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殤不患和凜雪鴉正在第一次正面接觸蔑天骸去的路上。駕車的是殤不患，凜雪鴉坐在副駕駛座上。

難得的沉默。

殤不患餘光瞟了凜雪鴉——現在應該叫鬼鳥——的側臉一眼。

凜雪鴉所用的“鬼鳥”這個代號的身份是一個背後做著些文物洗白、倒賣交易的古董收藏家，在黑市活躍已經有些年頭，以行事謹慎出名，對交易場所和反偵察措施等等都有著極其龜毛的要求。因此相貌、年齡、聲音等等一切能夠辨別身份的資訊全靠交易當事人之間的口口相傳，其結果就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以丹衡的話說，同從未與之有過直接交易的蔑天骸接觸，喬裝成這個人，被識破的可能性近乎為零。

誰知道幾分是真幾分是假呢，殤不患暗自腹誹。他自然相信丹衡所說都是他所知範圍內的事實，只不過在那之上——如果凜雪鴉不是喬裝成“鬼鳥”，而他本身就是“鬼鳥”呢？殤不患立刻阻止自己再繼續推測下去，左手犯法，右手執法，這麼做對他又有什麼好處？

“殤警官是不是專心開車比較好？再車技高明也要當心飛來橫禍啊。”

殤不患面不改色，“啊沒錯。從你的嘴裏真是說不出好話——我算是明白了。”

凜雪鴉不置可否，卻讓殤不患想起另一件事。

去見過刑亥之後，對於自己避開凜雪鴉和刑亥單獨交談的事，凜雪鴉既不追問，也不責怪——雖然殤不患覺得自己只不過是其人之道還治其身，結果連一句抱怨都沒傳來。看著一直堵到橋上的汽車數量，殤不患把車掛上空檔，把憋了幾天的疑問原原本本問了出來。

“理由嗎？”凜雪鴉頓了頓，與輕佻的語氣不同，說出的話嚴肅得很，“當然是為了和殤警官的信任關係了。信任需要相互給予，才能建立所謂‘信賴關係’，既然殤警官無法相信我，那只好由我先給予信任，來交換與殤警官的信賴關係了。”

“謔。”仿佛一下站在了理虧的立場上，殤不患發出了一個意義不明的音節。看見凜雪鴉拿出煙和打火機，殤不患打開了兩邊的車窗。

凜雪鴉深吸一口，直到尼古丁仿佛浸潤了肺葉，才緩緩吐出一口氣。“不過說到底，刑亥什麼都沒告訴你吧？”凜雪鴉見殤不患語塞，笑著說下去，“關於這點就寬容些看吧，在社會上混得久了自然習慣猜忌防範，就是這份謹慎才讓她一路走過來的。先不說你穿著警服，就是和我同路這一點就夠讓她防備了。”

“啊就是這樣。”殤不患坦然承認，然後在心裏補充道，那你還大義凜然地扯什麼信賴關係！

因為堵車，他們到達碰面地點的時間比預想的要晚了一些，但所幸還在約定時間之前。謹慎起見，碰面地點定在一個與玄鬼宗及鬼鳥都沒有經濟所屬關係的酒店裏。

殤不患二人推開包廂門，發現蔑天骸已經先到了。蔑天骸穿著一絲不苟，坐在一邊的沙發上，在他身後站著兩男一女三個人，估計是保鏢或者手下。

蔑天骸在“鬼鳥”與殤不患一前一後進屋的時候站了起來。

“抱歉讓你久等，我來晚了。”先開口的是凜雪鴉——也就是鬼鳥。

“沒什麼，我也剛到。”看到蔑天骸起身回答，殤不患有些意外地想，先不說本人如何，就看後面三人如臨大敵的模樣，倒是沒發現這姓蔑的還是個有禮貌的惡棍。

話音剛落，蔑天骸身後離他最近的灰色頭髮單眼皮的手下對著他耳語了幾句，幾乎是同時，另外兩人黑洞洞的槍口就對準了殤不患和凜雪鴉。

殤不患的手在反射性去摸槍的時候被凜雪鴉抓住了。

“不知閣下找我談一筆交易，為什麼帶了個警察來？”沒有理會手下的慌張，蔑天骸依舊用遊刃有餘的口氣說道。

“何必這麼劍拔弩張的，如果我背地有什麼打算的話，也不會光明正大地帶警察來，對吧？”

“哦？”蔑天骸哂道，“原來如此，那就辯解一下，聽來看看吧。”

凜雪鴉放開了殤不患，一副閒散的樣子像往常一樣掏出煙來，說道，“他是我放在警局裏的眼線。”

正如凜雪鴉所說——具體情況殤不患也是前天才知道。在凜雪鴉的計畫中，警察身份人盡皆知的殤不患是“鬼鳥”在緝私局裏的眼線，這樣一來他不必費心演戲遮掩身份，二來正是因為身份眾人皆知，故而在蔑天骸眼中他的“黑警”身份也更加安全而值得利用。

分派給他的具體任務有兩個：一個是在與目標接觸中保護凜雪鴉人身安全——如前所見玄鬼宗是持有槍械的，以及凜雪鴉不善用槍——簡直讓殤不患搞不懂他是怎麼從警校畢業的；

另一個則是與後方保持聯絡以便隨時支援。而這個任務在剛才也算是暫時癱瘓了——因為“鬼鳥”的謹慎作風，這間屋子放著一台大功率的信號干擾器，他的聯絡裝置全都報廢了。

好傢伙，他從一個外地警察突然變成雙重間諜了。

“哦？”蔑天骸頗有興趣地揮手讓手下收了槍，“還真是個有趣的男人，我似乎明白刑亥為什麼要找你做下線了。”

“過獎了，我可沒有什麼地方當得起宗主這樣稱讚。”

“多餘的客套就不必了吧，”蔑天骸比了個請坐的手勢，然後自己拉開一把椅子坐下，“直接進入正題吧。”

凜雪鴉看了一眼有些戒備地站在蔑天骸身後的三個人，拉了把椅子坐下，順便拖著殤不患也在自己旁邊坐下。

幹什——！感覺凜雪鴉拽過去自己的手，殤不患不好開口只好甩給凜雪鴉一個嫌棄的眼神。

“關於交易的事，”蔑天骸開口道，“由於閣下這位助手身份的特殊性，我不可能這麼快信任他。以防萬一，事成之前希望閣下和這位助手能在我玄鬼宗的勢力範圍內活動。”

“那是當然，”凜雪鴉語氣輕佻地說，“既然如此，不如就到宗主的地盤打擾一陣如何？”

殤不患根本無暇聽清凜雪鴉究竟說了些什麼，因為對方正在自己手上飛快地寫著字。

詳，令，丹，知。

——是要他把情況通知丹衡？殤不患搜尋著信號干擾器，想著怎樣才能儘快從這種失聯的狀態中解放出來。

“哦？”蔑天骸對“鬼鳥”爽快的讓步有些意外。

“這樣的話宗主也比較放心吧？而且多少算是一介古玩愛好者，我對森羅枯骨的藏品也很是好奇。”

——等等，剛才凜雪鴉說了什麼？如果他耳朵沒出問題的話確實是在交易期間住到蔑天骸的監視下吧？

殤不患一把扯過凜雪鴉的手寫道：你抽啥瘋？

問題不止在於這人剛才一句話又推翻了前天丹衡詳述給自己的行動計畫、人員部署，更嚴重的是如果這樣晝夜相對的話，行動敗露是遲早的事，這個混蛋腦子到底在想些什麼？

凜雪鴉用力回握了他一下，接著對蔑天骸說道，“不過同樣考慮到我這位朋友的身份，宗主可要先放他回警局一趟告個假了，一個大活人要是突然消失十幾天的話惹來懷疑，才是真要讓生意泡湯了。——當然宗主儘管可以派人跟著，要是不放心的話。”

* * *

殤不患回警局的時候坐的是計程車。雙方由於各自的理由沒辦法正大光明地把車停到警局樓下，只好打發殤不患打的回去。從飯店出來的時候走在最後的凜雪鴉還趁機在他背上寫了個“可報銷”。

凜雪鴉自然不可能跟殤不患回警局，所以現在跟殤不患一起系著安全帶坐在後座的是蔑天骸那個灰色頭髮單眼皮的手下，名字好像是叫凋命吧，看上去好像是最容易溝通的一個。

“那啥，凋命。”殤不患試著向他搭話，萬一通訊器還能用，他就可以借跟凋命聊天的機會在到達警局之前把情況多少傳達給丹衡。

“閣下有什麼事？”凋命雖然戒備，但還是頗恭敬地表示回應——果然比較能溝通，殤不患心想。

“離警局還有挺遠的啊。對了，你們老闆人咋樣？”因為有出租司機在場，殤不患問得也比較含蓄。

“那位先生是個十分強大又具有霸者風度的人。”凋命面無表情地回答，語氣中卻帶著些崇敬。

“你是教徒麼喂——啊不是，”殤不患嘀咕了一句發現氣氛不對又連忙改口，“我想問問他好不好相處，畢竟這之後可是要在你們老闆家裏住很久啊。”殤不患刻意提高了些音量。

“……那位先生一向待客周到。”凋命硬梆梆地回答。

“嚯，軟禁也算啊……啊不，沒什麼。”眼看凋命礙于宗主顏面正徘徊在發怒的邊緣，殤不患迅速掐斷話頭。有些尷尬地掏了掏耳朵，殤不患心想，能傳達出去就算萬事大吉，這之後就算這小子沒辦法跟進警局也會想辦法監視自己吧，希望別出岔子才好。

隨後的事正如殤不患所想，到了警局門口凋命要求他把手機跟他自己的保持通話狀態然後設成免提裝在上衣口袋裏。殤不患照做了。

警局刑事案件科的辦公室裏，空蕩蕩的緝私隊辦公桌旁邊就坐了丹衡一個人。看那個風塵僕僕的樣子，應該是從外勤辦公室——就是那個藏在棋牌室裏的地方——匆匆忙趕過來的，身上還穿著便裝。

想必殤不患的消息是成功傳達過去了的，不然丹衡也不會特意等在這裏。看著桌上擺著的紙筆，殤不患會意，拉開椅子坐在丹衡對面。

“不患，今天出勤還順利嗎？”丹衡向殤不患打招呼，一邊把紙筆推給他。

紙上寫著：情況如何？

“啊，哦。”殤不患接過紙筆，把計畫再次被打亂以及他們不得不在蔑天骸正大光明的監視下住在對方的地盤直到交易結束的事大概寫了上去。

殤不患一邊跟丹衡說著些無關痛癢的對話一邊繼續筆談。

丹衡：雪鴉人在哪？

殤不患：跟蔑在一起吧。

丹衡看著紙上的字皺了皺眉，接著寫道：接下來的事等我們這邊合計過之後再定，備用計畫也會都準備著以便隨時可用。不管任何一方有情況我都會儘快與你們取得聯繫。一旦有性命危險馬上撤出。

殤不患有些疑惑地看了丹衡一眼，然後圈起“任何一方”四個字打了個問號。

很難解釋——丹衡寫道。

好吧，殤不患心想，然後就放棄了追問。稍微想想就能明白，連續兩次計畫泡湯放在任何一個公司大概早就被開除了吧，更何況他們是在警局。丹衡也是不容易，一邊操心著案情，一邊還要安撫自己人的情緒。

不過想來姓凜的那傢伙也是特意挑了這個時候發難，雖然不知道他有什麼目的，但是箭已離弦，後面的事也不得不讓後方的人陪著他隨機應變了。嘖，真麻煩，殤不患暗自咋舌，這哪是一趟渾水，簡直是一鍋黑泥。

“說起來，我有點狀況，想把年假先休了。”在閒話久到沒話找話之後，殤不患終於把筆一放，把此行的“正事”說了出來。

“想必閣下已經把事情辦妥了。”殤不患鑽進計程車後座的時候，凋命正把電話收線。

“啊完事了。”殤不患擺擺手。這次年假應該會給他算進工作時間吧……他可不想真的在這兒把年假也賠進去，回去西幽之後一直工作到過年。

凋命向他頷首，然後吩咐司機開到蔑天骸在近郊的別墅。殤不患斜睨著司機的背影，分心想著“哦這司機也是玄鬼宗的人啊”，然後就打著哈欠扭到一邊。

也沒什麼稀奇的，這不是理所當然的麼。而且殤不患的心思也不在這裏。照丹衡的意思，他的任務儼然已經成了“不論如何想辦法保障姓凜的和他自己的命”了——他當然不會反對，只不過在那之前，他還有一筆賬要找姓凜的，不，是鬼鳥——好好算一算。

* * *

他大意了。這是殤不患推開房門後最直接的想法。

起因在兩個小時前。

殤不患跟在凋命身後回到蔑天骸在郊區的住所時，正趕上玄鬼宗的人用長頸瓶往桌上的兩隻高腳杯裏倒著只是看就覺得很昂貴的紅酒。

蔑天骸的住處是那種看上去讓人不太舒服的風格。深色的實木門和傢俱，深色的壁紙，只有在光源以某一特定角度打在上面的時候才能隱約看到些金色紋樣。與其說是高級別墅，更像是金屬或者礦石的礦洞，殤不患心想。

“喲，不患，你回來得剛好。”看見殤不患走近，凜雪鴉沖他打過招呼，然後叫住剛給他倒過酒的人，請他再準備一張椅子和一副餐具放在自己左手邊。

自己怎麼覺得正好相反呢，殤不患視線在屋子裏每個人的臉上掃過一遍之後心想，最後落在凜雪鴉的臉和他舉起的手上。

“怎麼？”對面蔑天骸遣退向他彙報完情況的凋命，把視線投向殤不患，“殤先生不入座？”

“這就坐。”殤不患把視線拉向蔑天骸，順勢坐在凜雪鴉邊上。椅子還沒捂熱，殤不患順手抄起右手邊的高腳杯，把不到半杯的昂貴紅酒一口氣灌進肚裏。

蔑天骸什麼都沒說，只有凜雪鴉在一旁歪著頭打量他，臉上掛著一如既往讓人討厭的微笑。

“怎樣？”凜雪鴉問道，“玄鬼宗宗主連藏酒的味道都是絕品吧？”

“呃、是好酒。”殤不患有些尷尬地稱讚道，且不說他只不過是喝口酒潤潤嗓，份量不大又是一口悶下去幾乎沒嘗出什麼味道來；在殤不患把杯子擺回去的時候才看見來擺餐具的人把給他的那只杯子擺在了他的左手邊。

殤不患猶豫了一秒鐘，然後若無其事地把兩隻空杯換了個位置。

“關於閣下這些天的聯絡道具，我已經差人準備妥當。”蔑天骸說話的中途，剛剛退下去的凋命手上拿著兩台手機又返了回來。

“這是？”凜雪鴉從凋命手上接過手機問道。

“這是我為先生準備的這些天用來聯絡的手機。沒什麼，我不會對閣下的通訊自由及個人隱私加以干涉，只不過萬一的情況下，我們可以鎖定這台手機的一切訊息，還望閣下瞭解。”蔑天骸回答，話裏明顯是三分勸誘，七分強迫。

“噢不愧是森羅枯骨，考慮周全。那我就收下了。”凜雪鴉把手機遞給殤不患，又轉向蔑天骸，“既然宗主這樣通情達理，那麼話就好說了。我希望能有一些私人空間，所以在晚飯後到第二天清晨這段時間如果能夠不受到任何打擾那就再好不過了。”

“……當然沒問題，我已差凋命給二位準備了比較清淨的房間，晚餐過後他會帶兩位過去。”

並不稀奇的客套話落在殤不患耳朵裏聽起來更像調侃。錯覺嗎？殤不患沒多想。

“多謝。在那之前，就讓我先來好好品嘗一下這裏的美酒佳餚吧。”

直到晚飯過後負責引路的凋命轉身離開，殤不患推開房門他才發現，自己根本是想得不夠多。

正如蔑天骸所說，為了方便使用又無人打擾，浴室和衛生間都在室內，左手邊還有一扇門能通到隔壁那一間書房。然而不管怎麼看，除了一張占去大半空間的雙人床外，這個屋子裏都沒有第二張床。

他確實是大意了。自從他來東離的第二天到現在都和凜雪鴉住在一個屋簷下已經讓他對這檔子事的反應遲緩到一定程度，甚至忘記了他完全可以跟這姓凜的分開住。

與殤不患的焦躁相比，凜雪鴉倒是鎮靜得出奇。他慢悠悠地反鎖上門然後踱步到殤不患身後，用不出所料似的語氣說：“混賬蔑天骸，果然把你和我誤會成那種關係了嗎。”

“還不是你故意誤導他！”殤不患感到有些頭痛，一旦帶著這種想法的話再看他跟這姓凜的……一舉一動簡直就是一對同性戀——還有比這更糟糕的麼！

“既然他要這麼想，我又何必否認，多此一舉惹他猜忌？倒是正直的殤不患警官，剛才有的是機會，不也沒有出聲爭辯嗎？”

“你——！”儘管五官總無法讓人印象深刻，但凜雪鴉那副面對著殤不患時永遠成竹在胸的表情還是讓他一把火起。殤不患直接鉗住凜雪鴉的手腕反剪到身後，另一邊用手臂制住肩膀一把將人抵在牆上。

連凜雪鴉故意慢半拍反應而束手就擒也看在眼裏。殤不患冷哼一聲，自顧自地對著燈光又仔細看了看凜雪鴉的手心——什麼都沒有。但是白天的觸覺不會錯，這傢伙在抓著自己的手——唔、還有他在這傢伙手上寫字的時候，他就發現了，凜雪鴉不僅經過用槍訓練，而且還是雙手。一般警校也只不過訓練慣用手而已。

“……哦呀，不患這是想要假戲真做？”

“少囉嗦。你到底是什麼人，有什麼目的？”

“……不知道殤警官指的是什麼？”

“別裝傻！你根本不是什麼警察吧！”

“你有興趣聽的話要我說也可以，”凜雪鴉放棄僵持似的歎了口氣，“只是能不能先把我放開？這樣很難說話。”

殤不患暗自咋舌，還是鬆開了對凜雪鴉的鉗制。

“不患真是，總是做些不解風情的事。還希望下次能稍微溫柔一些。”凜雪鴉揉著手腕裝模作樣地說。

殤不患沒理他，“可以說了吧。”

“有句話要說在前面，我的目標只有蔑天骸，而你想要抓住蔑天骸，就需要和我聯手。”

“啊我知道，我也不會到了這個時候再出賣你。”真是個麻煩的傢伙，殤不患心想，況且白天跟丹衡有約在先，就算這姓凜的真的罪行累累，他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做什麼。

“我姑且算是……盜賊吧，不過與你想象中以此營生之人應該有些出入，我並非以此維持生計。”凜雪鴉說著坐到床邊，一邊揚起頭舒展著背脊，一邊伸展著交疊起的兩條腿。

“盜賊？”這真是個出乎意料的答案，殤不患抱臂靠牆，跟凜雪鴉面對面，“賊不需要會用槍吧，何況還是雙手。”

凜雪鴉一愣，旋又笑出聲來，“看起來無策無謀的殤警官，意外的很敏銳啊。”說完凜雪鴉伸出手，一直把襯衫的袖口挽上小臂，殤不患這才看見他手臂三分之一處的一道明顯分界，分界線以下的部分被與皮膚極其相似的東西包裹著。

“這是……把它當成一種仿生材料吧，觸感和皮膚差不多，”凜雪鴉順著那條邊界逐漸撕下一層很薄的半透明的東西來攤開在手裏，“用一些肥皂水就能完全溶解，很便利吧？”

“嚯。明明是個賊還真是大費周章啊。”

凜雪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進過監獄嗎？不是探監或巡邏那樣，而是與罪犯同食同寢。”

“什麼意思？”凜雪鴉的話題突然跑到風馬牛不相及的方面讓殤不患有些摸不到頭緒。

“如果你進去過的話就會發現，監獄並不是能讓犯人醒悟悔過的地方。裏面仿佛一個微縮的封建社會，那些惡人們在裏面過的好壞與他們在監外的勢力直接相關。因而惡人進去並不會就此從良，好人進去卻有可能被其同化，這就是這個國家的懲戒方式。”

殤不患既未否認也沒贊同，“這跟你是盜賊有什麼關係？”

“不，沒什麼關係。”凜雪鴉聳聳肩說道，然後在殤不患的吐槽沖出口之前把話接了下去，“對我來說人生就是一場遊戲，而這遊戲中最有趣的部分就是計謀與欺騙。設計讓人期待，再看他狼狽落空。

“可欺騙正直善良的人又太過無趣，橫豎要騙不如騙那些惡人，尤其是狡猾傲慢的野心家。將他們最引以為傲的東西偷走，讓它變成他們再也不願提起、羞於觸碰的恥辱，就是我人生最大的樂趣。”

殤不患脊背竄過一陣惡寒，甚至有些同情起被凜雪鴉盯上的獵物來——說笑的，他才不會真的去同情罪犯。“這麼說刑亥那麼恨你也是因為這個？”

“啊沒錯。”凜雪鴉說話時的表情像個炫耀著獎狀的孩子——不過殤不患很快甩開了這個想法，要是那些小鬼頭一個個跟凜雪鴉這樣，東離的未來可能就要完蛋了。

“像刑亥這樣在某一領域裏能夠叱吒風雲的人，他們內心的傲慢也高於常人。被我盜走傲慢之後他們不論是否鋃鐺入獄都能心平氣和地度過每一天，關於這一點他們應該感謝我才對。”

“那蔑天骸呢？”

“呵呵……因為不巧的是，我對窮途末路逞兇行惡的脆弱人類不感興趣，可蔑天骸卻不同，那份志在必得的傲慢作為獵物來說是再好不過了。”凜雪鴉頓了頓，又說，“被我偷走的東西我會在取證時放回證物中，不會影響對他的定罪，這正是警察身份的便利之處。這樣便沒什麼意見了吧？”

殤不患看著凜雪鴉那一貫輕佻的笑容，眼神複雜起來。以結果來講，對方的所作所為只要他願意，以他花言巧語的功夫，完全可以粉飾為正義，然而他卻毫不猶豫地用一句話將自己劃了出去。承認自己行為的正面結果卻又急於在動機上與之劃清界限。這樣虛實摻半的生活方式讓他與這個社會看似親密無間，實則卻把自己隔離在了一切之外——與殤不患在那個會議室裏第一眼見到這個人時的印象太過相似。

“真是個瘋狂的傢伙。”

凜雪鴉坐直身體，“你能理解嗎？”

“啊我理解了，你就是個不能用常理揣度的怪人。我雖然不打算否定你什麼，但是我跟你合作也不代表我就贊同你的做法，這點你搞清楚。”

“那是當然。”凜雪鴉點了點頭。

“不過啊，”殤不患離開牆邊，按著肩膀舒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脊背，接著說道，“在你動那些腦筋之前先保住自己的命吧。沒命的話你那些惡趣味也沒得玩了吧。”

凜雪鴉聽到明顯一愣，連回話都慢了半拍，“什麼意思？”由他變成了發問的那一方，這可不常見。

“沒什麼，就是字面的意思，”殤不患習慣性地抓抓鼻樑，“我不是保姆，總不可能24小時看著你吧。”

“等一下，”凜雪鴉的表情變得有些僵硬，語氣也似乎沒那麼遊刃有餘，“你的意思是要保護我？”開什麼玩笑，在聽他說過一切之後？他以為自己已經看透了這個叫殤不患的男人。的確如果不是他凜雪鴉而是換另一個人在這裏他大概都不會這麼吃驚吧。可是偏偏是他，這個一直以來殤不患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在戒備著的人。

“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該抓誰、該保護誰是我自己的事，該幹什麼我也自己會決定，不用你操心。”

“呵……哈哈哈，”凜雪鴉的神情在聽完殤不患的回答後放鬆下來，隨之不禁笑出聲音。凜雪鴉從床邊站起好讓自己的視線與殤不患相平，“這回答還真是像不患的風格，只是不那麼像警察啊。”

“囉嗦。”

看著殤不患的視線不自然地飄向天花板，凜雪鴉眼角笑意更深。他把與自己本身髪色沒什麼區別的假髮拆下來，和用來束住長髮的皮筋一起握在手裏，另一隻手伸進髪絲中間讓它們像瀑布一樣垂下來，“現在我要去洗個澡，殤警官要來保護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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