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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1-47卷 全本) - 15,2

[db:作者] 2025-07-11 16:02 5hhhhh 9740 ℃

  忽听脚步声停在「南之天间」前,耿照不及细想,松胯沉腰、足底发劲,运气往上一跃,便这么轻轻巧巧跃上了横梁,还差点收势不住,一头撞上房顶。还来不惊喜赞叹,房门「碰!」一声撞了开来,几名和尚提着齐眉棍冲进房内,探头四望。

  外头有人叫道:「有没有?有没有?」房中一人回头应道:「也不在这里!」

  耿照越听外头那人的声音越觉耳熟,陡然想起:「是显义的徒弟恒如!」只见几人又提棍奔出,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涌至,屋外炬焰燎天,似都聚集到了转经堂的廊下广场。

  他冒险踩着横梁走到屋前,就着最近的阑额缝隙凑眼一瞧,广场上黑压压的聚集了几十名和尚,人人手提棍棒,似都是身穿木兰僧衣的正传弟子,无一名是剃头伪装的执役假僧。

  恒如背对着他,站在阶台上居高临下,大声道:「各位师兄弟!你们可能已经知道了,那飞贼害死了庆如师弟,下手极是毒辣,我们今夜一定要将这厮逮住,免再牵连无辜!」众人纷纷附和。

  耿照悚然一惊:「糟糕,庆如的尸体被发现了!」忽听一名弟子大声道:「恒如师兄怎知是外贼?说不定是那些个募来的贱役所为。」恒如冷笑:「我早已料到,这几日都是点齐了人头之后,拿铁链死锁了役所门窗,没有我脖子上的钥匙,哪个还能进出!」

  众人皆道:「恒如师兄高见!如此说来,定是外贼啦!」

  恒如大声道:「外围警铃触动,我已派人沿着院墙搜索,贼人插翅难飞。我等从寺中逐院搜查,来个内外夹攻,今夜教他来得去不得!」将弟子们编成数队,分路而出,片刻火炬焰影便散得干干净净,转经堂外又是一片夜幕低垂;风中偶有几声鸱枭乱啼,除此之外,连一点声息也无。

  明栈雪的推断极为精准,转经堂果然是莲觉寺中最僻静的角落之一,周遭别无其他建筑,除非法性院首座吩咐,否则无论僧俗都没有靠近此地的理由,不像山下的阿净院一般,即使院落无人居住,还是要点上满院莲灯,明如白昼。

  耿照担心明栈雪的安危,本想出去寻找,但转念便知恒如口中所谓的「飞贼」决计不是明栈雪:飞贼扰寺一事已发生了好一阵子,起码不是昨天露的征兆,而他与明栈雪却是昨夜才至,此其一也;再者,若是明栈雪暴露行藏,以她的武功和习惯,是谁发现谁就被灭口,绝无侥幸,更不可能引发如许骚动。

  看来只是庆如的尸体凑巧被发现,那飞贼平白背了黑锅,罪状再添一条。

  ——那么莲儿呢?她的尸首又到哪里去了?

  他正踞在梁上反复思索,忽见廊前黑影一闪,一抹模糊的人形轮廓欺了过来,却不是女子身形,比之于适才站在广场上的弟子们,那人的身量也高了将近一个头。耿照于黑暗中凝聚目力,见那人鬼鬼祟祟摸上经堂,咿呀一声推开门扇,无声无息地窜入了上之天间。

  (他……就是那名飞贼么?)

  耿照没想到真有这么个人,一时好奇心起,返身钻入心柱,却听「上之天间」的门扉又「咿呀」地小声闭起,投在壁上的烛焰微光里已无人影晃摇,「东之天间」的门旋即被推开;要不多时,黑衣人果然又来到了「南之天间」里。

  从横梁下望,那人身形果然高大,身披黑氅,以黑巾蒙住头面,却依稀能见得光溜溜的头形。房内残烛已熄,门窗又是紧紧闭起,所幸耿照双眼已熟悉黑暗,再加上新近练出的碧火功内息,凝目细看,赫然发现黑衣人脚上趿着一双僧人穿的丝履,黑氅下露出小半截的红黄袈裟,耿照心中暗忖:「看来恒如全然猜错了。这人不仅不是外贼,还是掩人耳目的内贼!」

  黑衣人在房中随意翻找,有几分漫无目的的感觉,「南之天间」只有一张方几、几只蒲团,一眼便能看完。

  黑暗中传来几声窸窣,似是黑衣人皱鼻闻嗅,房中那股混合了精液、汗水与淫汁的奇特气味还未完全散去,耿照正暗叫不好,他又逐个拿起蒲团翻来覆去的检查,除了触手微湿,还留有些许淫水汗渍之外,自是全无异状。

  黑衣人轻哼一声,推开门缝眺望一会儿,敏捷地闪出房去。

  耿照犹豫了一瞬,咬牙从梁上滑了下来,也跟着推门而出。

  法性院里与日间所见已全然不同。没了日光焰炬,满院之松突然变得高大阴森,荫遮极密;若是夜里头一次来此,在任两座建筑遥遥相对的距离之间,肯定会以为是误闯了什么山野荒林,何时从树影里跳出一头豺狼也不奇怪。

  耿照虽然没练过什么轻功,但他身手本就远较常人敏捷,在林野间夺路奔逃时,还曾与岳宸风这等超卓高手相持一阵,但黑衣人的身法诡异,一眨眼便不见踪迹,耿照只能运起新得的碧火功先天内劲,将五感知觉扩张到最大,于风过叶摇之中辨别出与衣裳摩擦、脚踏松针的微妙不同,眼中虽不见实影,却一路追到了一幢灯火通明的精舍之前。

  这精舍恐怕是整座法性院中最明亮之处,黑衣人一到了光下,身形反而变得清晰起来。

  耿照躲在树丛里,见那人一溜烟地绕到了精舍之后,传出一声极其细微的喀搭声响,似是推开窗格一类。正犹豫着要不要追上去,却见恒如率着几名弟子,匆匆奔至精舍前,隔着门牖躬身:「启禀师父,弟子是恒如。」虽放开了嗓子,神态却十分恭谨。

  耿照心中一凛:「这是显义的住处!」见恒如连唤了几声,屋内却悄无动静,手心里不禁捏了把汗:「他现在冲了进去,便与」飞贼「面对面啦!奇怪……难道显义并不在屋里,还是已为那人所害?」

  正转着心思,忽听屋里传来一把低沉的粗哑嗓音:「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听来的确是显义的声音,只是有些模糊黏滞、中气不足,仿佛是刚刚睡醒。恒如越喊越觉不对,本已想推门进去,此时赶紧将手掌缩了回来,垂首道:「弟……弟子打扰,请师父恕罪。

  屋内安静了一会儿,又传出显义的声音:「你有什么禀报?」口气里似有一丝不耐。恒如心知来得不巧,小心道:「弟子已加派人手四处巡逻,务必擒住那飞贼,请师父安心歇息。弟……弟子告退。」显义「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恒如自讨没趣,领着弟子们匆匆离开,炬焰下只见他面色青白,似是懊恼不已;众人前脚才刚踏出院门,屋后又是「喀搭」一响,一抹鬼影似的黑衣人形从精舍的另一头滑了开去,一溜烟窜入树丛里。

  耿照见四下无人,赶紧贴着墙角追过去,心中思量:「此人若非善于模仿显义的声音语调,便是显义本人!」

  黑衣人搜查转经堂的顺序,恰是日间显义分几拨招待访客的安排。招待浦商自然是公开的行程,但贿赂迟凤钧、密会雷门鹤等却是私下所为,负责抬来金子的恒如等或许知道「上之天间」里的事,却不知后来显义与雷门鹤在「南之天间」密会;同样的道理,负责安排酒菜的人,也许在「东之天间」与「南之天间」都送了菜肴,却不会知道在「上之天间」里的事。

  况且,以显义与雷门鹤之间的关系,说不定「南之天间」里的饮食是他自己另行张罗的,以免被人发现他与雷门鹤会后有会。这也正说明了为何屋里的酒菜无人前来收拾——因为除了显义,根本无人知晓此事。

  他只消在翌日,派个不相干的弟子去收拾碗盘即可。谁也不知他是前一天在此,密晤了一位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神秘宾客。

  ——这个黑衣人,极有可能便是显义本人!

  这样一来,就全说得通了。他故意触碰警钟,把弟子们引出法性院,回头去搜查转经堂,看看白日里来过的那些人,是否曾经留下过什么……耿照反复推敲,又觉此说未免一厢情愿,黑衣人在转经堂待不到一刻钟,以显义的身分,想独自在转经堂之内待个一时三刻,犯不着掀起这样的骚动。

  耿照突然停下脚步。

  风里,已经没有衣服摩擦或踏碎枯叶的声响,黑衣人的形迹就这么不见了。

  耿照发现自己置身在一座古老的书院之前,同样是石砌高台,同样是原木所造,这幢阁子却与转经堂不同,岁月施加在它身上的痕迹,已超过千年不朽的金丝楠所能承受,无可自制地现出了龙钟老态。

  连院前的青石砖也远较他处古老,接缝中填满了松叶尘沙,仿佛是一道道鱼尾皱纹。阁子的大门紧闭,门楣上悬着一块「三千娑婆」的旧额匾,书院四周的松树植得特别紧密,环着最外围的青石砖种了好几重,树影交错地掩去了书院楼阁的轮廓。

  若非耿照摒除视线,只凭耳力追踪,很可能会以为是一片接山松林,根本走不到这里。

  ——这样,就说得通了。

  黑衣人制造混乱,真正的目标是这座古老的书院,转经堂之行不过是顺便而已。

  风里再度传出了踏碎松针的细微轻响。

  耿照听音辨位,不由得心口一缩,额间沁出冷汗;霍然转身,赫见黑衣人站在自己身后一丈处,双脚并立,戴着黑色手套的双手垂落,露出覆面黑巾的双眼如狼一般绽放冷冽精芒,似还有一丝掩不住的残忍笑意。

  (糟……糟糕!)

  要逃已经来不及了。黑衣人右手平伸,掌心向上,由胸前滑到了身侧,向他做了个「请」的动作,覆面巾上似乎挤出一抹微笑的唇形,优雅而缓慢的姿态在月下说不出的诡异,犹如一只活了过来的傀儡偶人。

  耿照脑中一片混乱,还没回神,鬼影却一晃即至——黑衣人双手屈作兽爪,「唰!」一声撕裂了他胸口衣衫,带血的指尖随意一甩,右手五指已扣住他的咽喉!

  第三十七折娑婆三千,子夜邪眼

  经过五里坡的惨烈一役,耿照也算是被勒脖子的大行家了,危急之间全身鼓劲,丹田里的碧火功内力虽称不上「浑厚」,却是世间武人毕生苦练也未必能得之精纯,先天元劲还先于意念之前,倏地由颈间透出。

  黑衣人指劲如刀,本拟五爪一收,便能将这小和尚的脑袋齐颈割下,谁知手掌一触喉头,小和尚的颈间肌肉竟晃颤起来,仿佛每束肌肉都成了一条条又滑又韧、带着黏滑汁液的老鱼皮,既像固体又似液体,形质变换之间,一股绵密的无形气劲鼓荡而出,爪势顿时一滞。

  电光石火之间,耿照左臂上格、仰头缩腹,硬生生摆脱了断颈之厄,却觉周身尚有余裕,「啪!」脚跟一踏,劲力上涌,右臂如弹弓一般抡扫而出,黑衣人「咦」的一声缩胸避过,回爪扣住了耿照的腕子一拖,左手五指再取他颈项!

  耿照被顺势一扯,倒像自己把脖子凑上爪尖,重心既失,只能束手待毙,但不知怎地胸中犹有一口气在,仍是觉得余势不尽。

  黑衣人左手一叉,猛将耿照叉得脚跟离地,身子轻飘飘向后一倒,却比黑衣人左臂尽伸的距离要再飘出寸许;黑衣人身子微拧,左臂暴长一寸,但体势已变,这一爪纵然还是碰到了耿照的咽喉,却无一束断铁的杀伤力。

  耿照双脚落地,「碰!」向前跨了一步,左臂格开指爪,呼的一声,又是右拳正宫击出!

  这回轮到黑衣人体势用尽,却无碧火真气连绵不绝的奇效,忙回爪护着胸口膻中要穴:「啪」的一声拳掌相交,黑衣人顺势飘退,如鬼影般无声落在一丈开外,直似纸鹞落地,连烟尘都不掀半点。

  耿照却觉全身气血一晃,胸口烦恶,忙运起明栈雪传授的调息之法,片刻才将气息稳住,碧火真气流转全身,严阵以待。

  黑衣人双手抱胸,打量着他的架势,冷哼一声:「铁线拳?你不要命了么?」

  他语声低沉沙哑,其实不易辨别,只能说他的声音与显义是同一类人,都如铁沙磨地,但耿照若故意吼破了嗓子,再压低声音说话,听来相差不多,无法做为辨别的依据。

  如果观察显义的时间再长一点,或可从口吻语气来判断,但眼前耿照却缺乏对照的样本。反过来想,若黑衣人不是显义,那么他也需要更多的口吻映象,来比对出寺里谁才是这个蒙面夜行的鬼祟之人。

  「你是什么人?」

  耿照决定边引他说话,边寻找脱身之机——从黑衣人鬼魅般的身法看来,「转头就跑」绝不是好办法。更何况,他裸出的胸膛上还有五条血淋淋的凄厉爪痕,血渍一路淌过腰腹,染得腰带上一片湿濡。他不敢想象背对此人的后果。

  「黑……黑夜擅闯本寺法性院重地,你……你想干什么?」

  若恒如亲眼看到这一幕,想必会感动得要死。在禁地独对这样一名鬼影似的恐怖刺客,莲觉寺恐怕找不出第二个能如此正气凛然、认真负责,死到临头还不忘维护寺中威严的小和尚。

  黑衣人低头看着右手,森寒的眸里掠过一抹残忍笑意,戴着黑丝指套的五只指爪沾黏稠的液体,耿照光是随意一瞥,都觉胸口一阵热辣辣的痛。「你挺眼生哪。是广如的弟子,还是妙如的?」

  这口气听来,又像是显义说的了。

  但耿照根本不知广如、妙如是谁,甚至不确定真有这两个人,还是黑衣人随口试探,灵机一动,故意露出害怕的神色,颤声道:「你……你跑不掉啦,恒如师叔带了人,不多时便要找到这儿。你……你害了庆如师叔,定要拿你去见官。」

  黑衣人兀自看着沾血的指爪,半晌都不说话,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有人来。

  耿照正觉不对,却听他嘿嘿两声,低笑如鸱枭一般,抬起一双异光闪烁的眸子。

  他的瞳仁是妖艳的鲜黄色……一瞬间,耿照以为自己看错了,眨了眨眼,又觉是碧磷磷的深浓绿色,总之不是正常的眸子,心头微寒。却听黑衣人道:「莲觉寺拿了人,决计不会去见官。而会使铁线拳的,多半是中兴军之后,破落军户哪供得起子弟出家?你小子不错,差一点就骗到我了。」

  (这口气……和显义好像。)

  笑的声音也是。虽说如此,耿照却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黑衣人冷笑:「你,便是那名飞贼么?」见耿照闭口不语,自顾自道:「喊得出恒如与庆如,想来也在寺里潜伏许久。有没有兴趣,做一笔买卖?」

  他伸出那只沾了耿照鲜血的食指,朝他身后一比。

  「这阁子里,有一样我要的东西。你替我找了来。」

  「你为什么不自己进去找?」耿照忍不住开口。

  黑衣人绿瞳一闪,似又绽出黄光来。耿照几乎可以想象他咧嘴一笑的模样,血一般的口中露出白森森的犬牙。「里头有机关呀!会死人的。」

  耿照本想发问,一瞬间忽然明白黑衣人的意思。拒绝了这个交易,耿照当场便血溅五步;要死在利爪抑或是机关下,现在就必须做出决定。

  「我若死在阁里,你要的东西便拿不到了。」

  「我会教你进入阁子的方法,起码在你拿到东西之前,不会这么简单送了你的小命。」黑衣人的锐眼中似又掠过一抹残忍笑意。

  耿照心知自己与对方的实力差距,除非明栈雪就在附近,那也得撑到她赶至现场才行;反过来想,黑衣人若真要杀他,却不必搞出忒多花样,节外生枝。思量之间,答案已呼之欲出。

  「你要找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

  若非形势险峻,耿照差点晕过去。「不……不知道?」

  「可能是一部经书,可能一轴画卷,也可能是一张零碎的纸头,或者是刻有字迹的牌匾。」黑衣人冷道:「重点是,我在找的东西上头,可能会有」叶「、」日「、」声「、」莲「、」八「、」闻「这六个字。只要出现这些字的物事,你通通都拿出来给我。」

  这座书院虽不甚大,但好歹也有两层阁楼,里头不知能放多少东西。所有的东西都要翻上一遍,还要一一核对是否有那些字头,便是翻上一夜也翻不完。

  黑衣人似是看穿他的心思,嘿嘿笑道:「今夜翻不完,咱们明夜继续,若明夜还找不到,后天继续。总有一天,能把阁子都翻上几翻。」耿照心想:「他以死要挟,却有把握让我每夜都前来此地,莫非……他的指爪里藏有什么毒物?」心念一动,本能地按了按胸口伤处,痛得皱起眉头。

  他先前闪躲及时,那五道爪痕入肉不深,并未伤及筋骨,说话之间血流已止。黑衣人见状,嘿嘿笑道:「我爪中无毒,阁子里却是其毒无比。你一进去便即中毒,就算我不唤你,你夜夜都会想来。」

  耿照脑海中闪过明栈雪赤裸的诱人胴体,不觉面颊发热,暗骂自己:「都什么时候了,还胡思乱想!」听出黑衣人的讥嘲,冷道:「反正我若死在里头,你什么都别想拿到。」

  黑衣人道:「这阁子的一楼全是机关,你若睁开眼睛,不但将受机关迷惑,绝对无法抵达二楼,更会受机关所害,毁了你的双眼。须闭着眼睛,按照我教你的口诀来做,上了二楼之后才能睁开。」顿了一顿,森然道:「你若不听,我的双眼便是榜样!」

  他眼中交错闪烁着碧绿与鲜黄的异光,便似妖怪一般。

  耿照悚然一惊,心想:「白天并未细看显义的双眼,说不定……说不定这毛病是到了夜里才犯的?」他听说世上有种夜盲之症,患者白天看得见东西,入夜之后却会变成瞎子,便是点上灯烛也不能视物;黑衣人的害症,抑或与此相类。

  如此一来,显义夜里闭门不出、不见弟子,似乎也说得通了。任何人一见这双怪眼,决计不能视若无睹,「法性院首座入魔」的消息一传将开来,莲觉寺住持的宝座从此与显义无缘。

  况且,他要找的东西也有蹊跷。

  叶、日、声、莲、八、闻……这六字在脑海里随意排列,耿照没花什么力气,便得到了「日莲」、「声闻」、「八叶」三组词汇,正是他白天在迟凤钧与显义的密谈中听熟了的——大日莲宗正是小乘中的声闻乘一支,而莲宗遗留在东海的八脉,人称「八叶」!

  (他果然就是显义!)

  虽拒绝了迟凤钧的提议,但为了住持大位,显义终究还是来此发掘莲宗八叶的讯息。迟凤钧提起时他之所以如此冷漠,或许是因为曾在阁子里吃过大亏,从此留下一双「入夜魔眼」的残酷害症,故觉不堪回首。

  耿照心中已有八九成的把握,但未揭开面巾之前,对他来说都不算尘埃落定。

  黑衣人拾起一根松枝,在青砖上画了个方格权充阁子,标明窗门楼梯各处位置,一边传授口诀:「开门揖盗一线走,进五退六似尺蠖,存身何须蛰龙蛇?七星踏遍建金瓯;日行天中阳火至,周流六虚纳中宫,变通莫大乎四时,朔旦为复引黄钟……」

  口诀一共三十二句,前十六句是进去,后十六句则是出来,用的却多半是金丹功诀,把方位、数字、高低等,故意用晦涩的丹道术语掩盖起来。

  这长诗在旁人听来有若天书,但耿照才得明栈雪讲授,更以极其香艳的法子身体力行,消化一遍,犹如用功读完书的学生,突然遇到一份量身订做的卷子,每道试题简直就是为了让你把脑袋里的答案填进去似的,不假思索,一挥而就。往往黑衣人一句说完,还未讲解,他目光已移往地面上潦草绘制的简图,方位丝毫无错,仿佛未卜先知。

  黑衣人念完口诀,冷冷斜睨:「你倒是精通道秘,是谁的弟子?」冷不防探爪而出,「唰!」朝他臂上抓落!

  这一下快如闪电,耿照原该躲不过,但黑衣人方才动念,耿照便觉一阵森冷,寒毛悚立,脑筋还没转过来,身体已做好闪躲的准备,自是碧火功的先天胎息所致。

  黑衣人只用三成功力,但一抓落空,只扯下一只袖管,也不禁「咦」的一声,蛇一般的橘黄眸中闪过一抹妖异的磷碧。

  耿照向后一跃,随手摆开铁线拳的架势,怒道:「喂!有你这么做买卖的么?不想合作就算啦,划下道儿来,咱们分个高低。出手暗算人的是什么东西?」

  他说话总是一本正经,便在流影城与长孙斗口,也多半是长孙扮参军他扮苍鹘,只有瞪眼搭腔的份。为符合「飞贼」的身分,只好一改平日习惯,尽量说得「匪气」些;脑中模拟的不是别人,正是腥膻不忌的江湖模范浪子胡大爷。

  黑衣人扔掉袖布,冷笑:「阁子里的机关,比这个还要厉害百十倍。你若连这爪都避不过,横竖也是个死,不如让老子一爪毙了干净。」目中似蕴着邪邪一笑,嘿嘿道:「你站在阁子前,先闭眼再开门;门扇一开,须按口诀行事,到走完阶台才能睁眼。出阁时先喊一声,同样是出来之后关妥门户,才能打开眼睛。」

  耿照深吸一口气,依言走到阁子门前,闭上眼睛,故意粗着嗓子大喊:「你可别又出手偷袭,小爷跟你没完。」黑衣人冷哼一声,并未接口,声音比方才更加遥远,足见他畏惧阁中机关,早已避了开来。

  耿照心中估量着逃命的可行性,略一迟疑,碧火真气忽生感应,颈背上吹来一阵腥热喷息,一只利爪从身后轻轻握住他的颈子,黑衣人低哑的语声震动耳廓:「你若想乘机逃跑,又或揣了东西便想一走了之,捏断你的颈子便只需要这点时间。」

  耿照浑身汗毛竖起,勉力一笑:「呸!小爷说一是一,又不是你。」心中叹了口气,忖道:「耿照啊耿照,如果门一开便是万箭穿心,也只能说是命。」伸手推开阁门,踏了进去,反手又将门扉闭起,连半点多余的动作也不敢有。

  但阁中并没有万箭穿心。

  静谧的屋里有种陈旧的气味,像在阳光下曝晒许久的檀木之类,静静散发着浓郁而干燥的香气。耿照原以为阁中应该灰尘极重,即使是十方转经堂那从未有人去过的心柱梁间压成了厚厚云母状的尘毯,嗅来仍带有浓重的土味。

  这里却没有类似的味道。檀木的气息干燥而清爽,并不刺鼻。

  机关轴心中的铁件一定会有的油味,屋里也完全闻不到。但这也许是因为许久无人触动的缘故,耿照想。他默背着口诀,按照诗句中所隐藏的指示迈步、转身,低头爬行……闭着眼睛让时间变得相对漫长,缓慢复杂的动作也比想象中吃力。

  耿照手扶栏杆,滴着汗水弯腰走上十级阶台,伸手往上一顶,推开两扇外翻的暗门,终于可以直立起来,走完剩下的五阶;转身、蹲下,摸索着暗门上嵌入的凹槽暗扣,将暗门重新关起来——「好了!」

  他睁开眼睛,并没有想象中从四面八方射出的怪异光芒袭击双眼;待眼中旋闪的亮点消失,瞳仁渐渐熟悉了黑暗,耿照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没有任何隔间的广大空间里,仿佛连呼吸都有回音。

  这里的空气虽然与楼下同样干燥,却有一股独特的蠹腐之气。这样的气味耿照十分熟悉,流影城中举凡账房、藏书室、挽香斋……所有堆放大量文书的地方,都会弥漫着类似的味道。

  取出黑衣人交给他的竹管火绒吹亮,耿照点着了角落里的莲灯,莲花形的精瓷灯盅里还有小半碗的清澈灯油,油面上连一只蚊蝇的尸体也不见,与在阿净院中所见相同。

  耿照回过头去,不觉睁大了眼睛,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整个阁楼顶上都是书。以支撑横梁的间架柱子为轴线,这二楼放满了书架,一排又一排的,整整齐齐陈列,书架上堆满一卷卷的书与轴幅,耿照随手抽了一本翻阅,果然是佛经。

  而阁楼的四面墙却未设置书架,而是围起一圈雅致的围栏,由上往下看来,整个平面就像是一个「回」字,四面的围栏里设有三级高台,每一级都整齐排设着木雕的千手观音,每尊约莫半人高,比例无不相同,但姿态神情却没有一尊是一样的;当莲灯被点亮时,置身其中,仿佛被数百尊千手观音居高临下包围着。

  耿照想起门楣上悬挂的「三千娑婆」古匾。阁中观音虽无三千之数,但普照众生的胸怀已不言而喻,众观音眉眼垂落,法相庄严,等高齐列的雄伟壮观,令人油然生畏。

  书架的两侧多挂画轴,图中绘着各式罗汉,随手一算也有三、四十帧。

  耿照不懂布局笔法,见画中罗汉或坐或卧、抬手跨腿,模样栩栩如生,还能清楚辨出降龙、伏虎等罗汉,在他看来自然是画得极好的;所幸画中并无落款,也无题跋之类,否则要一张一张去找「日莲」、「声闻」、「八叶」等字样,也是一件苦差。

  美中不足的是:偌大的阁子里只有四盏瓷灯,四角各一盏,就算全点起来,也只看得见观音群像在幽微昏暗的焰影中摇晃,瓷盅里的半盏清油也不知能燃多久,耿照索性吹灭了三盏,只留最靠近暗门的一处,从第一座书架的最上层搬下一迭书,盘腿坐在莲灯前翻阅。

  花了一刻钟的时间,大致把第一座书架上的书翻完,拣出三本题记上有相符字样的经书,其他都归还原位。即使耿照对大日莲宗或日莲八叶院一无所知,也知道这三本都是极其普通的佛经,其中决计不会有什么秘密讯息,黑衣人怕是打错了算盘。

  (但……他为何如此肯定,我今夜以后还会想再回到这里?)

  他将书籍放回书架,突然发现乌檀制的书架上刻满了细小的花纹,仔细一端详,似乎是某种文字,却是一字也不识。翻过手掌,惊见掌中也印满了类似的凸纹,想起适才翻书无聊,一手撑在木地板上,赶紧趴下身去凝眸细看,果然地板上也刻着极细极小的怪异文字,梁柱、柜板,就连观音身面……到处都是,简直就像符咒一般。

  还有更惊人的发现。

  书架、木柜、围栏等,甚至是观音莲座与背轮上的铜件,乍看色泽与一般黄铜无异,但以利器轻轻一刮,登时便留下一条锐利而明显的刮痕,其中闪动着耀眼的澄黄辉芒——(是……是黄金!)

  在这个宽广的房间里,所有的木制品都被刻上不知来路的怪异文字;而所有的铜件,却都是黄金所制!

  「难怪……难怪他这么有把握!」

  若耿照真是「飞贼」,此地便活脱脱是一座宝库,光是要把所有的黄金镶件剥取下来,恐怕就需要好几晚的工夫才能完成。就算黑衣人不说,夜行取财的飞贼又岂能不要?

  耿照从书架的屉柜中找到一柄铜匕,握柄制成莲座三钴杵的式样,十分别致。他小心从书架底部削了薄薄一片木皮下来,藏在鞋中;犹豫片刻,随手拿块布巾把铜匕包好,收入绑腿中,抓紧时间继续翻书。

                ◇◇◇

  再回到转经堂时,天已蒙蒙亮着,法性院外已隐约有执役僧在走动。

  耿照轻轻推开「南之天间」的门,闪身而入,明栈雪从梁间一跃而下,沉着俏脸道:「你上哪儿去了?再晚些回来,我便要大开杀戒……咦,怎么受伤啦?躺下!」拿过蒲团迭高,小心扶着他躺下来。

  耿照鼻青脸肿的,浑身筋骨酸痛,胸膛上的爪痕本已结痂,此际又迸裂开来,汩汩溢出鲜血。明栈雪早已换过一身簇新的衣裳,虽仍是乌黑尼衣,尺寸却明显合身许多,内襟里还露出白色的棉制单衣,脚上也套着一双雪白的罗袜。

  她撕下裙里的单衣下摆,先浸了盆中清水抹净伤口,再拿干净的棉巾吸干血水,处理金创的手法甚是娴熟。

  耿照疲累已极,一身僧衣濡满汗血污渍,被扯得破破烂烂的,头脸手脚也沾满泥巴,是咬牙硬拖着伤体蹭回来的,再无余力,只得乖乖躺着任她摆布。明栈雪离开片刻,回来时不但带了金创药、跌打酒,干净的棉布和一套全新的僧衣,还打了两盆清水。

  「你真是厉害。」耿照强睁着浮肿的左眼皮,破碎的嘴角露出一抹带着痛楚的微笑:「简直……简直跟八爪章鱼没两样。那水……是用头顶回来的么?」

  明栈雪噗哧一笑,再也板不起脸儿,顿如冰消瓦解、春风拂过,仿佛整间房里都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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