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侍者按照固定的时辰去向家康探视问安。隔着门之后，他毕恭毕敬地走进房中，扑鼻而来一种陌生的冷香。淡淡的，虽不难闻，却带着说不上来的腥膻，混在早晨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奇异。

侍者疑惑地接近，很快就发现了异样，定睛一瞧，被子凌乱地翻在旁边，尚在沉睡中的家康仰躺着，衣不蔽体，浑身都泛着湿漉漉的水光。那来路不明的液体看起来相当粘稠，浸透了绷带，赭褐色的烧伤痕迹透出来，好像还伴着未干的血丝。

这仿佛被肆虐过后的景象着实吓人，侍者腿一软咕咚跪在地上。

“将军大人！”

耳畔听到急切地呼唤，家康悠悠转醒。因睡眠而麻木的剧痛卷土重来，四肢百骸被拆卸过似的，疼得指尖都开始抽搐。家康颤抖着抬起手来，那速度像随时会被定格，差不多费尽了全部的力气，才将手放到眼前。

指尖以相同的速度蜷曲又张开，过程慢得简直令人丧失耐心。冰冷的，光滑的，是残留在掌心的粘液的触感，却无端让他想到昨夜三成赤裸的肌肤。

不是梦。这具躯体所能感受到的一切，这个头脑所能回忆起的一切，都在向自己宣告这不是梦。但是，真实比梦更虚假。

侍者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事情。

“大人！您……您……竟然……”

艰难地转过头，视线晃动着，不如之前雾里看花般朦胧难辨，男人惊惶失措的模样一清二楚地落进眼底。

“怎么？”

不自觉地开口询问，一字字的从喉咙里发出来，声带震动，音色如同生锈的刀磨在石头上，嘶哑得连自己都快认不出来。

“大人……在跟小的说话？您、您能动了？”

对方激动得说话都磕磕绊绊，表情因为惊喜交加逐渐扭曲，忙收整姿势叩拜在地。

“小的这就去传唤医师。”

侍者禀告完毕，急匆匆地退了出去。家康的手无力地垂下来，仔细想了想，竟也露出一丝苦笑。自从回到江户以来，以活死人一样的状态生存了多久？火药的灼伤非同小可，双目半盲，口不能言，皮肉尽毁，被那些不愿他死的人们用尽法子吊着性命。迟早都会瘫痪如泥般腐烂死去吧，家康曾经不止一次地想道，可如今看来，未必就能顺理成章的死掉。

年迈的医师匆匆赶到，也被狼籍的现场所震惊，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为家康问诊。家康一动不动地任他折腾，仔细检查过后，医师沉思片刻，行礼退了出去。

侍从们适时地进来清理换药，待收拾完毕，医者复而入内。

“大人洪福，伤势渐有好转。不过，敢问大人，昨夜可察觉有何异常之处？”

家康看似思索了会儿，略带疲倦地叹了口气。

“昨夜吗，我睡得昏沉，记不清了。”

“原来如此。”医师捋着花白的胡须想了想，道，“勿须担心，大人之症象因是药效所致，待小的配下新的方子，请大人好生调养。”

家康精神恢复了些，对他点了点头，扯出一抹笑。

“有劳。”

医师像虾子一样伛偻着腰，礼毕告退了。

——毫不犹豫地说了谎言。

但这种事情就算据实相告，又能如何？是无人相信，还是请法师作法祈福？

家康心中自嘲地发笑，静静闭上了眼睛。

都是无谓之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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