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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1-47卷 全本) - 10,2

[db:作者] 2025-07-11 16:02 5hhhhh 6390 ℃

  谈剑笏料不到独孤天威竟如此之绝,顿时语塞;支吾半晌,仍不死心。

  「既然刀取之不出,下官……也无话可说。但当日制服天裂妖刀、将岳老师从刀下救出的,不知哪位高人?二总管倘若不介意,可否请此人出来一见?」

  谁知横疏影只是淡淡一笑。

  「这个,恕妾身不便透露。」

  谈剑笏心急如焚:「二总管有所不知。当年曾参与封印妖刀之战者,魏老师如今下落不明,杜掌门于短期之内又无法出关,寻找其他能克制妖刀的高人,实是当务之急。」

  横疏影敛起笑容,淡然道:「城中家事,总有不足外人道处。谈大人恕罪。」

  谈剑笏还想再劝,横疏影忽道:「不过,妾身有件事,就非谈大人不可啦。」轻轻击掌,钟阳领着六名精赤上身的黝黑大汉,合力抬上一只巨大的乌木长箱,模样既似棺材,却又比寻常棺材更加狭长,八角十二边均以木构榫接而成,通体竟无一根铁钉。

  「二总管,这是……」

  「谈大人,这箱里贮的,乃是当日追杀染二掌院一行的万劫妖刀。」横疏影解释道:「二掌院说此刀坠入本城附近的无生涧,我特别着人四出搜寻,费尽千辛万苦才打捞上来。据说万劫妖刀一碰到人便能寄体,打捞吊起时均不能与人体接触,为此敝城还牺牲了几名弟子,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成功。」

  她微微一笑,说得轻描淡写。「妾身想,此刀不比天裂已封埋妥当,终究还是交给埋皇剑冢的萧老台丞保管为好。敝城已备妥车马,供谈大人运送之用,若须人力支持,我亦可分派弟子随行,听任谈大人遣调。」

  谈剑笏一下子反应不过来,讷讷地望了染红霞一眼。

  染红霞欲言又止,许缁衣低声在她耳畔说了两句,她才对谈剑笏点头。

  「当日在断肠湖畔大闹的,的确是万劫妖刀。妖刀后来脱离刀主之手,坠入红螺峪底的无生涧中,这也是有的。」话虽如此,毕竟没有人打开木箱来确认。染红霞的回复乃是针对横疏影「二掌院说此刀坠入本城附近的无生涧」这一句,既未肯定箱中所贮的确是万劫,也没提妖刀附身的细节,三言两语轻巧带过,当然是出自大师姊许缁衣授意。

  谈剑笏没听出中间的微妙关窍,心想:「看来流影城有意相帮,没有自把自为的打算。二总管宁可献出万劫妖刀,也不愿唤出制服天裂之人,看来是真有难言之隐。也罢!我先将妖刀带回埋皇剑冢,余事待禀明台丞之后,再由他老人家定夺。」起身拱手:「有劳二总管费心。下官先将万劫妖刀携回白城山,交由台丞发落,请。」

  他毕竟是朝廷命官,在场身分最高,一离座位,余人也跟着站起来。

  横疏影下阶相送,忽有一名弟子匆匆入禀:「启禀二总管,观海天门副掌教鹿别驾鹿道长求见。」奉上泥金帖,垂手退至一旁。那不发一语的青年公子听见鹿别驾的名号,不由自主攒紧了拳头;谈剑笏与许缁衣隔空对望,心中均只一念:「他也来了!」

  横疏影不动声色,玉手轻挥:「快快有请。」瞥见谈、许,甚至邵兰生也跟着回座,满厅离人不离,却非是离情依依,心中冷笑:「为逼我交人,连鹿别驾都能指望了?哼!」

  鹿别驾身为观海天门的四位副掌教之一,又是刀门一脉的宗主,最重排场,便是入得流影城来,也是八僮簇拥的派头。所幸这座偏厅十分宽敞,犀角玉带、鹤氅飘飘的鹿别驾当先跨过高槛,身后捧着刀剑琴卷的八名道僮鱼贯而入,竟丝毫不显拥挤。

  他乜着一双湿润黑眸,电一般扫过厅内诸人,在那脸色苍白的青年公子身上略一停留,露出一抹阴恻恻的狠厉笑意;转头冲横疏影一稽首,含笑道:「二总管!你这儿高朋满座,如此热闹,怎就没想到邀本座前来?」

  横疏影笑道:「鹿真人是修道仙家,仙踪杳然,邀以金帖书柬未免亵渎。所幸妾身有焚香祝祷的习惯,轻烟传讯,上达天听,瞧!道长这不是来了么?」鹿别驾知她能言善道、八面玲珑,但毕竟听着舒坦,也只淡淡一笑。

  横疏影特别延他坐上西首大位,鹿别驾却一挥袍袖,森然道:「不必!二总管,咱们开门见山,毋须浪费时间。我今日前来,本想向二总管讨一个人;不过现下,恐怕要讨两个。」溢满眼眶的湿润黑眸滴溜溜一转,斜睨着那名青年公子,目光阴沉怨毒,殊无笑意。

  那公子丝毫不惧,冷冷笑道:「鹿老杂毛!你找儿子找上朱城山来了么?」

  鹿别驾脸色陡变,阴恻狠笑:「沐云色!你师父死得都剩下一把骨头了,你才来迎灵么?魏无音若泉下有知,只怕难以瞑目。」

  横疏影心中一凛:「果然是他!」却见那公子霍然起身,戟指怒目:「老杂毛!你胡说什么!」鹿别驾眉宇轩起,忽然明白他还未接获噩耗,不由得环抱双臂,闭口不语,笑容里满是恶意。

                ◇◇◇

  这名面容憔悴的青年公子,正是琴魔末徒、指剑奇宫「风云四奇」行四的「丹青一笔」沐云色。

  灵官殿大战之后,沐云色腰腿俱伤,身负内创,只得随谈剑笏暂至湖阴驿落脚。次日清晨,苏彦升等天门弟子率先离去,随后许缁衣、任宜紫也返回断肠湖,直到昨日许缁衣才又出现在湖阴驿,并带来万劫妖刀大闹水月停轩、天裂妖刀在白日流影城现身的消息。

  「按代掌门所说,」事关重大,三人不得不辟室密谈。谈剑笏道:「是那个名叫」耿照「的少年制服了天裂妖刀,救得岳宸风一命?幽凝妖刀的能为,我们是亲眼看见的,若非魏老师神功盖世,当日灵官殿里恐无幸者。区区一个无名少年,也能对付妖刀?」

  许缁衣微蹙蛾眉,缓缓说道:「根据敝门弟子的证言,当日万劫妖刀肆虐时,也是一名自称流影城弟子的少年出手相救。我接到流影城横二总管的口信,说我二师妹等被万劫妖刀追杀,一路逃上了朱城山,目前正受她的庇护;两相对照,似乎真有个能对付妖刀的奇异少年。」

  谈剑笏是坊官出身,作风务实,最不爱空谈揣测,一拍大腿:「既然如此,咱们索性走一趟朱城山,当面向横二总管请教。流影城主是皇室贵冑,白日流影城更是东海正道七大派之一,于公于私,谅必不会置身事外,放任妖刀作乱。」

  许缁衣半晌都没接口,凝神片刻,才苦笑着摇头。

  「谈大人磊落光明,急公好义,旁人却未必如此。」她轻叹了口气,蹙眉道:「东海七大派中,青锋、赤炼、流影城三家,将重心放在铸炼事业的拓展上,由来已有十数年,它们结交官商绿林,周旋于朝野,只怕比关心江湖事要多得多。今年的三府竞锋大会迫在眉睫,据说镇东将军府那厢动作频频,横疏影是个锱铢算计的性子,流影城当以锋会为先,未必肯淌浑水。」

  妖刀乱世,苍生无不受害!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谈剑笏一愣,直是不可思议。

  「代掌门的意思,是横二总管有意隐瞒?」

  「她给我的信里,对那耿性少年只字未提,也刻意回避了万劫妖刀之事。」许缁衣沉吟:「由此推断,流影城并无涉入的打算。琴魔前辈目前下落不明,家师短期之内又无法与外界接触,那少年若能独对万劫、天裂两柄妖刀,其中定然含有对抗妖刀的重大关键。

  「换言之,他是一枚决计不能放过的棋子。」

  眼见许缁衣、谈剑笏都已开不了这个口,万不得已,沐云色本想跳将出来,一肩担下讨人的责任;此刻听鹿别驾之言,却不禁脸色大变,再难保持冷静:「老杂毛!你净胡说些什么?」

  鹿别驾冷笑:「沐四侠若然不信,尽管去问横二总管。」

  沐云色猛然转头,横疏影微一颔首,轻叹道:「沐四侠请节哀。当夜染二掌院投奔敝城时,魏老前辈已不幸仙逝。妾身命人以棺木贮装遗体,并多盛入香料防腐,日前派出快马上龙庭山,请韩宫主派人前来迎灵。」轻轻击掌,何煦唤人抬来一具乌檀棺廓,用料作工均极是名贵,非同一般。

  沐云色扶案起身,用颤抖的双手推开棺盖,蓦地一阵天旋地转,双膝骤软,「噗通」跪地,抓着棺缘嚎啕大哭,哭声宛若兽嚎,仿佛撕心裂肺一般,闻者无不凄恻。横疏影心想:「琴魔半生孤傲,脾气怪异,看来却是极受弟子爱戴。百年之后,尚有传人能为他这般伤心难过,哭欲断肠。」

  沐云色浑身剧烈颤抖,双手指节揪得青白,忽闻「喀喇」两声,棺廓竟被硬生生掰下两块。碎裂的木片将手掌心刺得鲜血直流,沐云色却恍若不觉;眼泪流尽后,又是一阵呕血般的嘶声干嚎,更频频顿首捶地,额际、手掌迸出鲜血,地上棺缘俱都染出一片殷红。

  众人被他的哀痛情状所慑,全都呆立不动,竟无一人敢上前劝解。

  沐云色大哭不止,忽然张口「呕」的一声,仰天喷出一蓬血箭,点点殷红如蕈雾撒落,溅得他一头一脸!总算谈剑笏及时回神,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右手轻拍他的背门几处大穴,抑制走乱的体内气血;左掌运动元功,抵住沐云色腰眼,渡入一股绵和淳正的内息。

  沐云色眼前一黑,本将晕厥,得他浑厚的内力之助,苍白的脸上浮现红晕,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将谈剑笏挥开,转头质问染红霞:「我……我师傅是怎么死的?他死之时,是……是你在他老人家身边?」

  染红霞身子一颤,本能便想摇头,许缁衣却轻轻捏紧她的裙腰,口唇微微歙动。她迟疑片刻,点头道:「是……是我。」便将当日被万劫追杀、途中巧遇魏无音及赤眼妖刀一事,扼要说了一遍。许缁衣有意借此辟谣,并未插口;染红霞说到坠入红螺峪时,便三言两语模糊带过,见大师姊满意点头,这才闭唇收声,不再言语。

  鹿别驾露出一脸悲悯,啧啧摇头:「好惨哪!死在自己的徒儿手里,果真是苍天不仁。」谈剑笏怒目而视:「鹿真人!你是吃斋修道的,何必这般挖苦人!」鹿别驾冷笑不止。

  沐云色双肩颤抖、髻散发摇,惨白的面色浮现病态的彤艳,仿佛下一刻便要倒地断气,呕血身亡。「鹿别驾……」他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若非是你,我师傅又怎会受我三师兄暗算?若非是你,我三师兄又怎会木橛入腹,非死不可?你有种干下这些事,怎不知要……」

  「……杀人偿命!」

  语声乍落,颀长的身形拔地倏起,双掌一推,猛然轰向鹿别驾!

  谁也料不到内伤沉重、腰腿受创的青年公子,竟有余力向天门副掌教发动攻击,动作之快、掌势之迅疾,连近在咫尺间的谈剑笏、许缁衣等也不及反应。但或许是伤心过度,疲病交煎之下,首当其冲的鹿别驾并非难以抵挡——他见这掌来势虽快,却不带丝毫破空声响,显是沐云色重伤无力,那一跃而起的动作已耗尽了他所剩不多的内息,掌势轻飘飘的无甚威力,不由得一声冷笑,左掌曲成鹰爪转出袍袖,暗提十成元功,打算在掌爪相接的瞬间,发劲震死这头不自量力的半死愚畜!

  谈剑笏看出他的用心,明知来不及,还是拼命想扑过去阻止,忽然间福至心灵,脑海中闪过一念。

  ——欲解不共戴天之仇,唯有百死无悔之招。

  琴魔师徒在生死一瞬的当儿,极可能做了同样的判断。上一次魏无音低头示弱的结果,几乎将手持幽凝妖刀的鹿彦清劈成两半,令灵官殿大战的胜负形势于眨眼之间逆转。那……沐云色呢?

  「鹿真人,快避开!」谈剑笏不顾一切地大喝:「他使的不是普通的掌功……是」不堪闻剑「!」

  第二十五折焰折虎翼,雷轨天行

  强如魏无音也毙命于此招之下,鹿别驾避无可避,吓得魂飞魄散:「吾命休矣!」

  总算鹿别驾也是名门大派的宗师级人物,千钧一发之际,左臂「喀喇!」声如爆栗,竟自甩脱了肘腕关节,凭空暴长数寸,宽大的袍袖舞成一面锦旗也似,堪堪兜住掌势。沐云色的双掌击在空处,却见鹿别驾圈转左臂,「蛇黄掌」的柔劲所至,手掌顿时受缚。

  鹿别驾死里逃生,反而占得了上风,心中不无得意:「小畜生经验不足,笑煞人也!任你双掌能开碑碎石,打在轻飘飘的袖布之上,什么掌力都不起作用。」沉腰崩步,便要发劲将他两条臂骨震断。

  谁知念头方起,顿觉臂下一空,整片袍袖化成片片蝴蝶,被绞得寸裂!他本能想护住身躯,一举手才想起左臂关节松脱,难以运使;便只一愕,沐云色的双掌已然印上身侧。

  这掌轻飘飘的没什么劲力,鹿别驾连一步未也退,却已吓得魂飞天外。

  沐云色何尝不想打得他口吐鲜血?偏偏全身真气都不对劲,这下直如隔靴搔痒。他一击不中变招快极,右手食、中二指并起,一式「指天誓日」掠过鹿别驾的脸颊,拉出一条两寸来长的锐利血痕,却仍是偏了一些,未及眼、耳、太阳穴等要害。

  本欲连环出手,无奈真气不继,浑身力量像被抽干了似的,「通天剑指」的几个变招施展不开,沐云色奋力飞起一脚,锁定的仍是头部要害;啪的一声,反足踢中鹿别驾的鼻梁,正是「虎履剑」的妙着,踢得鹿别驾眼前一黑,鼻血长流。

  剧痛之下,鹿别驾的身体本能相应,右掌一推,两人分向两头摔去。

  沐云色气力用尽,撞得几案四散、难以顿止,连滚几匝才稳住身体。

  鹿别驾到底是天门有数的高手,背脊尚未触地,伸手一撑,使个「鲤鱼打挺」跃起;才刚站定,双腿倏又发软,颤声道:「小……小畜生!你……你用」不堪闻剑「打我!你用」不堪闻剑「打我!」面色惨白,浑身发抖,连声音都变了。

  横疏影虽不通武艺,看也知道这一掌没什么用,实在不像传闻中稍触即死的奇宫绝学「不堪闻剑」,好心提醒:「鹿真人勿恼,依妾身看,这掌着实不像是」不堪闻剑「。」

  鹿别驾气得浑身剧颤,声音都尖了,转头怒道:「他妈的!你武功很高么?怎知是与不是?」

  横疏影恼他无礼,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淡然道:「我听说奇宫的」不堪闻剑「乃是凝血束息的一门绝学,鹿真人涨得面红脖子粗的,说话中气十足,要说是」凝血束息「,委实勉强了些。」

  鹿别驾一愣,恼羞成怒:「我身中杀千刀的歹毒武功,这婊子出身的却净说风凉话!」怒道:「你没见他咬牙切齿,只想与本座拼命么?还是白日流影城早与指剑奇宫串连一气,一意包庇,纵凶杀人?」

  一旁的染红霞实在听不下去,本欲上前,却被师姊拉住。染红霞停住脚步,转身直视鹿别驾,扬声道:「你提气搬运一周天,检视脉息,便知真假!何必缠夹,徒作无益之争?」

  鹿别驾醒悟过来,顾不得旁人的目光,就地盘膝,五心朝天,内气运行一周天,果然百脉如常,无一不顺;然而欢喜也只是一瞬,旋即一跃而起,指着沐云色破口大骂:「好你个小畜生!满口诈伪,卑鄙下流!连你道爷也敢诓骗,合着是向天借了胆子!」

  沐云色巍颤颤地扶案起身,一抹唇畔血渍,冷笑:「你不也吃过我师父的鞋底泥么?我怕你忘了滋味,再让你回味回味。」想起师父,伤心之余,胆气忽豪,仿佛普天之下无一事不可为,纵声大笑:「鹿老杂毛!就凭你这种货色,一辈子只配吃我师徒的鞋底泥!我师父就算不在了,江湖人却永远记得,你鹿别驾在灵官殿前,当着睽睽众目捱了琴魔一脚,被踹得五体投地鼻血长流,跪伏战栗,便如今日一般!」

  鹿别驾面色铁青,咆哮道:「小畜生找死!」喀啦一声接回左臂,十指成爪,飞也似的扑向沐云色!

  沐云色夷然无惧,戟指并出,一式「凿空指鹿」正面相迎;谁知才跨出一步,忽然全身真气逆走,牙关一咬,抽搐着仰天倒栽,立时晕死过去。鹿别驾大喜:「小畜生今日难逃死劫!」指爪箕张,径朝他腰腹、下阴插落!

  蓦地青衫一晃,横里一条修长背影拦路,来人后发先至,竟抢先扣住沐云色的头顶,柔劲微吐,拉得沐云色直起半身。

  那人动作之快,直如流水行云,左挪右引、踢腿勾肩,啪啪几声,便将沐云色摆成盘腿趺坐的姿态,百忙中温言嘱咐:「全身放松,莫运功力!我来助你。」说话之间,一股绵和柔劲自他头顶「百会穴」透入。

  沐云色全身如浸温水,来人渡入的内息与谈剑笏浑厚的纯阳刚劲截然不同,并不滞留在体内脉中,与运使「不堪闻剑」时所产生的纯阴劲力相冲,而是自头顶汩汩而入,转眼又由全身毛孔散出,把对身体内气的干预降到最低。此法虽极耗功力,却足以将他走岔的内息逐一导引,缓慢同调,转趋一致;沐云色身子一松,通体舒畅,渐渐了恢复神智。

  鹿别驾看出来人正以玄门正宗的「真气透脉」之法,借自身的周天搬运助他调匀气息,施救者的耗损极巨,而且运使之际,周身毫无防备,形同裸身示人;而两人气脉相连,偏又是一方受创、两方俱伤的局面,不禁恶胆横生:「你们这一家子都爱做好人,这便叫做自寻死路!」去势更不消停,呼的一声,往那人背门抓落!

  双方仅只一步之遥,在场谁也来不及救。

  谈剑笏在仓促之间难以运使「熔兵手」,凌空虚劈一掌,气急败坏:「鹿真人!你是名门首脑,怎干这等偷袭下作?」鹿别驾揉身避过,一声冷笑,大袖宽袍在半空中「唰!」一翻转,须发猎猎、居高临下,宛若搏兔苍鹰:「我与小畜生有杀子之仇,不共戴天!谈大人休管!」

  那人闻言长叹:「鹿真人,你也害了魏师傅,正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沐云色一凛:「原来是邵三爷救了我!」

  他睁开双眼,赫见鹿别驾挥爪扑落,邵兰生正盘膝坐在自己身前,按说无法转身接敌,谁知邵兰生随手一挥,袍袖「噗喇喇」地像船帆鼓风,伸展成圆滚滚的一管,将角落的竹编画笼拖了过来。鹿别驾身在半空避无可避,被画笼撞落地面,落地时微一踉跄,连忙伸手抓住画笼,欲稳住身形。

  那竹笼甚轻,当然支不住百来斤的身躯,邵兰生叹了口气,修长洁白的右掌穿出袍袖,挽住了竹笼的另一侧边口。见沐云色睁眼瞧来,低声道:「收摄精神,万勿分心!情动即心魔,大悲大恸最是伤身,你离走火入魔仅只一线,我助你行功,但治本之道还在你自己。」沐云色会过意来,闭目调息,不敢再分心。

  横疏影虽不会武,也看出鹿别驾的狼狈,心中暗叹:「邵三爷忒也天真。他欲周全鹿别驾的脸面,偏偏没想过人家领不领情。」不知怎的,忽想起当日在不觉云上楼出手解救岳宸风,少年那英飒磊落、毫不犹豫的利落身影,心底一阵甜丝丝的,双颊酡红,恍若微醺。

  场中鹿别驾的脸上,却是青一阵红一阵,指节捏得格格作响,几乎将竹笼边口抓碎,瞥见笼中的檀木剑柄,把心一横:「今日拼着得罪青锋照、流影城,也要毙了沐云色那小畜生,为清儿报仇!」铿的一声激越龙吟,檀木剑脱鞘而出,直取沐云色咽喉!

  自众人入厅以来,争斗始终未及兵刃,此时何煦、钟阳见他擎出檀木剑,心念一同,双双遮护在横疏影身前。

  染红霞忍无可忍,一挑柳眉,按剑跃出,清叱:「鹿别驾!你我同是来客,难道真要见血?」一阵金铁交鸣,鹿别驾的随身八僮纷纷抽出刀剑,拦住她的去路。厅外一干金甲武士循声而来,刀出鞘、枪露尖,散成半月形围住厅门,只待二总管一声令下,便要蜂拥而入。

  谈剑笏、许缁衣交换眼色,许缁衣轻搭住师妹的肩头,染红霞望了场中一眼,忽然醒悟:「看来邵三爷胸有成竹,鹿别驾讨不了便宜。此时不宜横生枝节。」还剑入鞘,退后几步。紫星观八僮顿时松了口气,暗自庆幸不用与「万里枫江」交手,收敛刀剑,不敢造次。

  大堂之中,邵兰生仍是盘膝端坐,侧对着鹿别驾,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条旋绕白影,似棍非棍、忽刚忽柔,正与鹿别驾斗得激烈。

  奇的是:两人的剑招虽快,居然没有交击的声响,明明鹿别驾手里的檀木剑光可鉴人,照理应该占尽上风,他却是闪避多、攻击少;反观邵兰生的每一记虽都刺在空处,手中那丬白影却越斗越长,仿佛乳浆搅动、蜘蛛吐丝,鹿别驾越斗越是局促,渐渐施展不开。

  斗得片刻,鹿别驾心头闷重欲狂,一声暴喝,一百零八式「通犀剑法」如水银泄地、银河落霄,也不管什么拆解应对,凭着檀木剑的无匹锋锐横削竖劈,那雪练似的绵长白影被一寸寸削断劈开,绞出漫天的纸蝴蝶,如雪花般簌簌飘落。

  邵兰生手中之物转眼只剩两尺余,白芒尽去,徒留乌影。他哈哈一笑,忽于纸片雨中振袖而起,霍然转身,一点木尖穿过飘落的碎纸片,倏地停在鹿别驾的咽喉,竟是被削断的半截紫檀画轴——而雪未停。

  绞碎的画卷持续飘落,如砌下堆梅一般,掉落在凝然不动的两人身上,肩头、发顶,腰掖袖间……手持木轴的青袍书生既不逼人也不动摇,便似雪中瘦梅,形影傲然孤挺,仿佛汀洲之上、茕茕独立的苍鹭。

  鹿别驾看似一败涂地,但不知为何,周身却无一丝狼狈,尽管左袖尽碎,裸出一只养尊处优的白皙光膀,模样比方才突施暗算时更伟岸超然,仿佛一瞬间回复宗师身分,无视天地之阔,眼中只有一物。

  那是全心全意、专注于剑的神情。

  「三爷胜券在手,何以留力?」

  「鹿真人于最后一刻回复清明,我不敢躁进。」

  鹿别驾默然良久,忽然一声嗤笑,神态虽冷,却不似怀有恶意,微微摇了摇头。

  「芥芦草堂的剑法,果然非同凡响。若然败在三爷手里,似也不冤。」

  邵兰生也摇了摇头。「我没有胜。若全力一战,胜负还在未定之天。」

  鹿别驾哈哈一笑,终于露出一丝佩服的神色,抖落一身纸屑,「铿!」檀木剑入鞘捧还,稽首道:「妄动三爷之兵,尚祈三爷见谅。」邵兰生双手接过,长揖回礼:「他日若有机会,愿与鹿真人印证剑法,放手一战。」这话在寻常武人听来,可说十足挑衅,自邵三爷口中而出,却是真心真意,浑无半分烟硝火气。

  鹿别驾不置可否,远远瞥了沐云色一眼,转身大步回座。

  侍僮为他披上一袭宽大羽氅,又递上雪白的丝绢巾帕揩抹血渍,鹿别驾狼狈之态尽去,又回复成一派副掌教的雍容气度,与初入厅堂的咆哮模样大相径庭,可说是判若两人。

  横疏影对剑法所知有限,听邵兰生自承「我没有胜」,也就是说被半截画轴残尖指着咽喉的鹿别驾,其实并没有败。虽然不明所以,却不禁有些感慨:「三爷磊落光明,胸襟宽大,与他动手过招,连鹿别驾之流也卑鄙不起来。才打完一场,却似换了个人。」

  她不知练武之人,毕生都在追求境界的提升,练到如邵兰生、鹿别驾这等境地,往往只求一名旗鼓相当、足以砥砺精进的好对手,只有在棋逢敌手、逼命一瞬的剎那间,才能突破方圆局限,激荡出灿烂的生命火花。

  鹿别驾自成为紫星观主、刀脉之宗,乃至观海天门副掌教以来,俗念缠身,功利至上,可说是无日无之;直到方才于漫天纸片飞雪之间,目睹那掠影分光的一剑,才重被唤醒了剑者的自觉,陡然间剑意勃发,致使邵兰生劲留三分,不敢轻进,木尖才停在他喉前一寸。

  单论剑招之精,邵兰生可说是一路压倒性的胜利,连赢了整场剑决的九成九;然而鹿别驾最后一瞬的无形剑意,却是超越剑招的范畴,将他练剑三十年的精髓凝炼于一,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那是无心所致,即使面对同样的对手、使用同样的招数再打过一次,也未必能够重现——光是明白这一点,已是许多武者梦寐以求的重大突破;能确实保留、反复重温那一瞬的灿烂,则又是另一层境界。等到鹿别驾能随心所欲,在战斗中任意施展那一瞬的剑意,则掌握剑道至理、晋身剑界宗师,指日可待。

  鹿别驾回到座中,神情已是大大不同,冲横疏影一稽首,淡然道:「贫道适才多有失仪,还请二总管切莫见怪。」

  横疏影笑道:「鹿真人言重了。唇齿相依,尚且有嗑碰的时候,东海七大派同气连枝,由来已久,手足间偶有小小误会,也不是什么严重之事,鹿真人无须介怀。」

  鹿别驾点点头,湿润的黑眸紧瞅着她,颇有几分咄咄逼人。

  「二总管,咱们闲话休提,贫道今日前来,是想要向你讨一个人。」他轻叩着扶手,微笑道:「二总管或许已经知道了,敝观有几名弟子,在你朱城山的地界惨遭杀害,下手行凶者不是旁的,正是一名手持万劫妖刀的少女。」

  横疏影含笑啜饮茶汤,有意无意地往许、染二姝瞟去,片刻才好整以暇道:「鹿真人是想问我要杀人凶手么?」

  鹿别驾微笑摇头。

  「妖刀寄附的刀尸,杀也杀不尽,要来做甚?据闻阻止万劫刀的,乃是贵城执敬司一名弟子,名叫耿照,此事的目证尚有水月停轩的染二掌院,以及敝师侄胡彦之,料想应非虚妄。贫道想请二总管唤出这名耿姓少年,有些事情,恐怕需要他来为众人释疑。」

  横疏影没料到他居然毫不遮掩,说得如此直接,一双妙目环视全场,口中应的是鹿别驾,实则是对众人说。「本城是有这么个人,我也不敢欺瞒鹿真人。」她以杯盖轻刮茶面,咬着唇珠轻笑:「然而众所皆知,杀退万劫妖刀、与贵派胡大侠连手救下刀尸的是染二掌院,将赤眼妖刀送至本城的,也是染二掌院。那耿姓弟子不过是恰巧在出使水月停轩时,为二掌院所救。鹿真人若要问事,该当找二掌院才是,敝城区区一名弟子,恐怕帮不上鹿真人的忙。」

  鹿别驾轻叩扶手,捋须呵呵直笑。

  「二总管,咱们就别这么费事绕弯,净说废话了罢?」他低头含笑,怡然道:「你串通染二掌院,想要一手遮天,却不知贫道手上握有目证,杀退万劫妖刀之时,染红霞人甚至不在现场;而那柄赤眼妖刀,从头到尾都在耿照身上。刀是琴魔当夜从灵官殿带走的,耿照既持有赤眼,代表琴魔临终时,将刀与对付妖刀的重要秘诀传给了耿照。他后来能在贵城杀退天裂妖刀、救得」八荒刀铭「岳宸风一命,也就不奇怪了,是不是?」

  横疏影心中微凛:「就算是有备而来,鹿别驾的消息也未免太过灵通。这几日胡彦之并未传出讯息,天门刀、剑两脉不合,由来已久,就算他要走漏风声,对象也决计不会是刀脉宗主。看来在鹿别驾的背后,另有他人指使。」

  她从容自若,低垂螓首,片刻才笑道:「鹿真人之言,我也是头一回听到。之前染二掌院怎么说,我便怎么信了,以水月次徒的地位身分,料想也无扯谎的必要。妾身倒是好奇得紧,就算鹿真人不幸言中,鹿真人又想问耿照什么事,释什么疑?」

  鹿别驾冷笑不止。

  「在场除了邵三爷之外,人人都见识过妖刀的厉害。耿照这人有多重要,还须多费唇舌么?」眉毛一抬,温润的黝黑眼瞳紧盯着横疏影,笑容里隐有一丝狠厉,衬与温颜笑貌,令人不寒而栗。

  「况且,当夜魏老儿手持赤眼,从灵官殿追踪我儿离去,此后不知所之。赤眼既落到了姓耿的手里,代表他是最后见着琴魔魏无音之人。我儿身中」不堪闻剑「的招数,胸口血凝,全身瘫痈,若非被幽凝妖刀附身,岂能走远?欲寻我儿的踪影,还须着落此人身上。天下父母心,二总管总不会罔顾这份心焦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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