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倒影之中

<Karma>]

空间里蠕动着混沌。

『混沌』其实是一个超越视角直达本质的描述，因为没有谁会在看到它——它们——之后，给出这样的描述。他们的描述只会是主观的：蚂蚁会看见蚁后，枯树会看见雷暴，机械会看见传递函数……

人类看着它们，则是会看见『神』。

无论你对神这种概念是否熟悉，姑且容我先介绍一下，这种神并不是广义的神，一个更加严格而精确的描述则是人类神话中常见于一神论的二元系统中所谓不容置疑、全知全能而缺乏感情的『概念』——所以要把那些太像人类的神排除在外。

我是谁？当然是这些文字的『意志』……但我是谁并不重要，请允许我继续我的叙述。

只有那个男人直接看见了混沌。

当然他看到的不只是混沌，还有一些在混沌中显得格格不入的明亮闪光——在他眼里，如果把某个画室的废弃颜料罐泼向宇宙，然后把宇宙本身放进面包房的一立方米容量的工业搅拌器里几十分钟，最终的成品大概就是他所见的混沌。混沌在这个空间的柔和光线中扭曲得毫无真实感，更像是服用LSD（当然，不建议任何人尝试）以后在噩梦中看到的幻觉——令人慌乱而反胃的不可言说之物。更准确的比喻是，它像人类在思考之时，意识表面浮现的文字之下所真正连接着的那些难以名状的，代表思考内容的『意义』的图像——简而言之，大致就是『意识』的投影。

但『混沌』并不在任何人的意识里，只是突兀地在这充盈着暗色光线的空间中存在着，蠕动着。

男人形容枯槁，似乎在来到这个空间之前进行了相当长距离——或者时间——的跋涉和挣扎。他踉跄着跌进来，喘着粗气，脸色如尸体般苍白，勉强用膝盖在脚下浮现的暗色地面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混沌注意到了他，然后是他的视线。

它——它们，并不是一个个体，也许它更接近一种意识的蜂群，但它并不具有像蜂群的工蜂那样的最小单位，但它们和蜂群一样，都在某种程度的波动中维持着某种宏观的一致性。它的蠕动则是混沌自身『互相吞噬』与『争夺主动权』的副作用。同样，这可以被大致类比成没有发生在任何人脑内的心理斗争的投影——但不要忘了，这不过是为了描述那种蠕动所必须的类比。

它停止了蠕动，像是被鲨鱼闯入的沙丁鱼群一般从他的身边散开逃离。

「……………啊。」

男人蓦地叹了一声，既惊讶，却也意料之中，他的语气里充满着几乎要干呕出来般的厌恶，有一种干瘪风化的空洞成就感。

「你们居然还在这里。」

混沌蠕动着，将空间无限地延伸拉长，企图从男人身边脱离。男人还颓然地半跪在地，空间却只是环绕着混沌和他扩大，而他和混沌之间的距离却像是冻结在绝对零度般停止的时空之中，纹丝不动。男人站了起来，拍了拍自己身上并不存在的灰，摸摸被疲倦和呆滞所锈蚀的脸，不疾不徐地走向混沌，口里小声念叨着什么。

他的声音逐渐小得听不清楚，消散在一无所有的空间中。男人无言地端详着混沌，似乎对它们焦油一般粘腻的质感颇为不满，不知为何，他闭上了眼睛。

混沌也放弃了逃离。

它唯有做它最擅长的事：

它『阅读』着他的意识——他的『恐惧』与『无奈』，自身开始在蠕动中凝聚，逐渐化为人形。

他再度睁开双眼的时候，蠕动着的混沌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神』——看不出性别，似乎是用所有人类可能的相貌拼贴而成的形象，和别的人类所看到的混沌一样具有着同等神圣而权威的气场——当然别的人类不会有机会在他们的神脸上看到这种表情。至于具体是哪种表情……大概就是一种机关算尽，自认胜券在握时突然被敌人掐住喉咙的表情吧。

男人似乎对他的『临场发挥』勉强满意，点了点头，走上前——

用右手掐住了它的脖子，将它从地面上提了起来——

男人右手萎缩苍白的肌肉在静止中猛烈地收缩舒张，藏蓝色的青筋像是纹身一般浮起，血色重新回到他的脸上。他的手指陷进神的血肉，猩红浓稠带着铁锈气味的液体顺着牢牢扣入脖颈的指尖涌出，润湿渗入他手指上干裂的皮肤。他抑制住了自己将手里的神用尽全力砸向地面的冲动，转而与它对视起来。

神成为了神，却连避开男人的视线都做不到。他的眼神中只是平白无奇的，也尖锐锋利如带着锯齿的刀刃的恨意、残酷、狂喜和轻蔑。神很清楚，自己对眼前的男人所做的事，或者从男人的角度而言——犯下的罪行——招致他的这种反应，实在是正常不过。它也从太多其他人眼中见过太多这样的感情，但那些都不过属于毫无反抗能力的虫豸，他们的视线自然也不可能像面前的男人一样仿佛要将神的本质刺穿捣烂般插入神的眼中，而那视线令它窒息。

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他到底获得了什么力量？

这是神意识中浮现的问题，但这问题并不包含疑惑，因为它知道答案，问题的产生纯粹为了表达它的难以置信——自己明明已经封死了发生这种事情的可能性——至少它是这么确信的。但再怎么确信，就算是神，它也无法改变眼前的现实。它再度审视起男人的眼神……这次他看到的则是不一样的东西——本应只源于血肉的感情实际上是被精密细小的机械装置所模拟重现的产物，而装置回路动力的源头则有某种黑曜石和蚁群般质感，却冰冷如真空的火焰，而火焰则闪着漆黑的星光——不属于明亮繁星的星光——从无数透明得几乎不可见的棱镜之中折射发散却又聚焦……耀眼得烧灼着神的视觉。

神的一部分打算提出交易或者合作的请求。

但这种想法很快被修正。

神的另一部分企图通过屈服和示弱换取苟活的可能。

然而这种选择的成功率是毋庸置疑的0。

神现在确信的是：它的『生命』已经到此为止了。

它在男人的握力中艰难地驱动自己的喉咙，挤出一声绝望的叹息：

「『04』……『Nevim-Esk'ul』已经苏醒……太迟了……怎么可能……」

这番话的对象明显不是他，而是某个遥远时空中无名的收听者。

「咔擦」

男人扭断了它的脖子，然后松手。它摔在地上，像是一只濒死的蟑螂一般扭动抽搐着。人形的躯壳像尸体一样变灰，发黄；血肉在急速的腐朽中脱落，散发出恶臭。

「真是难看。」无趣感如飞蛾般落在男人的思绪之中。

他一脚踩碎了神的头颅，代替脑浆和污血喷溅而出的则是刚才那焦油般的混沌。点滴的混沌蠕动着聚集，有气无力地在最后的徒劳中逃向已然不可能存在的安全之处。

黑色的微粒从男人的身上浮现，凝结成漂浮流动的漆黑萤火，将混沌焚烧殆尽。

此时，他的眼中也并没有一丝如释重负。他只是祈祷着——祈祷的对象自然不是刚刚被他杀死的『神』——希望最困难的部分已经在刚才结束。而他所预见、期盼并恐惧着的漫长旅途甚至还没有开始。

他揉了揉眼睛，舔舔干裂的嘴唇，转身离开。

空间中柔和扭曲的光像烧到头的蜡烛般逐渐熄灭。

男人踽踽前行。

被夺去而再度回归的夜幕与安宁，终于在他身后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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