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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1-47卷 全本) - 11,2

[db:作者] 2025-07-11 16:02 5hhhhh 6090 ℃

  中年樵夫越看越怒,小声道:「这到底是怎么了?这帮人到底想抓谁啊?」

  ——他们还不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么人。

  他们只知道那人出自流影城,年纪不超过二十;之所以还抓了其他年纪相仿的平民百姓,一来是掩人耳目,二来是避免目标乔装改扮。这种撒网捕鱼的作法很笨、很花气力,但只消筛选严实,却出乎意料的有效——虬髯大汉心里想着,嘴上却没说出来,唇际抿着一抹莫测高深的笑,饶富兴致的观察赤炼堂帮众的行径。

  待查的队伍约莫等了一刻,终于轮到那对樵夫母子。虬髯大汉帮忙搀扶她下车,忽见桥面之上,一人远远行来,锦衣道袍、背负刀剑,生得长身玉面,脸色却有些白惨;行走间双目游移,身体紧绷,颇似惊弓之鸟。

  (是他!)

  虬髯汉子还未开口,却见那为首的赤炼堂帮众并未拦阻,反倒迎上前去,恭恭敬敬一抱拳:「苏道长!您怎么来了?」那青年道人剑眉一挑,倒像要跳起来似的,尖声道:「怎么?这条路我行不得么?」

  那名帮众笑道:「苏道长哪儿的话!只是上头有吩咐,今儿法雨溪的桥面上许进不许出,正拦路检查哩!」那苏姓道人警醒过来,低声道:「是……在找」那个人「么?」

  「正是。」那人苦笑道:「只约略说了年纪,连张图像也无,真个是大海捞针,净是瞎折腾。是了,道长过桥,可是要往流影城去?」

  道人摇头:「不上流影城,我在这儿迎接真人宝驾。」过了一会儿,忽然颤着面皮扭曲一笑,尖声道:「」那人「……我却是见过的。」自顾自的咯咯发笑,笑得全身发抖,阴柔中有股说不出的森寒怕人。

  那帮众却不以为忤,惊喜道:「苏道长,苏大爷!您若帮忙认出了这厮,那可是大功一件。我杨七定然为您点长明灯,一辈子给您这位活神仙烧香……」谀词不断,连拍道人马屁。众人听得肉麻,道人却似十分受用,目光移向桥头,蓦地一怔,定定停在虬髯大汉的脸上。

  虬髯大汉转过无数念头,心想:「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护身符,可别平白错过了。」打定主意,不闪不避,冲着他大方一笑,挥手道:「哎呀,这么巧?咱们好久不见啦,苏师弟。」

  道人像被踩着了尾巴的猫,猛跳了起来,苍白的脸上胀起两团病态的酡红,尖声怒道:「谁是你师弟?胡彦之,你可别半路认亲戚!」虬髯大汉笑道:「你师父要喊我师父一声」掌教师兄「,愚兄算来还痴长了你几岁,怎不能喊你一声师弟?」

  那暴跳如雷的苍白道人,竟是鹿别驾的徒儿苏彦升。而那驾车的虬髯汉子不是别人,却是此际应当作客流影城中的「策马狂歌」胡彦之。

  那赤炼堂的小头目杨七在帮中尽管身分不高,也是混过江湖的,岂不知「策马狂歌」的大名?愕然道:「这位……是天门鹤真人的高足么?失敬、失敬!」胡彦之笑道:「大哥客气。我师父只剩我这么个徒弟活着,没比过也不知是高足还是低足。」

  杨七干笑:「胡……胡大侠说笑了。」心想方才的恶形恶状都给瞧了去,此人在江湖上威名素着,说是嫉恶如仇;倘若苏道长镇他不住,只怕还要费一番力气应付。却听苏彦升寒声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胡彦之笑道:「我在流影城作客,白吃白住了好一阵子,横二总管精打细算,硬是不肯吃亏,非要我带个人去求医不可。我本想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但流影城好酒好菜住得舒服,我以后还想再来,只好勉为其难,走他妈的一趟。」

  苏彦升大起疑心,冷笑道:「要医什么人?又去哪里求医?」

  胡彦之耸肩一笑。「前些日子,流影城中的不觉云上楼出了事,你知不知道?」

  苏彦升与杨七面面相觑,杨七惊喜交迸,苏彦升却是泛起一丝恶意的笑容:「横疏影把人托你,当真瞎了狗眼!」回头尖叫:「杨七!人就在里面……」

  没等他说完,杨七一声令下,十几名赤炼堂众将篷车团团围住,他从车后将布帘掀开,只见车内躺着一名全身、头脸都裹满白布之人,身旁另有一名容貌清秀的婢女服侍。那婢女似是吓得傻了,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双手抓着拭汗用的白巾,睁着一双空洞的漆黑大眼面无表情,尖尖的瓜子脸蛋比白巾还要白惨。

  杨七一愣。车里哪有什么十八九岁、流影城出身,名叫「耿照」的黝黑少年?真是活见鬼了!

  苏彦升跃进篷车里,又掀帘自车座旁一跃而出,怒指胡彦之:「你!把那耿……那人藏到哪儿去了?就是当日在烽……烽火台……与你一道的那名少年,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胡彦之见他说到「烽火台」三字时,不禁舌头打结、浑身发颤,灵光一闪:「难不成……他竟被妖刀吓破了胆子?」越看越像,故意板起面孔:「你在胡扯什么?这位是流影城的厨工阿傻,那日便是他被妖刀天裂附了身,当场将两名臬台司衙门的公人从头到脚劈成了四半,肠子流满一地,那个血啊,啧啧……」

  苏彦升失声尖叫,踉跄倒退几步,跌坐在地上,颤着挥手:「别……你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旁人都被他的模样吓到,纷纷走避,连赤炼堂众也不知所措,怔在当场。

  胡彦之不以为意,继续道:「这人拿妖刀杀了许多人,连自个儿的头脸也给劈坏啦。流影城主也算跟我拜了把子,就托我带他找大夫治治,省得他那张脸活像是摔烂的西瓜似的,纱布一打开便流了一地的红汤……」

  苏彦升坐在地上,双手无助地举在胸前,疯了似的尖叫不休,仿佛又回到了当日万劫横扫之下、遍地都是赤浆肉泥的修罗场,看不见的黏稠鲜血劈头夹脸地泼了他一身,那温热的液感与冲鼻的气味如鬼魂般纠缠不去,无休无止——「啪!」杨七实在是受不了了,甩手打了他一记耳光。苏彦升愕然闭口,瘫坐着不住喘息。

  「胡大侠,对不住,小人不是有意冒犯。」

  「不要紧。」胡彦之忍笑道:「你这样也是为他好,我明白的。」

  杨七点头,想了一想,又道:「胡大侠这么一说,我们也就放心啦。小人有命在身,凡流影城中来、欲过此桥者,一律不准放行,请胡大侠不要为难我们这些下人,待检查无误后,定让胡大侠通过。」

  胡彦之笑道:「各为其主,也没什么好冒犯的。诸位请便。」

  杨七率人里里外外搜了一遍,那骡车不过是在箱车上加了个简陋的布篷,车底薄薄一片木板,别说是藏人,就连塞一颗白菜的空位也无,一眼就能看尽,原本便不用搜。杨七的目标,从头到尾就是人。

  他小心翼翼提刀凑近,端详了半天,抬头对胡彦之道:「胡大侠,对不住,我想起这位姑娘下车。」一指篷车内的婢女,语气却十分坚定。

  胡彦之不禁有些佩服:「一名小小头目,办事却如此细心谨慎,难怪赤炼堂壮大如斯,叱咤东海水陆两道。」面孔一沉,故作恚怒,冷笑道:「你赤炼堂好威风啊!连横疏影横二总管的贴身婢女也敢动,眼里是没有人了。」

  杨七没料到他翻脸竟像翻书一样,也不排除是逮住了他的痛脚,镇定应答:「胡大爷,我们只是手下人,哪有这胆量?但此事关系重大,不是小人做得了主的。还请胡大侠见谅。」

  胡彦之冷蔑一笑,神情猥亵。

  「好啊,都让你查。你是要她当众脱了衣裳,教你里外仔细」查「么?」

  杨七正是疑心他男扮女装,只是没想到堂堂天门掌教的传人、侠名远播的「策马狂歌」胡彦之一说起这码事来,竟比自己这等水匪出身的还要不堪,怎么听怎么不舒服。

  「这……胡大侠,小人只是公事公办,没有别的意思……」

  「放屁。」胡彦之抱胸冷笑:「你告诉我,你有见过哪个男扮女装的,模样比娘儿们还漂亮?是男是女,一眼便能看出;偏你这杀千刀的,非看到穴儿不肯罢休!说你不是想乘机揩油,谁人肯信?想插就直说,畏首畏尾,算什么好汉……」

  杨七一想也是,那婢女生得眉清目秀、肌肤雪白,下颔尖细,鼻梁挺直,分明是个美人胚子。那耿照据说是城中铁匠出身,又是刀皇唯一的传人,以绝世武功降服天裂妖刀,救出大名鼎鼎的「八荒刀铭」武登庸……怎么说也不能是个美胜朱颜的兔儿爷。

  「……嫩穴儿谁人不想?捅着水滋滋的可舒服了,可你们这么搞说不过去嘛!又不是……」

  胡彦之兀自叨叨碎碎,但内容委实太过不堪,连水匪都听不下去了,杨七赶紧接口:「胡大侠说得极是,是小人唐突啦!」一指躺着的那人,委婉道:「但此人的相貌,小人还想瞧上一眼。」

  胡彦之怒道:「脸都砍烂了,有什么好看的?再说,你手边有悬红图影么?拆了药布你也不知是不是正主儿,存心寻你爷爷开心?」

  杨七说他不过,又禁不住地犯疑心,正自为难,忽见山下一蓬黄尘扬起,宛若天际龙卷;烈蹄刨地间,一匹奇骏的乌骓马如电奔来,马上骑士一身赭红劲装、皮兜皮甲,以赭巾掩面,衣摆绣着一头夹翼俯冲的扑天鵰. 马鞍畔除了长短兵器之外,还有绳索、水壶,以及左右两只鞍袋。乌骓马人立而止,待烟尘消散之后,才见马后以绳索系着另一匹健马,背上仅置轻鞍,显是替换之用。

  胡彦之是御马的大行家,一看此骑的行头,便知是急驰速行的配备,心念电转之间,登时了然于心。

  (是赤炼堂的私兵「指纵鹰」!)

  那全身赭衣如血染的剽悍骑士调转马头,将一只竹筒稳稳抛在杨七手里,冷冷撂下一句:「按图追人,不得轻纵!」最末一个「纵」字落下,杨七等还来不及行礼应对,黄尘已卷至十丈之外。

  杨七精神大振,取出筒中绘影,见画中的少年浓眉大眼、双目炯炯,自扮不了容貌娟娟的秀丽少女,一指车内那缠满绷带之人:「胡大侠,真对不住,你若不肯拆开裹布,小人便要自行动手啦。」

  胡彦之面色铁青,沉默良久,咬牙道:「要看便看,你莫要后悔。」

  杨七都瞧在眼里,强抑兴奋之情,悄悄打了个暗号,桥面上数十名赤炼堂众都围了过来,各持兵器,将篷车围得水泄不通。散在最外围的五、六人弯弓搭箭,不再靠近,以防胡彦之骤然动手时,拽弦射他几个透明窟窿。

  杨七心知此人武艺高强,不敢托大,将支援火号反握在后,只消人图一合,便发出信号。届时别说沿溪封锁的众多赤炼帮众,怕连大太保亲率的精兵「指纵鹰」也要立时赶至,任他「策马狂歌」如何了得,总不能插翅飞了去!

  胡彦之将那人抱在怀里,一圈一圈解开缠布,一股腐脓似的恶臭夹杂着血腥气猛冲了上来,呛得杨七掩鼻仰颈,几乎要反胃呕吐。最后一层白布揭开,露出一张皮开肉绽的扭曲面孔,伤口糜烂化脓,如两块生肉片般外翻开来,令人不忍卒睹。

  「怎么样?你看够了没有?」胡彦之神情阴沉,仿佛下一刻便要动手揍人。

  杨七差点从车辕上跌下来,强忍着喉头酸水,胡乱挥手:「可……可以了!烦请胡……胡大爷慢走……恶……」胡彦之哼的一声,阴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小人杨七。」

  「我记下了。」胡彦之小心将纱布缠好,目光如电,冷然道:「他若因此不治,天涯海角,胡某都将取你狗命!你且记着!」

  他跃上车座,放下吊帘,持起缰绳驱车前进。赤炼堂诸人慑于他的气魄威仪,生怕自己也被问到「你叫什么名字」,纷纷让出道来,不敢拦阻。骡车行进极慢,简陋的篷顶一路晃摇,拖着尘沙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终于消失不见。

  直到再也听不到骡车车辕的铃铛声响,桥上的赤炼堂众才又恢复行动。只是杨七一想起那张血肉模糊的扭曲面孔,以及那股中人欲呕的腐臭血气,终于还是忍不住趴在大呕特呕,将昨晚吃的酒菜吐了个清光。

                ◇◇◇

  胡彦之驱车前进,好整以暇,直到行出数里,再也看不见法雨溪的水面粼光后,才「吁」的一声,在一处山泉边停下骡车。

  「难为你啦,赶快起来!趁现在没人,把那玩意儿洗干净!」

  全身包满绷带的「阿傻」一跃而起,飞也似的冲到山泉畔,死命地扯去白布条,趴在草丛里干呕起来。片刻,他将塞在鼻孔里的两枚茴香擤出,用清洌甘美的山泉水洗去一头一脸的秽物,露出一张浓眉大眼的黝黑面庞来。

  「化妆成阿傻」这个点子固然冒险,却得益于胡彦之周游天下时所学的精妙易容术,以及他曾经跟随号称「京城第一仵工」的奇人仇不坏办案三年、与各种惨死奇尸朝夕相处,不但尽学仇不坏的断案奇能,更能巧妙模仿出伤口化脓、甚至露骨渗髓的模样。

  仇不坏不仅是京左六邑间最好的仵作,更精于审案查案,据说只要是他看过的尸首,没有找不出凶手的,先帝特赐「代天除恶」的金字腰牌一面,许他便宜行事,不受六部三司节制,在平望都一向享有「捕神」的美誉。纵使赤炼堂设下天罗地网,也万万防不到仇不坏嫡传的骨相之术。

  「易容术的最高境界,便是」改变骨相「。」胡彦之得意洋洋:「许多易容术会被看出破绽,大抵也是出在这一项。掩饰表象、欺骗目光,对付不了真正的高手;精妙的易容术,要做到化高为矮、易胖为瘦、转女为男,才能算是登峰造极。」

  耿照忍不住问:「你到底在我脸上弄了什么,怎能这般传神?」

  「你就别问了,知道了你也不会开心的。」胡彦之耸了耸肩:「况且,有碧湖姑娘的伤疤对照,做出来的效果也特别逼真。只要故意做得夸张一点,便能唬住那些不长见识的水匪。」

  耿照一脸佩服。

  「老胡,你和姊……二总管一样神机妙算,都猜到了赤炼堂一定会包围朱城山,才想到这等脱身之计。要是只有我一个,一定是硬闯下山,然后被他们逮个正着。」

  「厉害的是她,不是我。」老胡摇头:「如果非她的暗示,我也没想到赤炼堂会边上山要人,边在山下逮人。这招很是厉害,既不押大也不押小,不管开的是哪一边他们都要赢。咱们只闯过了头一阵,赤炼堂将你的图像传遍各处河津码头,易容术不能整天黏着脸面,久了会长疮生脓的,此后行动须得加倍小心,否则将寸步难行。」

  耿照洗净头脸身体,掘了个坑将纱布衣服埋好,钻进车里,从垫褥下取出预藏的新衣换上。「要出发啰!」老胡跃上车座,回头瞥了帘内一眼,不觉失笑:「喂喂,穿着那身衣裳不难受么?还不赶快换下来?」

  「老胡,这样他不明白的,得让他看见你的嘴。」

  耿照对着呆坐的清秀「少女」飞快打了个手势。

  「阿傻,快换衣服,我们要出发啦!」

  第二十七折环刀夜炼,铸月补天

  原来阿傻在云上楼昏迷后,得程虎翼程太医的悉心调治,前日便即苏醒,身子虽然虚弱,神智却十分清楚。老胡一连两天都去看他,纵无耿照的「道玄津」手语居中翻译,两人整天相对无言,倒也混了个脸熟。

  横疏影有先见之明,特别安排了这辆篷车,并要求胡彦之保护阿傻,往王化镇郊的「夜炼刀」修玉善隐居处一探。「此事须秘密进行,万不能大张旗鼓。流影城是王侯世家,兵甲甚多,却没有像胡大侠这样久历江湖、又身怀高明武功的异人,可堪托付。」横疏影晨间秘密前往客舍,对着他盈盈下拜:「胡大侠若不答应,妾身……真不知能靠谁了。」

  胡彦之对阿傻的来历甚感兴趣,本想爽快接下,灵光一闪,笑道:「流影城中卧虎藏龙,怎会没有高手?承二总管看得起,我也没什么好推辞,但岳宸风那厮不是好相与的,只我一人,恐怕应付不来。二总管若不介意,我想请贵城典卫耿大人随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横疏影沉默片刻,忽然一笑。

  「我交付耿照一项机密任务,让他带赤眼妖刀往白城山,将刀与琴魔遗言一并面呈萧老台丞。此去险阻重重,云上楼之事传入江湖后,普天下已无敌我之别,邪派固有染指妖刀的可能,东海正道七大派里也不乏觊觎者,这一路只分想要妖刀、以及想守妖刀的两方,是以孤身一人对抗正邪两道的不归路……如此,胡大侠还是想与他同行么?」

  胡彦之陡然省觉:「琴魔遗言一事我推敲得出,旁人也能;再与前几日云上楼的消息稍加联想,小耿的重要性呼之欲出,万一六大派齐齐上山讨人,非是横疏影说不交就能不交的。她放小耿下山看似行险,实是藏叶于林的妙着;小虾小鱼一放入茫茫大海,想抓就得看运气啦!」思路一通,反倒不急了,击掌笑道:「那好!反正去白城山、去王化镇,起码前头十几里是同一路,一起走也有个伴儿。事不宜迟,这便出发啦。」

  横疏影垂颈敛目,浓睫数瞬,剥葱似的纤白玉指轻抚扶手,忽然展颜一笑。

  「胡大侠若要送行,最好送到赤水边便即折回。赤炼堂与镇东将军府关系密切,若是岳宸风吩咐下去,放眼东海境内水路两道,不免寸步难行。」

  胡彦之何等精明,闻言一凛:「不妙!岳宸风三日前离山,赤炼堂与将军府关系密切,自已接获消息,说不定早在山下埋伏多时,防着这暗渡陈仓之计。若无十足的准备,此际谁也摸不出白日流影城。」起身笑道:「二总管的吩咐,我记下啦。有件事,还要麻烦二总管帮忙。」

  「胡大侠请说。」

  「请二总管安排一支持兵,驻扎在龙口村附近,以防不时之需。」

  横疏影笑道:「胡大侠所想,与妾身不谋而合,这点只管放心。」

  胡彦之大笑起身,正要推门而出,忽然停步。「二总管有没想过,我也可能对妖刀下手?东海六大派都想要的人、都想要的刀,这下通通在我手里啦!二总管若是稍一走眼,这个跟斗可栽得不轻。」

  横疏影扶案扭腰,转过一张妩媚娇颜,笑如春花嫣然。

  「胡大侠若是要刀要人,耿照根本回不了流影城。从自己网罟中纵走的,却要从他人刀斧下取回,世上哪有这样的猎者?」

                ◇◇◇

  篷车在羊肠小道上「喀啦、喀啦」地颠簸着。阿傻换下女装,倚在车内一角,安静地从车尾飘扬的布帘缝间,眺望着逐渐拉远的景色。耿照拆下车座底部的活板,取出一只长近三尺、宽约尺余的乌木扁匣,珍而重之,以宽大的皮制带扣斜背上背。

  这木匣正是横疏影用以贮放名琴「伏羽忍冬」的琴盒。但此刻匣中所贮,却是受各方觊觎的妖刀赤眼。

  车座下除了琴盒,还有耿照房中的那柄碧水名刀。老胡的佩剑「狂歌」毁于万劫的不复刀气,横疏影特别从库中挑选一双甲字号房的天字级对剑相赠,出发前也一并藏入暗格中。

  胡彦之精擅追踪术,脑海中自有一幅庞大缜密、巨细靡遗的路观图,篷车在山间不住转换道路,始终没再遭遇赤炼堂人马盘查。耿照与他隔着吊帘,天南地北随意乱聊;老胡一下教他如何辨别地形、记忆地图,一下又讲述用刀之法,若非阿傻始终扭头望远,反应冷淡,这一路轻松闲话,倒颇有几分郊游踏青的惬意。

  走着走着,不觉过了晌午。胡彦之「吁」的一声,在一处林子边停了骡车,指着不远处的小丘。

  「翻过这个山头,那厢便是王化镇的地界,向东再行一刻便入镇区,往北是鬼头岭;沿这条小路继续往西走,不出两个时辰,便能抵达赤水边的越城浦。流影城在咱们的东南边,也就是右后方……」

  他口里一边说着,一边以树枝在湿软的泥地上勾画,眨眼便在轮辙边绘出一幅具体而微的地形分布图,四周城镇、山河林砦等无一缺漏,看得耿照矫舌不下。胡彦之放下枯枝,抬目道:「……接下来呢,阿傻?修玉善修老爷子隐居之处,你还记不记得在哪里?」

  阿傻读他唇形,苍白的脸上浑无表情,想了一想,才指向北边的山形。

  胡彦之笑道:「嗯,原来是在鬼头岭。」敛起笑容,对两人正色道:「从这里开始,咱们就算入了险地。岳宸风何许人也?云上楼一搅,这厮决计不会善罢干休。若阿傻所言为真——阿傻,我只是假设一下,不是不信你——那摄奴既能寻到了他,岳宸风肯定也知道修老爷子的隐居处,只消在四周设下埋伏,三种愿望一次满足,方便得很。」

  「三种愿望?」耿照皱起眉头。

  「杀阿傻灭口,杀你泄恨,另外我老觉得他看我不顺眼,要能给我一刀,想必岳老师会很愉快。」

  「他又怎能确定,我们三个一定会来?」

  老胡哈哈大笑。

  「要查天裂刀与修玉善一案,阿傻是世间唯一的一张活地图,而你是流影城的新保镖,老子又是一脸的好管闲事……除非独孤天威不想跟镇东将军府斗这口气,摸清楚他岳宸风的底细,要不十之八九,能在那里堵到咱们三条衰鬼,洗好脑袋等着岳老师的宝刀。」

  商议妥当,老胡伸脚抹去地图,三人一齐驱车上路。

  他将剑置在手边,耿照佩刀在腰,连阿傻都分到一柄锐利短匕,以防镇东将军府的伏兵突然杀出。骡车循猎人入山的小径爬上鬼头岭,行出里许,车驾无法再进,老胡将骡子系上一株老树,辕辔等俱未解下,以备不时之需。

  其时方入早春,积雪已融,满山的林树正抽新芽,树顶兀自光秃一片,落叶却还未完全腐烂,和着湿软的黑泥,整座山头焦褐中透着些许深黝土色,犹如一只敛羽低伏的猫头鹰。午后的阳光正炽,面光处尚不觉得如何,遮光蔽日的林道间却隐有一丝刺骨的湿冷,仿佛凛冬回眸,于此间还留有一抹流眄。

  三人小心踩着湿泥腐叶,沿着猫头鹰翼处的兽径转入一处小山坳,抬见半山腰间突出一块平坦的岩台,上有三两幢茅顶草舍,远望不见人影走动,敷泥涂垩的夯土墙斑剥得十分厉害,似乎整个冬季都乏人照拂。

  「就是那里?」老胡嘴唇歙动,却未发出声音。

  阿傻点了点头,身子突然一阵颤抖,面色惨白。

  耿照抓住他的手臂,只觉触手寒凉,阿傻恍然不觉,怔怔望着那几间茅草房子。

  胡彦之示意二人躲好,提着双剑,施展轻功掠上岩台。耿照拉着阿傻躲在山坳转角处,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见岩台上铜件光闪,老胡踏在崖畔挥舞双剑,示意两人上前。

  「我里里外外都看过了。他妈的!居然一个人也没有。」老胡笑骂:「真是怪了,难道岳宸风是谦谦君子,得了教训便躲回家反省去了,从此绝了报仇的念头?」

  茅草屋后便是悬崖,远眺能见入山的那条羊肠小道,其下林冠光秃一片,当真是一览无遗,的确没藏什么伏兵。耿照耸肩道:「兴许是还没找到这里罢?若无阿傻引路,我们恐怕也找不着。」

  居间的大屋虽是茅顶土墙,却有左右二厢,是个具体而微的三合院式。一旁另有两幢小屋:一幢是谷仓的模样,其中堆置着猎具杂物,另一幢更小的茅舍却经人打扫整理,摆着简单的床褥几垫,床上还有几件发霉的衣服。

  阿傻梦游似的走进屋里,静静坐上床榻,裹着白布的尖细指头摸上旧衣,止不住地发颤着;一连几次,始终无法把衣衫拈起。

  耿照心中不忍,正要上前,却被老胡挽住。

  「这一关,他始终要靠自己过。」老胡摇了摇头,面色凝肃:「过不了,一辈子就会困在血色的梦魇里,每夜都会从恶梦中惊醒,有时一闭上眼便能瞧见。那些东西,你想忘也忘不了,随着时间过去反而越见清晰,又或者你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其实并没有;指不定哪一天,它会无声无息地窜出来,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将你一口吞掉……」

  耿照被他阴沉的语调与神情所慑,剎那间动弹不得,半晌才喃喃道:「那……该怎么办?」

  胡彦之冷冷一笑,眸中却无笑意。

  「他只能,学会和恶梦做朋友。」他轻声道:「和它一起吃,和它一起睡;笑着与它敬酒,毫不在意地枕着它入眠……如此而已。」

  耿照不禁一悚,回神才觉遍体生寒,见老胡已往大屋处走去,忙三步并两步追上前;想想还是不对,语带试探地问:「老胡,你方才说什么与恶梦做朋友,到底是什么意思?」老胡笑道:「什么什么做朋友?你昏头啦?我是说咱们做人家的朋友,别不长眼,给人家一点空间,如此而已。」

  两人来到茅舍西厢,胡彦之随手推开虚掩的柴门,赫见黝黑的斗室里,东一块西一块、泼墨也似的溅满大片褐黑污渍,地上、墙上,破烂歪倒的竹椅之上……简直是无处不在。积了蛛网灰尘的屋角地面,还散落着撕碎的布片,依稀识得是女子的衣物一类。

  茅舍简陋通风,就算有什么血腥秽气,两、三个月间也已散得干干净净,然而一见室内的景况,便似有一股腥腐鲜烈的血肉气息冲入鼻腔,其势凶猛,宛若野兽肆虐一般,教人不禁掩鼻侧首。

  「看来,这就是凶案发生的现场了。」

  胡彦之稍稍推开门扉,电一般的目光扫过屋里各处——梁上垂下的粗大铁链、地上染血的柴刀,还有四处散落、发黑糜烂的细骨碎肉,似乎还有几截带着指甲的变形指头——摇头道:「畜生才能干出这等事来!阿傻一刀劈了摄奴,还算便宜了那厮。走罢,这儿没什么好看的了。」

  茅舍的中堂桌椅倒落,现场一片狼籍,夯平的地上有道飞溅的斜扇形血迹,长、阔便与一柄寻常单刀相似,可见喷洒的劲道惊人。以这片血渍为中心,四周墙上地下都溅满小指粗细的斜长血点,怵目惊心。

  耿照暗想:「看来,这里便是摄奴最初动手行凶的地方了。」

  据阿傻之言,摄奴一照面便砍了修玉善的左臂。修老爷子是惯用左手之人,一身的艺业都在这条左膀之上;年老重创,又失了用刀之手,这位名满天下的刀界耆宿虎落平阳,惨死在摄奴的凌迟酷刑之下。

  「以残留的足迹来看,恐怕还是摄奴暗施偷袭,修老爷子为了回护孙女与阿傻周全,情急之下,空着手硬接了一刀。」胡彦之蹲下身来,指着地上交错如虹的激烈扫痕:「若非如此,以」夜炼刀「修玉善的造诣,就算他年迈体衰,摄奴也未必能是对手。」

  他从狼籍四散的桌椅破片中捡起了一片宽长木牌,举袖揩去尘埃,见牌上朱漆陈旧,以齐整的硬笔小楷写满修氏一门十四代先祖名讳,叹道:「这块牌位带将回去,足以证明阿傻说的是实话。西山清河修氏乃名门之后,祖宗名讳是查得出来的,总不能自行捏造。可惜!」铸月炼兮夜如明「的清河修氏,威震西山的铸月刀法、补天秘式,从此都成绝响!」

  「」夜炼刀「修玉善修老爷子,是武林中很有名的刀客么?」

  「嗯,西山道除了金刀门柳家,论刀法便要数清河郡的铸月山庄修家了。」

  两人转往东厢,此处倒是未受破坏,只是久无人居,积灰甚重。屋内有竹制的书架、桌椅,还有一张简单的竹榻,看起来像是一间书斋。胡彦之随手拍去灰尘,拉开竹椅坐下,一本一本将架上的书册取下观视;又打开桌畔的屉箧,检视其中的书信纸张。

  耿照觉得有些不妥,低声问:「老胡,你在找什么?」

  胡彦之低头不语,其中几本书翻过后便拿在手上,并未放回,反倒对屉中取出的几卷白纸看得十分仔细,不住抚颔点头,一会儿才接口:「喏,我在找这个。」将手里两本黄旧小册往桌上一放,一本封面题着《清河后录》四字,另一本则是《铸月殊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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