他也会毫不犹豫一口答应吧?

  ——更过份的是他一定觉得非常划算,连作梦都会忍不住笑出来。

  荒淫无道!哪有这样子的皇帝?老人想着,嘴角忍不住微微扬起。

  「喂!神棍,先说好,我是荒淫,可不是」无道「。」

  青年双手插腰,骄傲地挺着胯间那一大包碍眼巨物,嘿嘿笑得无比淫秽。「你去问问杀猪巷的小寡妇,我跟她那死鬼老公谁才无道!每回办事,她都叫得杀猪也似,真是……啧啧,那女人真不错。」

  「……陛下,」无道「并不是」不能人道「的意思。」

  「切!你唬我没念过书啊!」

  青年看着他面无表情的样子实在不像在唬人,不免有些心虚,抓抓头左顾右盼,片刻才小声咕哝:「敢情还真是。什么时候改的?也不通知一下……好啦好啦,你别老绷着个脸,我记住了还不行么?无道是无道,不能人道是不能人道,写十遍,行不?」真用手指在铁扶手上一笔一划写着,字迹凹入足有三分,陈铁被刮得嘎嘎作响;一遍写完,他手掌一抹,铁扶手上一片平坦,才又重新写过。

  最后他真的写了十遍,才像个做错事的大孩子般抓抓头,傻笑着希望得到原谅。老人——那时他还不太老——忍俊不住,噗哧一声,君臣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空荡荡的朝堂上放声大笑。

  真是的!怎么……怎么老被他蒙混过去?明明打定主意要好好教训他的呀!

  他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干咳几声。该说的还是要说,这就是人臣的本分。

  「陛下,以您的身分,实在不好再去杀猪巷偷小寡妇。」

  「嗯,也是。那你给我想个办法,把她接进宫里来罢。」

  「……等陛下玩腻了,另结新欢,把她养在宫里一个人凄清冷落,捱到七老八十再给陛下填陵么?臣遵旨。」

  「等、等一下!那……那还是不要罢。妈的!当皇帝怎这么烦哪?」

  他赌气似的刮着扶手,字迹深如镌凿。这回老人没怎么细看,想也知道是「他妈的」、「死神棍」、「干一干又不会死」、「狗屎皇帝」之类的,他早习惯了。

  青年的王座不是雕琢髹金的九龙椅,而是一团黝黑斑剥、被烈火烤得半融的扭曲铁条。那是白玉京毁于大火,少数于灰烬中昂立不倒的物事,是原本被树立在皇城外东市街口的处刑铁架。

  碧蟾王朝末叶天下动乱、君王昏庸,刑杀极盛。无论有罪或诬指,数十年间被绑上这座铁刑架抽肠、枪戮、剥皮、凌迟的「大囚」,总数超过五千人,血污深深吃进镔铁之中,对着光都能映出深红。前朝最有名的刑具就伫立在皇城外,见证了异族将碧蟾一朝的基业焚烧殆尽,使人不能不信天道轮回,冥冥中自有定数。

  烧得半融的铁刑架,连叫工匠修整都不知从何下手,青年却运起不世出的惊天内力,用大锤砸得火星四溅,三两下便粗粗整成座椅模样,笑顾众人:「反正现在一穷二白,别浪费银钱做捞什子龙椅啦,以后皇上就坐这个,废物利用,正好。」

  新朝的文臣武将吓傻了。

  天子登基,哪有拿刑架当龙椅的?多晦气!纷纷劝阻。王弟尤其反应激烈,说到后来声泪俱下,领着一班臣工伏地劝谏。皇帝不明白这种事有什么好哭的,听得不耐烦了,忽问道:「老二,我们为什么要举兵?」

  「回……回陛下,为驱逐异族,拯救黎民于水火。」

  定王不愧是定王,愣了一愣,仍是答得有条不紊。

  皇帝却摇头。「异族赶走了,总有人出来做新皇帝不是?说穿了就是造反。我二十岁那年上京,就决定要造反啦!你们知不知道是为什么?」

  这话委实太过惊世骇俗,臣子们个个呆若木鸡。定王这般机敏,肯定马上想起了使兄长立定志向的「那件事」,然而嘴巴动了几下,却发不出声响。

  皇帝轻轻拍着扭曲丑陋的融铁刑架,淡淡一笑,目光投向远方。「我发誓要打造一个,再也用不上这物事的天下。若朝廷实在翻转不过,便弄个新朝廷来;若陛下不听我劝,便由我来做陛下!」

  青年说着转头,孩子气的笑容如阳光般耀眼,令人难以逼视。「所以,我这个朝廷的皇上,以后就坐在铁刑架上!都让皇帝坐了,百姓便坐不上。永远……永远都不会再有人,死在这铁刑架上啦。」

  老人忘不了那天的景况。满朝文武一霎无声,静得连针落地都能听见;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所有人突然跪了下来,发自内心地山呼万岁,一如他在战场之上亲自带领冲锋时那样激昂——这种东西,从来没人教过他,但他总能在出人意表的时刻,说出来令人意想不到的话来,比所有幕僚绞尽脑汁、草拟了几天几夜的东西要好,总能发挥绝难想象的惊人效果。只是说这是天赋的才能,只有天生的领袖才能拥有。

  青年一直到死都恪守他对自己的承诺。这个朝廷的皇上,始终坐在铁刑架上,让他的百姓都坐不上,所以尽管说不上称职,百姓却很怀念他。皇帝驾崩后,继位的皇弟撤了铁刑架,换成一张朴实的雕龙木椅,只是那时老人已开始老了,被处心积虑的政敌贬出京城,不再立于朝堂之上。

  古木鸢回过神来。

  榻上昏迷的女子,容颜胴体似乎带有某种难以言喻的魔魅,但凡男子见了,难免血脉贲张、欲念如潮,连心如死水的老人亦被引入记忆的深处,心湖上不住翻腾着过往的陈痂血裂,强自按下仍不免隐隐作痛。

  哼,不愧是亡国之血脉,祸世之尤物!老人心中难掩愤恨。

  高柳蝉对那名耿姓少年的微妙情感,其实他心底十分明白,对于横疏影,老人也有着极其相似的投影。他遇见她时,她正是平望都最炙手可热的花魁,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已出落得艳光四射。那是足以令人目眩神驰的倾世风姿。

  但老人看中的,是她那如璞玉般珍贵的机敏与聪慧。

  已经错过习武的扎根时期,注定这名花样年华的稚嫩美人与武艺无缘,老人默默观察着她在京中与权贵交游、布置人脉的举措,渐渐读出一丝微妙的反迹。她是有所图谋的,锁定的目标,竟是君临天下的独孤氏!

  (真是初生之犊不畏虎啊!)

  老人抱着消遣的心情,暗中观察着少女的一举一动。挑选独孤天威堪称是一着妙棋,是她前期最令老人击节赞赏的表现,然而平望都中通天彻地、手握生死的眼睛却不止老人这一双而已。

  陶元峥的偏狭,是他最可悲、却也是最可怕的地方,而独孤天威本来就是名单上必除的宗室之一,休说贤愚不肖,便以太祖武皇帝对他的喜爱,太宗也容不下独孤天威,至少不能由他继续待在京城,朝夕伴着未来的皇太子。

  出京是独孤天威当时唯一的选择,但离开京城的逃亡计划,却是出自横疏影的安排擘划。当时已怀有身孕的少妇在此展现了她独有的天赋才能,让整支侯府大队躲过了陶相设下的天罗地网,平安抵达东海——当然她并不知道,在白城山附近那场惊天动地的劫杀之中,是谁暗中帮了她一把。

  初为人母的绝艳小妇人通过了测验,救了自己以及夫君一家。若非碍于横疏影的身世与企图,老人一度考虑过收她为徒。

  但世事就是如此奇妙,发誓守护白马王朝的老人,以及矢志向独孤一门复仇的孤女,最后还是走到了一处,就连当时的老人自己,怕也料想不到。

  终究横疏影还是让他失望了,他早该想到的。「感情」始终是横疏影的弱点,她爱过独孤天威,为了救他甚至不惜流掉孩子,现在她又爱上了耿照。聪明一世的人却往往胡涂一时,这到底该说是可怜抑或可恨?

  古木鸢并不常闪过这些念头,他的心很早以前便已死去,人世于他,不过一台子灯影牛皮。不过在榻前偶一出神,一条矫健的身影已自窗台之外翻进来,老人霍然转身,正对着神情错愕的少年,右手食、中二指一并,平举如持剑,黑袍下乌皮快靴跨出,一步快似一步,宽大的袍袂如鸟翼般猎猎作响,但见乌影一晃,眨眼剑指已戳向耿照的眉心!

  耿照料不到此人动作之快,已至匪夷所思之境,纵使碧火神功发在意先,这一下仍是避得极险,指风掠过鬓边额际、划开皮肉,一霎间血脉鼓动,披面浴红,两人的身影交错而过,戴着乌檀鸟面、黑袍裹身的怪人跃出窗外,张袖「泼啦啦」地飞下重楼。

  耿照按着额角扑至榻缘,一探她脉象如常,不似有伤,略微放下心来,搂着她坐起半身,密密轻唤:「姊姊、姊姊!」

  横疏影「嘤」的一声浓睫瞬颤,缓缓睁眼,忽伸手抚摸他的面庞,失声道:「怎……怎么受伤了?疼不疼?」挣扎欲起,手掌却被轻轻按住。

  耿照见她平安无事,高悬的一颗心子这才落了地,只觉额际又麻又辣,痛得都没感觉了,只余血筋一跳一跳胀得分明,想来差得分许便要伤到眼睛太阳穴,不可谓之不险,呲牙讪讪道:「本来不疼,想起来才疼的。给姊姊一摸,又不疼啦。」横疏影正晕晕迷迷的还未全醒,被他逗得「噗哧」一笑,抿嘴娇嗔:「净耍嘴皮,哪儿学的德行!」

  耿照笑而不答,纵使心中疑问甚多,怀臂间却舍不得放。

  两人搂着温存了半天,横疏影不舍他伤口淌血,轻轻推了他一下:「让姊姊给你裹伤。你再不放,我便咬破舌尖,陪你一块儿流血。」耿照这才松手,见横疏影起身往屏风隔间走去,约莫要寻绢巾之类来裹伤,想起雪艳青还藏在屏后,赶紧拉住姊姊的小手,挠头道:「姊姊,我……我有个朋友在里头。」把七玄之会、蚕娘捉弄的事简略说了。

  横疏影与他相偕并至,见雪艳青面貌娟秀,身形窈窕,睡颜与修长健美的胴体绝不相称,侧蜷犹如幼儿,交握的双手垫在颊下、噘唇轻鼾的模样,简直可爱得一塌糊涂,教人想捏捏她的脸,暗忖:「天罗香近年来兼门并派,发展兴旺,靠的就是这位」玉面蟏祖「,不想居然是个傻大姊。那桑木阴之主将人藏到我房里,不知有何图谋?莫非……」瞥见衣箱暗格开启,面色微变,转头问:「是你开的么?」

  耿照会过意来,点了点头。「是我开的。我来之前,那暗格收得稳妥,并未有人动过。我当时急着找寻姊姊的下落,擅自动了姊姊之物,姊姊别恼我。」

  他既发现箱底暗格,自也瞧见贮装面具的木匣了。横疏影盯着他的脸,细细捕捉他的神情变化,低声道:「那……你有没有事问姊姊?」

  「这……」耿照突然犹豫起来。

  方才那名黑袍鬼面的不速之客,是闯进来要对她不利呢,还是正将她悄悄送回?横疏影自换了夜行装扮,她究竟是去了何处,又见了什么人?仔细一想,他才突然发现自己对眼前的这名美丽女子其实一无所知,欲问不免情怯,满腹的疑惑顿时难以出口。

  「来,先止血罢。」

  横疏影拿了布巾,拉他回到榻上,用干净的布蘸了清水拭去血污,涂药裹起,双手握着他的手掌,轻轻按上自己雪腴的胸口,垂眸道:「耿郎,我已是你的人了,我的身子、我的心……整个人都是你的,便是你不再爱我、疼我,我一般是你的人。此生此世,至死不渝。」

  「姊——」

  她抚住他的嘴唇,指尖的肤触细如敷粉,无比凉滑。

  「我有很多秘密,从没与人说过。没说,不是信不过你,而是做为一个自小便守着许多秘密的人,我习惯了不向任何人说起。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存活之道。就像现在我想告诉你了,却觉千头万绪,不知如何开口。」

  耿照握住她小小的手掌,柔声道:「姊姊怎么说,我便怎么听。我早已对天发过誓,此生都要守着你,好生疼爱。无论姊姊过去如何,你的事便已是我的事,我们一体承担,莫要分彼此。」

  「若我做了十恶不赦之事呢?」

  「我会代你补过偿还。」耿照正色道:「我姊姊……嗯,是我家乡的姊姊常说,世上的事就像流水,做过便不能回头,我们对人家一个不好,纵使想法子弥补,不好的已是不好了,永远不能回到没发生的时候。」

  横疏影神色一黯,低声道:「是啊,覆水难收,如何补救?做了便是做了。」

  耿照摇头。「我姊姊又说,我们若做错一件事,却做了十件好事弥补,即后功不抵前过,却令十个人都受益了,比起补偿一个人来,是不是又让世上更美好了?你若犯下过错,心有悔意,我们除了尽力弥补受害之人,也要多做好事。」

  横疏影不由失笑。「如此说来,每做一件错事,便多做十件好事弥补,难道就能一错再错了么?」

  耿照笑道:「真有悔意,也就不会再错。」横疏影笑容一凝若有所思,片刻才点头:「你家乡的姊姊有见识,能把道理想得这般透彻,相较之下,我这姊姊可惭愧得紧。我们就从这个说起好了。」把手伸进榻上的乌氅中摸索着,取出了空林夜鬼的面具。

  「这便是贮装于暗格木匣的物事。像这样的面具共有六张,分别叫古木鸢、高柳蝉、深溪虎、下鸿鹄、巫峡猿,以及这张」空林夜鬼「,属于一个叫」姑射「的秘密组织,每逢首领召唤,成员便要戴上面具,往一处名为」骷髅岩「的秘密地点聚会,报告工作进度。」

  耿照翻看着那张诡丽的木制女面,只觉雕工眼熟,陡地想起适才交过手的黑袍怪客,脸上挂的鸟喙面具正是这般风格,形象虽不相同,明显出自一人之手。横疏影看出他的心思,点头道:「方才那人,便是姑射的首领」古木鸢「。」

  那人除了面具雕工,所用的招数也十分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耿照抚着光滑油亮的夜鬼女面,蹙眉道:「这」姑射「到底是做什么用的?那古木鸢又是何人?」

  横疏影垂眸道:「姑射的成员彼此不识,知晓众人身分的,只有古木鸢而已。古木鸢说,姑射中人俱是由地狱爬回阳世的恶鬼,人人身负血海深仇,借由组织团结力量,才能讨回公道。」

  耿照听得发愣。「姊姊……也有血海深仇么?仇家又是谁人?」

  横疏影惨然一笑,揪紧裙膝,咬牙轻道:「我的仇家可大了,乃是篡夺自立、赶尽杀绝的反贼独孤氏!」

  耿照反应不及,一会儿才明白她口中的「独孤氏」,竟是指当今天下之主,于央土平望君临东洲的白马王朝独孤皇脉,不由得目瞪口呆,但觉掌中小手湿凉,玉人面色白惨,秾纤合度的娇躯摇摇欲坠,悠远的目光带有一抹空幻神采,仿佛行于梦中,心头微动:「都说了不管发生何事,我总要保护姊姊周全,岂可言而无信?」握紧她的手,道:「不怕。有我呢!」

  横疏影玉靥泛起两片娇红,依旧是如梦似幻的口吻,轻声道:「弟,姊姊说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也没等耿照相应,自顾自的说道:「从前在东海,有个擅于火工锻造的门派,他们兴旺了几百年,人才鼎盛技艺精湛,堪称是正道之栋梁,号称东海七大派之首,那时还没有白日流影城。」

  耿照环住她的香肩为她覆暖,点头道:「我知道,姊姊说的是」玄犀轻羽阁「。轻羽阁没落后,才在原址上又建起了白日流影城。本城中那座石造的要塞」闾城「,便是依旧有城基重新筑的。」

  「嗯,是玄犀轻羽阁。」横疏影轻道:「三十年前的某一夜,一名拖着金装龙形朴刀、披头散发宛若行尸的男子,血洗了玄犀轻羽阁,据说当晚死于那柄朴刀之下的,没有一百也有九十了,其中不乏阁中地位极高的供奉护法等好手。那人的武功说是极高,也未必便高过了这些人,难就难在杀也杀不死;那几名惨亡的护法供奉,往往是在一招得手之后,冷不防地被不死的敌人砍了脑袋。」

  故事里的人怎么听怎么耳熟,耿照一转念,由金装龙形刀上想到了点玉庄的大庄主、「笔上千里」卫青营。

  ——妖刀!

  但点玉四尘、青袍书生与狼首聂冥途之事,却是在这阿兰山附近发生的。卫青营以破败之躯跋涉百里,杀上朱城山的玄犀轻羽阁,这一路上居然未引起骚动,委实太说不通。他嗅得一丝阴谋气息,蹙眉道:「我听过这人。有人说他是最早被妖刀附身之人,莫非轻羽阁便是因此毁灭?」

  横疏影淡淡一笑,口吻中微露骄傲。「以玄犀轻羽阁的实力,区区百人伤亡,恐怕连」元气大伤「四字也说不上。那持刀怪客最后被城中之人结成重重人墙,以碗口粗细的大竹当作围栅耙犁,一路驱赶到断崖边,硬将他推下崖去。这也不过就是一夜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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